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趣在于境界拓展
——《海的解释》阐释
张无为
沈天鸿在诗歌创作与理论研究这两方面彼此相互促进,复合对应发展,并且能够进入探索行列,所以不难理解,他的诗为何前后有较大的变化,而且这些变化也可以说非常自觉。以下单就《海的解释》作一些解读。
首先,就标题而言,我以为,这无疑是一首现代理趣诗。
如果抛开传统诗观及其后来不得不承袭又延展的习惯事实(如冷抒情),那么,不妨将抒情适当放在诗的次要位置,甚至也可以放逐于本质之外。因为从语言表达方式来看,叙事、议论、说明等均可与情感无关;从句子表达的语气来看,除了感叹句之外,判断句、陈述句、祈使句等也均可以剥离情感。即使在诗歌传统中,抒情也并非是唯一必备的元素,如古诗中偏重于叙事性的一些诗,抑或宋代以后偏重于议论的诗都不是典型的抒情诗,或者说不该是抒情诗。前者如《木瓜》、《寻隐者不遇》,后者如《题西林壁》、《琴诗》。可见,间接抒情常常在学术界也被牵强附会。例如,在朗诵中有些非抒情诗一旦被强行加入情感,反而令人大多有不适之感,不舒服;如果说有例外,那只是因为朗诵者再创造到位。
当然,如严羽所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其中的“兴趣”其外延是比较宽泛的。我想,也可以将诗分为下面三种类型,抒情诗追求情感,是情趣之一;叙事、记人的许多诗都追求事趣;议论、冥思的诗多追求理趣。它们各有侧重,甚至各有格局,那么,后两类都可以在抒情之外,至于创作的动因,虽然大多离不开情感内驱力,但也有例外;故意隐藏情感即所谓“冷抒情”也并非不存在,但有些难免却是冷抒情阐释者的一厢情愿。因此,我是怀疑冷抒情的普遍意义的。就是说,有些诗歌如果与情感无关也照样可以显示意义,那么,就大可以独立门户,这是诗固有的多样性使然,也是诗的本来面目之一。《海的解释》便是其中一例,应该确证。
其次,就意义与价值而言,从处理题材方面可见其独到境界。
是的,这是观照海的诗写。大海就像它自己一样永不消逝,也是诗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重要资源。随便考察几首名家诗就可以看出,有关海的抒怀是以里程碑昭示其发展轨迹的。
古代许多诗人涉及到海,虽然有中国地理概念影响,但如曹操有《观沧海》,通过“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揭示的是海的壮观、博大,以此寄托豪情。
现代诗人如徐志摩、艾青、郭沫若、曾卓等都有感受海的诗,而且观念上已经与西方接轨,如曾卓之所以写《海的向往》,是因为表达“平静的日子使我烦忧”,所以“渴望着风暴和巨浪”,表达“大海呵,我的故乡”“波涛起伏,急浪汹涌如此壮阔,”不仅是“少年时对海的幻梦”,而且“一直就在梦中的海上”。这与西方如普希金的《致大海》中歌颂大自然的美与崇高,反对世俗的丑恶与平庸,寄托追求自由解放的热烈有一致性,当然抛开了普希金对暴力统治的憎恶与反抗。
当代诗人朦胧诗成员笔下几乎都有海的意象,如舒婷《致大海》以海“任你是佯装的咆哮 /任你是虚伪的平静 /任你掠走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过去—— /这个世界 /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在接续五四新诗人文主义精神的基础上,也表达出经历过文革灾难的一代青年对那段历史觉醒之后的反思。
看看,从时间维度上可见,以上三项案例明显佐证了诗歌的时代性;那么,在共时性上观照同样题材,在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自然会经过一个交汇初始的碰撞与之后整合的过程,基于此常常会凸显或者生成异质文化。如此,其复杂性就成为必然。当然文学包括诗歌的繁复,一方面体现出肯定与否定交替的波浪形状态,另一方面则是沿着审美理念与感悟层次的导引拓进下去。
如:韩东与海子在1980年代各有一首关涉大海的诗。
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写于1989年初,诗中表达的是作者面对两难困境中,对“关心粮食和蔬菜”,“在尘世获得幸福”的选择与憧憬,个中当然有理想主义情怀,最终成为他安魂之所的大海成为他单纯而明净的诗意象。可见,这与朦胧诗相比,海子明显表现出进一步回归的趋向,但其所强化的是清静淡泊,自得其乐。当然这并非代表海子成就的诗。
而韩东《你见过大海》肯定是韩东的代表作之一,也体现出当时与作者等量的成就。虽然这首诗写于1980年代初,但其中的反叛特征已经非常明显,即对传统大海文化及其意象的颠覆与解构。人和大海的联系单纯到一种简单的现象本身。以往人们所赋予大海的文化含义、理想寄托与英雄色彩统统销声匿迹了。代之的是人的平庸化、戏谑化,“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但“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顶多是这样”,“人人都这样”。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有向更原始回归迹象的另类性特征。
那么,看看沈天虹是怎样观照大海的?
本诗开头即追问海的本体意义,海不是风景,而是海本身,是特立的本体存在。其它解释都是盲人摸象。这与韩东诗似乎同路,但接下来显然分道扬镳了,即笔锋开始沿着海本体展开——试图揭示海变幻而又永恒的存在。当然,“它呼啸着退去又复来” 其实也还是属性。进而感悟海的自足性的生命之源,独立意志的自为存在。因而,大海不屑于投合,面对她,任何势力都不能介入,更不可改变。从第六节围绕“保存”进一步表明,海的本体存在得以实现在于其底蕴丰厚,源源不绝。个中有一些佛道禅机;最后的“海没有赝品”一句,确认海不仅因为独一无二,更因为不可能被仿制。
如果说,韩东是海文化的颠覆性书写,那么这里则是以颠覆的面目深入究底,以解构的立场重新建构。而且,从根本上回到了人与自然的深度和谐,“懂得”、“幸运地”均显示出某种自信与自得。
最后,简要收拢。
这首诗写得从容、自然,虽抛开情感,却以理趣彰显出了较高的境界;虽然关注永恒话题,却能显示出独排众议的感悟。所以是有建树性的文本。对于具体艺术表达方式,许多诗友都多有阐释,在此毋庸赘述。总之,无论是侧重于哪一方面,关键还是作者的个性与深度。以情感人,在于情感强烈而不过激;以理服人,在于见识高人一筹;以事引入,在于情节扣人心弦;以智惊人,在于构思出人意料;以趣喜人,在于包袱嬉笑怒骂;以巧迷人,在于技术令人啧啧称是……各种套路均可以呈现文学的审美特质。诗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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