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极间穿行的张力美
——杨林《大峡谷》赏析
芦苇
《大峡谷》
将所有经过的风放一条生路,
将自己留下,
留在荒芜与夹缝里,看日出日落,春去秋来。
流水是胸腔永久的呜咽,在雨季茂盛,
在秋天干枯。
逐渐开阔、深邃,这涤荡,这风蚀,这沧桑,
永远并不遥远,近在眼前。
身体是浩荡的寓言,用敞开、割裂向内打开向往,
白云擦拭烟尘,雨声替代静默。
那竖立,那刀削的岁月,
岩石裸露的伤痕,
是历史烙上的余恨。
这恨,也是爱的证据。
雅各布森认为,“诗不过是语言的美学操作”,是对常规语言的造反和革命。诗歌通过语言的变形、错位在读者面前造成一种震惊,使被惯常遮蔽的真实重回读者的感觉世界,并经由感觉逐渐抵达对生命的领悟和灵魂的追问。杨林的《大峡谷》就在独特的语言构造程序中展开一幅写意的画卷,使生命体悟在悖论并置的两极中穿行。审美张力和难以穷尽的意蕴就在这可以自由穿行的空间里产生。
全诗贯穿着一条可视可感的具象主线——大峡谷,几乎每一句描写都围绕它展开,从穿过峡谷的风,谷中呜咽的水,到荒芜与夹缝,竖立与裸露,都是峡谷的形象化书写。但诗歌并不停留在自然物的还原与塑形层面,而是走向了象征,牵扯出一条很难触摸却牵动魂魄的虚线,它环绕延展,那是对生命的领悟,对存在的追问,是灵魂自省的垂询。形式主义理论家雅各布森在《隐喻和转喻的两极》一文中,将诗歌分为两种类型:隐喻和转喻。转喻诗倾向于线性横向关联,注重叙事性,隐喻诗则指向联想与象征,总是由可见的形抵达不可见的心灵、情韵和哲思。这一类诗歌具有很强的诗性,有限的文辞向生命的不同层次、存在的不同境界敞开,将读者引向歧义丛生、意蕴繁茂的审美世界。诗歌描述的大峡谷本是天地间的自然物,却在富有生命质感的话语实践中成了一个生命体,一个看日出日落,春去秋来的生命,它见证了历史并瞩望着未来,经历了沧桑却拷问着自我,向外敞开却回归内在。诗歌引领我们在悖论并置的两极间穿行,静与动、远与近、内与外、爱与恨,一组组矛盾对立的言语意象撑开张力饱满的多维审美空间,等待读者去找寻大峡谷的美,将迷失钝化的自我唤醒。
首先,狭小与宽广的对峙中见出生命的高贵与豁达。诗歌以“将所有经过的风放一条生路”起笔,大气开阔。峡谷是两座山之间的狭小通道,却让“所有经过的风”经由我狭窄的空间获得一条“生路”,让风走向远方,走向开阔和流动的自由,却“将自己留下,留在荒芜与夹缝里……”,这是一种宽广豁达的胸襟,狭小逼仄的崖间通道因放风“生路”的成全而变得开阔明朗。这可以让读者联想到放生他人而留下自己的美德,虽然静止成千年不变的荒芜夹缝,却能在宁静的驻守中“看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领略宇宙万千气象,欣赏自然四时风光,可谓因舍而得。当然,这种舍有主动付出的成全,也有无法选择的接纳。“流水是胸腔永久的呜咽”一句将峡谷安静伫立中的无奈和忧伤浅浅勾出,那在“夏季茂盛”“秋季干枯”的是内心蓬勃的渴望,和渴望不能实现的遗憾与惆怅。一个生命的高贵不是因为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欲望,而是在认清存在境遇之后的坦然接纳和宽广心胸。正是因为泰然接受了造化的安排,它逐渐开阔,逐渐深邃,将生命的内涵和弹性张力渐次敞开。
其次,“遥远”与“眼前”的并置彰显出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两极——时间上的永远与当下,距离上的无极与眼前,可以凝缩共存于可触可摸却又带给人无穷想象的具体物象。大峡谷陡峭的岩壁刻印着风蚀沧桑,也见证着亿万年的时间记忆。它站立着,朝向遥远的未来,不知道还要绵延多少岁月。大峡谷成了一个安静的坐标,联结着过去与未来,联结着那无穷无尽的时间,遥远到无法触及,但是这种绵延的未知,被诗人用最轻最简单的一行收拢——“永远并不遥远,近在眼前”。在这凝固的峡谷身上,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却绵延无尽的时间以直观的具象矗立在世人面前,在有限的当下,让肉体生命感知到它的形态、声音和颜色,使关照者内心油然升起不断延伸的时间意识。“遥远”与“眼前”两个词语既指向时间,也指向空间,进而将时空的玄想与存在的哲思植入诗歌。“放所有经过的风一条生路”其实是一个将空间延展的动态书写,将我们的想象指向千万里之外。荒芜岩石间的“呜咽”是有声的动态描述,将渴望抵达远方的热望传递,既写实性地指向自然,也想象性地指向情感和心灵。这两句可谓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内外兼顾。然而对大峡谷而言,远方终究只是向往。走向远方可以说是存在物实现自我抵达梦想的途径,任何生命体都在行走之中确立自我的动态生命和追寻品格。一旦造物的残酷将这一路径斩断,走向远方只能在眼前完成,那就是安静地看周遭万物的变迁,感知,想象,在最近的脚底和自身立足的空间里获得对遥远的体认。遥远与眼前这组悖论还蕴藏着更深意味,暗示着脚步与心灵之间的远近。很多时刻,人们启程,走向远方的陌生,最终收获的却是回归本真的宁静;而脚踩方寸的放眼外界与向内自省,却能于岿然不动中放飞自由的灵魂。
第三,打开向往与割裂向内的悖论中呈现出追问与自省的份量。“打开向往”是一个指向外部指向开阔之处的概念,与“向内”构成明显的语义悖论。悖论并置因为违反了习惯性言辞表达习惯,造成了意义理解上的阻隔,也因此能够引导聪明的读者越过“打开”与“向外”的简单对等,思考“向内”与“打开”之间的关联:只有当生命个体勇敢割裂自我,剖开自我,直视那隐藏在高贵外衣之后的欲望、黑暗和卑微时,灵魂不仅不会因这些暗色的出现而低矮暗淡,反而因自我割裂自我垂询而寻见了真正敞开的向往。大峡谷之美在于其高峻显示的威仪,嶙峋昭示的沧桑,狭窄裂缝中透出的希望之光和强劲风力。而这些美恰恰是通过裂开自己的身体实现的。因为裂开,才有了放风一条生路的可能,才显露风蚀沧桑刻印下的历史记忆,在裂开身体成为风景的同时,也听见了身体深处的呜咽,那是对未来对远方的神往和往而不能的遗憾、叹息。大峡谷至此已经不是一个伫立的自然物,而是一个血肉饱满的生命体,一个敢于敞开自我的存在者,而世间所有的存在者只有剖开自我追问存在之时,才能看清来路和延伸的方向。
第四,伤痕与证据的并列中阐释了恨与爱的辩证。大峡谷荒芜,狭窄,“裸露的伤痕”沉积着“涤荡”、“风蚀”的沧桑,那刀削的岁月矗立在孤独安静的时空里,这是“历史烙上的余恨”。至此,已经形象地勾勒了大峡谷的面貌,也交代了它沉淀着的历史,将时空意识完好地凝固成一个惊叹号。但是,诗人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在结尾用了一个悖论性表述“这恨,也是爱的见证”,霎时越过广阔无边绵延不绝的时空领悟,将诗味向内收,凝聚于最深最柔软的部位——个体内心的爱恨体验,并使爱与恨突破相互对抗的两极局限,彰显恨背后蕴藏的爱力。诚然,从身体层面来看,涤荡、风蚀、沧桑,都是伤痕,都是恨的烙印,但从价值确立意义呈现的角度来看,正是这斧凿刀削的印痕,这涤荡风蚀的沧桑容颜赋予了大峡谷以美,见证着时间也被时间见证。而大峡谷的形象正好是生命个体的完美隐喻:唯有历经沧桑的生命才能如此坚韧坚挺地屹立——豁达,安静,割裂、敞开自己火热的胸膛,在自省中找到最真最远的向往。
诗歌篇幅不长,但悖逆语词并置的修辞随处可见:主要是字面与意义兼顾的并置,譬如爱与恨、放与留、遥远和眼前、茂盛与干枯等等;有些是字面不明显但语义明显的并置,譬如割裂向内与打开向往;有些是描写情态上的并置,譬如,白云的娴静悠游擦拭俗世的烟尘,雨声的喧嚣反衬静默的伫立。正是这随处可见的悖论并置,敞开了生命充满弹性的力量。“身体是浩荡的寓言”,大峡谷的身体是浩荡的寓言,隐喻着关于肉身之欲与存在之思、历史之印证与未来之向往、舍弃成全与获得持守的辩证关联。这大峡谷自身就是一个浩荡的寓言,它就是一个屹立的生命,一个大写的人,一种生存的姿态,一个无所不包的寓言,它向能走近存在的生命言说着存在所有的简单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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