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龙龙诗歌的异构之美
◆宫白云
上帝让殷龙龙成为奇特的诗人,或许是对人类残缺的一种补救。2012年殷龙龙获得了2011年度“御鼎诗歌奖”。授奖词中说:中国缺少的不是技术层面的好诗,而是拥有强大和博爱心灵的诗人。这种诗人以其作品的形状,奔流成大江大河,它裹挟着泥沙和金子,猛烈涌入晦暗的历史,洗刷未逝者的忧伤和迷茫。基于此,“御鼎诗歌奖”授予杰出诗人殷龙龙,他就是一条当代的河流。
这样的褒奖是恰如其分出于真诚的,意味着殷龙龙诗歌的价值。事实也正是如此,殷龙龙诗歌对现实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以及对苦难的担当就是一条河流,因为其深重,而显示了博大。读他的诗犹如在听一种裂帛的声音,仿佛箭镝可以穿透金石,让人产生敬畏,那些不可复制的语码挑衅着读者的阅读神经。其开阔的眼界,立体的纵深感,生机勃勃的气息,遒劲坚实的诗歌质地,强大内在的能量,语言的穿透力,悖反化的表述,深邃浩荡的诗思,汪洋恣肆的想象还有直面现实的胆识,对丑恶的批判,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对人世的悲悯都令人惊叹地多维度显现。
(一)
最初与殷龙龙的诗歌遭遇,是有一天朋友李飞骏推荐殷龙龙的一大组诗让我读,我随手一翻,目光立刻就被这样惊人的诗句深深吸引与打动。
“那是谁的心脏每天照常升起,他的血四处奔走最后与我们相遇
那是谁把有补丁的白大褂洗净,晾在屋顶,天地在前面歇了
那是谁覆盖河北,不小心把你的杯从A变成C
那是谁手上吃了劲
阳光摔进屋。这年头,出门开车也要赞美这个破生活”
——《那是谁的心脏每天照常升起》
这样的诗歌透出天生的才子气,与生俱来的浩大气象给人无比的震撼。诗人用“心脏”来暗喻太阳,用“血”来暗示阳光,用“有补丁的白大褂”来象征白云,把天空比做“屋顶”,这样奇崛的想象不能说空前绝后,起码当下无人可比。这样的语言有天生的触觉,冲击着我们根深蒂固的美学。如果仅仅作为感受进入诗歌的话,那必将流于肤浅。诗歌的核心是一种情感,你必要抓住它,才可以进入内质,才可以摈除肉体抵达灵魂。殷龙龙这首诗的核心无疑是在表达一种情感,虽说有点隐晦,却很实在,在他想象力突兀的跳跃之中,有一种密实的肌理。正是这些天才的想象力,才给了这首诗萦绕不去的激情。
如果把殷龙龙这首诗读成是他本人的写照,我想也不为过。“把你的杯从A变成C”也是个体从孱弱到丰满的过程,只要“手上吃了劲”,让自己充满力量,“破生活”也是值得赞美的。这是力量之诗,也是希望之诗,就像太阳每天升起,“阳光摔进屋”,带来光明,这正是这首诗的生命主题。
在生存的夹缝里,殷龙龙用诗歌揭示现实的惨烈和悲苦,他的“真相”无所不在,甚至包括他自己。“一张纸下面/我们试图捅破什么。嘘,你不必说/我们要象小动物一样活着,呼吸/沉闷的天气嗓子冒烟/这么单调:慢慢地爱,慢慢吃药/尘世不能挣扎。天空是天空的脚底/逃也逃不掉。”;“天生孱弱,说话那么费力,/我的热情还在一下一下地敲。/受伤的战士爬回悬崖,/瀑布仿佛鲜肉挂在下面。看不见你的飞,/双眼生疼,仿佛阳光碰着了那棵树。/除非我能轻而易举地走出衰老,/除非移植健康的心、撕碎忠诚,/仿佛奇迹张开大嘴。(《玻璃钟》)。这是什么样的现实所维系的生命?洞悉一切却又无能为力。读这样的诗会给你持续不断地触动,让你体悟现实下那些难以捉摸的生活。
(二)
殷龙龙说:“诗歌不能总描写自我,那样会陷入泥沼;也不要总是夸海口,写大题材,那样容易假大空。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用一种风格去写,未免单调,充其量是一个匠人。”
在读过殷龙龙的诗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殷龙龙的诗歌众多的异构之美。他的诗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常使人为了一个奇崛的意象而再三咂摸,甚至于仰首俯首地牵挂。如他的长诗《半的半》:
“无论钟声能开出多少紫玉兰
只要你把我带回去”
诗是语言的艺术,钟声里开出的“紫玉兰”,无论是谁读了都会为这样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叹服。读这样的诗就像听音乐一样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受。
“是殷龙龙语系缓缓流淌
是汉语和稀泥
是我代替你们死去的思想说话
是我四处寻找翻译
是统治者千方百计地统治,不行就灭你
是陀螺你就要旋转
是鞭子你就疼
是湖南毕业的,你就嫁给我
是黑脸包公,你要爱上他
是大地一样的威胁,是我的不自觉
是我的泥牛吹进海
是高级的色彩诱惑你,拉拢你,并且早晚骗了你
是脑瘫就不能得到健康人的幸福”
殷龙龙用这种如江水滔滔不绝的语言风格,把自己内心的敏感转化为奇异的感受传递给我们,让我们在奇特的阅读快感中体验不一样的深邃。
“我每天所感觉到的好东西/温暖的风/触觉生涩的嫩灌木叶/水洒在土里的生味/陌生人不设防的眼神/书里一段美妙的叙述/楼下的台阶和斜坡/冰箱里的香椿/这些都是因为爱你而成为了我的/因为我心里想着你/所以我感觉到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我又是你的一部分/我甘心工作/因为这样我们可以抽空散步,扭你的腰,洗菜/照镜子,偶尔谈论一下创作”显然殷龙龙诗里的这些东西是他心间的温暖与美好,这样的言说是有特殊魅力的。从中可以看出龙龙是非常善于从细小的事物上挖掘开放的诗意。这样的表达,是对生活和内心的碰撞,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具体关系。
“万岁去吧
我的人民只活九十年
这些句子没有经过大脑
不指心灵;它们如冰糖梨水洒在地上
招来红蚂蚁
下次一定送你
这瓶竹叶青已经上年头了
在爱里漂流
你和我都透明,透明得不能不瞒母亲
母亲比我还小
世界竖起荒诞,犹如手指竖在嘴唇
我的眼睛那么甜
招来红蚂蚁”
这里“红蚂蚁”的意象冲击力非常强,它让我们在一种裂变中,体味新鲜的诗意。它已越出了迷人的荒诞,显露出一种意味的玄机和艰深。作为一种命运的警觉,殷龙龙的这首长诗既包含着大半生的挣扎,又包含着爱与温暖的抚慰。此外,还有对未来的忧伤,“再见面的时候/你要说出我的优点;我得说出你的缺点/尽管它们都很稀有/越说越少/说出来,就没了//你捡起北京丢了旧鼓楼……”特别最后一句“捡起北京丢了旧鼓楼”,把人的心读得沉甸甸的,这是对现实深度的悲观,这样的诗句有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蕴含着什么?其实就是当下的生活和所思所想,而这些东西都与我们息息相关。殷龙龙的诗对当下是有意义的,他总能揭示出一些什么出来。
(三)
殷龙龙是这样一种诗人,他的诗歌一出现,全部的语句黑压压的朝着你来了,出人意表的表述像一个又一个旋涡,吸引着你的思维。如他的那组诗《一周图片精选》,全诗分为三节,第一节,诗人写道:
1
“今夜,多少人在地下通道内和衣而眠
多少人被赶出北京
正如俄罗斯的月亮所书:
生者、死者
光荣难分”
生与死都是一种命运,“在地下通道内和衣而眠”或者“被赶出北京”是人自身的宿命还是社会的宿命?诗人用大家熟知的女诗人“俄罗斯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来暗喻一个精神专制或分裂的时代,一句“生者、死者/光荣难分”,写出一种微妙的震撼,诗人并不试图去解释什么,而是用一句暗喻就获得了这首诗所拥有的主旨。它所涉及的历史范围之广让人惊叹,从诗歌想象力的角度来看,其规模的宏大确有一种纵横挥运的气势。这种气势在第二节更加地突出,起笔就是神奇:
2
辛追夫人说:“活在博物馆里,可以不计时间。你回来吧!”
我伸出手:一千年给素纱蝉衣,一千年给金乌帛画。
一句“辛追夫人”让我们想起了1972年“马王堆”的横空出世,时间也一下子倒回到“五代十国”,而两千年的时间就在诗人的双手之间,一只手给了“博物馆里”的“辛追夫人”,仿佛看见她穿着“素纱蝉衣”款款地对辛追王说着“你回来吧”,而另一只手给了那蹲居在帛画红日中的金乌,它正金光闪烁地飞来……这种想象力的力度奇谲峭拔,意味着一种新颖的语言意识。接下来的跳跃式转换,因着内心感受的强烈而显得分外的醒目。
由“东方睡美人”引发了挖掘,殷龙龙都挖出了些什么?请看:“挖出了人们对我的反感/它们是白薯、井水、北美洲和鼻屎/我被清洗,/像地球这样焯一下,去皮,消毒,挂在阴凉处。”;把自己比喻成“地球”“被清洗”,“焯一下,去皮,消毒,挂在阴凉处”其悲惨的境况隐含了一种巨大的讽刺。谁也没有料想到龙龙会把一种命运如此书写,这是何等的振聋发聩?
“人生短暂,不做诗人实在是太浪费了/做诗人加倍浪费”;这一句的愿望与失望的寻求与分裂,构成了一种内在力的图式呈现,从中可以看到诗人的痛苦。我们不必责备诗人的悲观失望,与其说他在悲观失望,毋宁说他在苦苦的探求,所以“那些真实的,它们是我的脚后跟/自己有自己的道儿”;只有真正的探求,才会产生“自己的道儿”;“精英走了,留下一些精明的人”;这样的困惑,是他对现实与人生最根本的感受;“胡同是钻出来的/钻出来,开一所学校/专门教学生斗地主,英雄杀,还要人们打内战”。这一段里的“胡同”是一个独特的象征,它的象征意义不难索解,代表着底层阶层。而“学校”、“学生”、“英雄”、“内战”的词语配置,如同象征的指示器,读者自可把玩出指义性的涵意。耐人寻味的还是第三节,邃远幽深,空间阔大,富含张力。
3
“一百年前,我高估了自己
送走清,把民国拽起来;那时候我会飞
还能把你变成吸血鬼
四百年的情爱,你最不像中国人
我最不像你,全身却有你咬过的牙痕
我的血流着你的毒液
健康,年轻,勃勃的欲望使我弃掉很多乐趣
弃掉流氓和杜月笙”
起句“一百年前,我高估了自己”是全诗中色调最深的一笔,而这样的“高估”无疑是诗人想被历史与命运重新选择的结果;能“送走清”,“把民国拽起来”,“会飞”,“还能把你变成吸血鬼”;显然具有神奇的力量,这样神奇的力量让“我”与“吸血鬼”有了“四百年的情爱”,而“你最不像中国人/我最不像你/全身却有你咬过的牙痕/我的血流着你的毒液”,可以说这样的情爱伤痕累累,毒入骨髓。不难想见“健康,年轻,勃勃的欲望”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为此“我”愿意放弃掉一切,甚至是“杜月笙”。这是丰沛的想象力、充足的智力与内心愿景的奇妙结合。隐身于诗句的一些沉痛带着一种祭祀的意味,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当一些人被迫被命运选择时,定有对另一种命运强烈的渴念。诗人用绘画般的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百年前”的一个“被高估”的传奇,随意,广阔,涵摄全部生命的至境。
这组诗殷龙龙以《一周图片精选》冠名,虽然我在他博客的这组诗里没有看见图片,但诗已说明一切:第一个显然是与“地下通道内和衣而眠”者有关的图片;第二个无疑是与马王堆出土文物“东方睡美人”辛追夫人有关的联想。第三个肯定是与“吸血鬼”的传说有关的浮想联翩。对优秀的诗人来说,好的意象是诗歌的源泉,它帮我们把世界打开,这也是读诗的意义所在。
殷龙龙说:“我是基督徒,对生命的思考是我打发时光的最好的诠释,我们生的日子极其短暂,因而也就格外珍惜每一瞬间。”
殷龙龙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大半生都在致力于诗歌与自身生命的开拓,他的生命与诗歌都是追赶着的。记得诗人李南曾这样评论过他:“一个孤独的诗人在充满荆棘的生存空间努力地扩张自己的感受。他的诗中看不到半点矫情、滥情,时刻涌动着渴望生命的激情。这些陌生新鲜的语码正是来自诗人对内心的逼迫。他不是抒情的,他是追赶的。”
如此一个对生命对诗歌完全虔诚的诗人,比我们一般人对世界的感受更要敏感。他在他的新诗《爱,飘移》中写道:“在河流上飞的还有疼痛/——踩灭灰烬凝成彼岸的五月三十五日/为你,取消自由的夏/打开帐篷,这片树林迷失后半生的旅途/养好安息日吧/我不能死,你却把背上的箴言/变得透明,融入肺腑”。
殷龙龙用这样的诗歌表达着他清醒而敏感的热爱,传达出异样的暗示,紧紧抓住读者的呼吸,展现给我们他生命的全部活力。他精确地为独属于他自己的诗歌气质找到了位置。同时也最富于魅力地让他的诗歌立了起来,站在读者眼前,就像那轮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他的血四处奔走最后与我们相遇”。
2012-6-18
简介:
殷龙龙,1962年生于北京,1981年开始写诗,曾经参加圆明园诗社,著有诗集《旧鼓楼大街》。2012年获得由赶路论坛、《赶路诗刊》、“御鼎诗歌奖”评委会共同评出的2011年度“御鼎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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