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诗人展评(9):吕布布
吕布布(1982-),女,陕西商州人。著有诗集《等云到》。现居深圳。
吕布布:低飞
◎ 白鸦
吕布布的诗,语言惊奇丰富,幻想汹涌。但若识破其天马行空的词语表象即可发现,她实质上一直在追求内心深处“准确的幻想”。她的诗,骨子里有飞翔的渴望,但由于对“幻想”和“准确”的双重迷恋,她的飞翔从来不曾远离事物的核心。基于此,她的诗呈现出这样的姿态——低飞。
“低飞”一词,可以概括吕布布诗歌的精神特质。她的诗,无论是语言的幻想,还是从个体经验中扩展出来的个人精神史,都呈现出“低飞”的姿态。而更重要的是,这个“低飞”的女诗人正在摆脱对言说对象的顾虑,将诗的能量最大限度地、直接地集中到叙述语言风格上。
低飞的幻想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半梦半醒,或者清醒时半躺在藤椅上放松身心,各种平时绝无关联的事物突然在意识中有了关联。这种关联突如其来,无需思索,理所当然。比如“蜜蜂”与“冬眠中哽咽”,“马鼻”与“响亮的水”,“猫科”与“玫瑰”,等等。这些奇怪的关联无需论证,也不会引起你的怀疑。一旦梦醒,或从藤椅上起身,关联就断了,逻辑上再也找不到关联的理由,或者说,用大脑思索已无能为力。
这种关联,似乎不是大脑思索的结果,更像是小腹思索的结果。所以有句话说的很妙:“西方人用大脑思考,东方人用小腹思考”。大意是,西方人讲究逻辑思维的论证,东方人讲究整体思维的印证。绝无关联之物之所以理所当然地关联起来,是因为这种关联与生俱来,本来就有,只不过隐蔽在更细的意识中难以体察。本来就有的关联,多是印证出来的,很难论证出来。
读吕布布的诗,即有这样的感觉——诗人以一种类似于“小腹的思考”,印证了绝无关联之物本来就有的关联。
绝无关联之物为何有了无需思索、理所当然的关联?就诗而论,大约是因为诗人找到了“不对等的符号”,或打破了事物的边界。一般而言,这些都是现代主义诗歌早期的陌生化手段之一,在兰波、翁加雷蒂、波德莱尔等人的诗中已屡见不鲜。
在诗中,绝无关联之物的突然关联,被胡戈•弗里德里希称为“专制性幻想”。他说:“专制性幻想并不是以感受和描述来进行的,它拥有不受限制的创新自由,现实世界在如此一个主体的权力叙述下瓦解,这个主体不愿接受其内容,而要自己制造出其内容”。
弗里德里希所谓的“专制性幻想”,显然足以颠覆诗中的时空秩序,打破诗中事物的边界。但这种幻想强调主体和权力,绝无关联之物在诗中的突然关联是主动、刻意的。弗里德里希分析了兰波的暴力式“专制性幻想”,马拉美的宁静式“专制性幻想”,波德莱尔经常借用无机物意象的“专制性幻想”,等等。
但是,这种“专制性幻想”用来解释吕布布的幻想,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专制性幻想”基本都是大脑思索的幻想,不是小腹思索的幻想。吕布布的诗中幻想,“本来”的成分明显大于“专制”的成分。例如:
《母亲》
把一面墙砌死,你要作两帧的渡轮——
在虚拟的海中倾斜和平衡
像春天的尘灰埋住了一生中的蛹
你要把膨胀的操场移动
消磨了很久
你可知道
你抱着囤积在老王家床底的教育
甚至移不走操场上那一排渴死的杨树
那个中学的冬天,多么漫长
你的膝盖凝起血痂
看,如今你走过了那些读报的少年
你的心态很乐观
来看我时,把马蹄和信交到我手里
又偷了螺丝离去
你为抚摸伤痕而活
不顾我的惧怕揭开黑暗的地板
你说里面有祖父沉下的鳍
在《母亲》这首诗的后一节,“马蹄”、“信”和“螺丝”的关联,以及“祖父”和“沉下的鳍”的关联,显然有专制性幻想的痕迹,但仔细体味,这并非单纯的象征或意象,而是在一种类似小腹思考的状态下,猛然找到的无关之物本来就有的、直接的秘密关联。
如果套用弗里德里希关于“专制性幻想”的说法,吕布布的“幻想”是怎样的呢?她的幻想,也有一点兰波式的暴力,也有一点马拉美式的宁静,而根本的区别在于,她的幻想不够专制,而是具有东方整体思维的特征,是一种基于小腹思考的幻想,直接地、没有过渡地旨向了事物本来面目的关联。她的诗歌叙述渴望从事物中飞翔起来,但从来不曾远离事物的核心本质天马行空,因而是一种“低飞”的幻想。
一个拒绝逻辑绳索的女诗人,她并非刻意制造词语之间的语义、色彩、内涵、外延的错位来谋求陌生感,也并非刻意玩弄“词语的位置”耍什么形而上,或刻意安排无关之物惊奇但矫情的相遇,而是置身于类似小腹思考那样的状态,窥见无关之物的秘密关联或本来关联,这使得她的诗歌叙述像东方整体思维那样向万物敞开,乍一看有点腹语的味道,或有点呓语的味道,其实它是自然而然的。此即是有别于专制性幻想的“低飞的幻想”。
《距离》
而缩紧肺叶的季节,脸被埋到
心脏旁,衰落的丁香,盛开的香雪球
让蜜蜂在冬眠中哽咽起来
而甲壳虫挤破的瓦罐,湿脚,湿袖口
一道马鼻一样响亮的水
洒上运动鞋里梦游的脚趾,又在紫罗兰旁
在毛莨的小斑点,糖枫树的冠部,在玫瑰矮胖的红脸上
我早逝的同学,坐在田野的尽头等退休
他的名字捐给了一个被腐叶
发酵着的洞,等待
一群花瓣的持有和跌倒——
而毛莨与糖枫树哽咽起来
叶子落在两个湖泊,被鸣响的云
夯实了地面的呼叫,被一只长筒丝袜
漏掉的早晨冰破
一天是整整的一生
萌芽,开花,在芳香折断时死在一把模糊的
犁!猫科,接近了玫瑰
而所有猫科在幅员辽阔的北方咳血疾驰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
而在这样一种有标价的生活中,我距离那张
傲慢的脸,还有一座墓碑的时间
在《距离》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本文开头列举的那些意象。诸如“蜜蜂”与“冬眠中哽咽”、“马鼻”与“响亮的水”,“猫科”与“玫瑰”,“标价”与“生活”、“一座墓碑”与“时间”,等等。这些无关之物,理所当然地走到一起,显然离不开专制性幻想,但这并非单纯的象征或意象手段,也不是刻意制造的词义或色彩的错位,而是在小腹思考状态下猛然找到了无关之物本来就有的秘密关联,所以,不同物象之间的关联十分直接,无需过渡。
试分析一句:“而所有猫科在幅员辽阔的北方咳血疾驰”。这句诗中的“所有猫科”和“在幅员辽阔的北方咳血疾驰”之间,为何能关联起来?前面已做类似分析,无须赘述。但你能否体会到“所有猫科”这几个字在诗中的艺术形式作用——这是诗人对事物边界的取消?相对于猫、虎、豹而言,“猫科”一词已经是对事物边界做出的取消,再加上“所有”二字,边界就取消得更彻底了。你可别把“所有”二字不当回事,或者,你是否觉得这里有某种语感又不知为何有语感?弗里德里希研究过这个问题,他发现,“所有”二字是兰波诗中取消事物边界的惯用手法。你别以为这是咬文嚼字,并非简单的东西就有奥秘,但奥秘最后往往落在简单的东西上。简单东西上暗藏的奥秘作用很大,平庸的诗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弗里德里希还发现,波德莱尔笔下的景象“向无机物延伸,以便借助无机物使自身硬化,脱离自身进入陌生处”,这往往被看作是波德莱尔“专制性幻想”的特征之一。而吕布布的诗中幻想,何尝不也如此呢?这已不用举例。
吕布布“低飞的幻想”,之所以读起来貌似非逻辑,或像是叙述一件梦中的事件,还可以做另一番解读,那就是:绝无关联之物入诗,会像做梦那样被“压缩”与“位移”。也就是说,低飞的幻想,其阅读效果往往像精神分析中关于梦的解析。
从梦的层面看,绝无关联之物在诗中走到一起,就像历经了一次“压缩”与“位移”的梦游。梦中事物之间的关联,总是压缩掉了某些情节及其发展的逻辑,没有解释,没有怀疑,莫名其妙地理所当然。而所谓“位移”,就好比你在梦中怒杀一条狗,只不过是你把憎恨的情人位移到了狗的身上。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低飞的幻想”与其说制造了诗的某种意义,不如说制造了诗的某种风格。基于“低飞的幻想”,吕布布正在摆脱对言说对象的顾虑,摆脱无关之物互相关联的过渡需要,将诗的能量最大限度地、直接地集中到语言风格上。这是极其重要的。当读者在诗中体会到的风格大于意义,低飞的幻想才算真正实现了艺术价值。
比如:“而甲壳虫挤破的瓦罐,湿脚,湿袖口/一道马鼻一样响亮的水/洒上运动鞋里梦游的脚趾,又在紫罗兰旁/在毛莨的小斑点,糖枫树的冠部,在玫瑰矮胖的红脸上/我早逝的同学,坐在田野的尽头等退休”。读到这一节,有悟性的诗人应当看到,这主要不是意义的制造,而是风格的制造。
低飞的个人精神史
俗语云:幻想即翅膀。幻想者必有飞翔的愿望。当诗人基于小腹思考,发现无关之物本来互相关联的秘密,她的诗自然就会呈现出逻辑中断或跳跃,像飞翔那样。吕布布的诗显然有飞的欲望,但她能避开对私生活的喋喋不休,转而对个体经验进行无限可能的扩展,这扩展之后的个体经验即形成她的个人精神史。
吕布布诗中的个人精神史,也可以用“低飞”二字来形容。也就是说,她的诗呈现了一个女诗人“低飞的个人精神史”。
这种“低飞的个人精神史”,抒写内容有何特色?形容一下就是:她呈现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可提取之物。“不可提取”意味着无关之物互相关联的秘密性,“看得见摸得着”意味着她的诗无论怎么“飞”始终没有远离事物的核心。
比如在《热带教育》那首诗中,诗人反复写到“绷紧”和“反弹”,这显然反映出某种精神体的矛盾,此即是诗人从单调而压抑的生活中寻求解压的欲望,即“飞”的欲望。之所以是“反弹”而不是腾空而去,即是渴望从生活中转身,了解生活的另一侧,这不是逃离生活的姿态,而是扩展个人经验、诗化生活使之更加生动、丰富与可能,此即是低飞的姿态。
吕布布“低飞的个人精神史”,如果换一个比方来形容就是:连根飞行,或贴地飞行。既是飞的,又是有根的。或者说,诗人貌似天马行空的幻想所追求的是一种“内心事实”,是一种“准确的飞翔”或“准确的幻想”。
《热带教育》中写道:“在停车时,你说此地的稻田/信服于水的光彩/从藤本植物折向的健康,你理解了/我为什么写作”。这里,诗人写到弯曲但生命力旺盛的“藤本植物”及其“折向的健康”,这除了体现某种精神体的矛盾,诗人还道出了“我为什么写作”。诗中所谓的理解,究竟是理解了什么样的写作呢?即是扎根于大地的、扭曲但向上的、健康态的、充满生命内涵的写作,即是从生活中连根飞起来的写作,即低飞的或曰贴地飞行的写作。
由此不难理解,“从藤本植物折向的健康”和“我为什么写作”之间,并非诗人以专制性幻想刻意制造了怪异的关联,而是诗人直接地、无过渡地呈现了内心的“事实”。这种飞起来的语言,骨子里即是低飞的语言。
《日常》
那天,我们喝了梅子酒
你略有心事,却只字不提
喝完最后一口,你信步我的庭院
如同刚打开的翻页
细致,真实,写着爱的希望
红色和白色的栏杆没有反应
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开了窗帘
清芬是在报春?
你仍是信步,清谈,睡觉
而我,想着一个人的辣椒小鱼拌白饭
想着两条小鱼,少点辣椒?
所有微妙的、不同等条件的日常
在苔藓黑绿的丁香树旁
你像蟋蟀开始午睡
偶尔提着白色袋子欢呼雀跃
而我的身后,真的就有几只麻雀
在路边的水沟洗澡
在《日常》这首诗中,我们很容易看到诗人真实的、无需刻意去解释的生活:“你仍是信步,清谈,睡觉/而我,想着一个人的辣椒小鱼拌白饭/想着两条小鱼,少点辣椒?”。这是一种“日常即神性”的生活,“信步”、“清谈”、“睡觉”、“辣椒小鱼拌白饭”、“少点辣椒”,等等这些元素,看得见摸得着,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诗人的个人精神史的奥秘,即是暗藏在这些元素中的不可提取之物。
看《日常》的最后一节:“你像蟋蟀开始午睡/偶尔提着白色袋子欢呼雀跃/而我的身后,真的就有几只麻雀/在路边的水沟洗澡”。当你读到这一节,你是否依然认为这是诗人的真实生活?其实也是!不用怀疑。这也是诗人自己真实的、没有刻意去解释的生活。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一定是“像蟋蟀开始午睡”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无限可能,有一种可能是把它理解为修辞,比喻得好,这是正确而愚蠢的理解。有一种可能是把它理解为最简单的“事实”呈现——因为本来就是像蟋蟀那样开始午睡。像蟋蟀开始午睡,或麻雀在路边的水沟洗澡,这些都不单纯是修辞,而是诗人内心里一种“事实”的呈现。应该看到,吕布布诗中的各种隐喻,无非是让生活在诗中如此呈现——低空飞翔——贴着地面连根飞行,它不曾远离“事实”和核心。
低飞的个人精神史,几乎暗藏在吕布布的每一首诗中,暗藏在那些古怪的关联中。再如她写到的两个场景:
《叶色》(场景一)
寂寞停站的火车,乐意为您效劳
后工业的炼钢,带故乡锈变
酸性反复灰度,池塘飞溅
在公式聒噪的集体楼
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那就是厌食症的风在上下穿梭
混乱的眼神有不规则的内容
敏感的脸面对漠然的脸的时代
谁为谁在冬天准备晚餐?
为什么风中人们青逸深色?
《出生》(场景二)
是在问题新鲜出炉的门口
这迎接我的府前路大街上
雪,一片片地矮下去
清洁工朝着电线杆的方向而去
生活局部的丝绒被火点燃
耗着,将父亲的政绩清冽化
直到够衰老的牙齿常常发呆
供我获得成为某个人的能力
抑或女人推着婴儿车
躲避十多年的习惯。我忽然明白
小家伙睡在众所周知的手上
是在模仿女人又死了一次
一天等于一年,等于被治
在妇幼保健院,纯洁是有条件的
那双眼睛已在流泪,多像求欢
以我的45厘米抵抗离开
诗中这些离奇场景,其实都是诗人以低飞的幻想呈现出的内心“事实”。在诗人内心深处,这种貌似天马行空的幻想其实是低飞的幻想,是从类似于小腹思考中获得的“准确的飞翔”或“准确的幻想”。
不论是“酸性反复灰度,池塘飞溅”那样无需过渡的怪异关联,还是“以我的45厘米抵抗离开”那样被压缩了的梦中具象,都是诗人内心真实的、没有刻意去解释的生活,都是在低空下贴着地面连根飞行的生活隐喻。而“雪,一片片地矮下去”,更是诗人以内心去观照世界和自己命运之后的形象结论,是诗人自己找到的“准确飞翔”或“准确幻想”。
最后,我们还应看到,“低飞”是吕布布对个人精神史的不得已的表达。诗人渴望彻底认识自我与事物的存在关系或本质,但总是无限趋近它而又无法抵达。在无限趋近的过程中,诗人一边怀着抵达的愿望一边面对无法抵达的现实,写下一些有界无限的文字,此即是诗。所以,诗是不得已的产物,是不得已的语言行为,或许,像吕布布那样借助既非“分析性”又非“无逻辑”的低飞的幻想,才能最大限度地抵达。有人形容诗是最后的语言方式,或是语言的悬崖,或曰诗歌之后即是沉默,这其实正是体会到了诗的不得已。
2013-07-18,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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