前言是二十九年前
父亲爬到他亲手栽的油桐树上打桐子
结果,朝夕看护了二十多年的油桐树
把他从高空摇落
比一颗桐子被掀落还要揪心的是
那时候还没有我,目睹这一幕的
只有凌乱的蒿草和参差的山石
父亲是爬不起来了,刚嫁到山村的我妈
淌了好半天汗水才把他架回家
之后的日出日落,有幸得以出世的我们
常听到父亲嘴上的哲学:“人生一世,
——磨肋巴骨养肠子!” 这话
一次次从我耳边滑过时
没觉得多大重量,一次次
很像仅仅是在说他自己,直到那天
取回X射线检验单
我才惊惧地看见
父亲一直是在磨他挫断了的
第三节椎骨,滋养着我们的胃肠!
父亲68岁了,人说
这是该提着笼子遛鸟的年龄
可永远没人给父亲宣布退休
这是或可竞选国家总理的年龄
可父亲拿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
一天天,只有他骨折的腰板
岩层断裂般塌下去、塌下去
一天天,只有他双膝的骨刺
巴巴的像要脱颖而出的锥子
那被戳得又红又肿的膝头
都让我再找不回
那个潇散高大的父亲!
但是父亲总觉得他一辈子
没“总理”好自己
又一天,独守空巢的他
拄着竹杖、背着农肥
又一天,他一步拆做三步
他要及时赶往那石漠化的山野
为大旱烧烤下的两分土地
添上一点人为的绿色
这仍是父亲的哲学:人总胜天
并且矢口否认自己的年迈体衰
粪土、农肥这些颜料坐在父亲的背上
总算一步一瘸地运到那二分地面
然后他把天地作展厅,石头做桌凳
昔日掀他坠落的油桐树
早在莫名时日的山火中无影无踪
此刻,天棚上只有火热而带刺的阳光
仍是父亲头顶上的巨幅装潢
大地上只有石漠化的粗粝山丘
仍胡乱横在父亲身外的远方
只有这土地因又荒芜掉一季油菜籽
而倍加焦黄,可是父亲他孜孜以求啊
他为这恶毒的季节准备的作品
正一点点搬上台了:
他把上午背来的半筐粪土
和着下午背来的半壶潲水
(那是在家喂毕牲口之后
没舍得丢弃的玉液琼浆!)
一团团捏成粪球
一团团陈列好后
再将包谷种一颗颗摁进粪球
他要在大旱天里
给这些就要错失季节的
袋装标本一一放生!
是的,这两垄土粪蛋蛋
排在又湿又热的临时塑料棚里
在父亲步履蹒跚的呵护下
就像当年他的儿子受到鞭策
一路疯长出极具个性的蓬勃绿色
可是与天意争抢的事
似乎往往要遭天谴
父亲的这两排大手笔
像物价一样长得太快
以至于这些包谷秧
在久旱不雨的大地上
早过了移床出嫁的年龄
甚至还几乎要老死闺中
父亲,十万火急的他盼不到
儿子电话中有雨的天气预报
(他的哪个龟儿子能改善这一切?)
接到的却是儿子为他开的一份
得不偿失的明细账目:
包谷啊他妈的包谷
顶天也只管一块二角钱一斤
您犯得着把自己往死里狠起整?
父亲噎了一刻,他外在的沉默
并不能说明什么,儿子脑海里
又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依然是牛儿拖着父亲佝偻的身影
疲弱地从地头怏怏回村……
尾声自然只能是这样:
父亲的展厅那么荒凉
除了我这样的不肖儿子
怕再不会有人前去问津
(2011.06.22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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