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强2013年短诗自选
就是这样
我想从黑夜中取出灯光
然后从落叶的怀里取出莫名的心跳
再从摇晃的酒杯里取出
突然出现的故交
如果有耐心，我还要从忽然变矮的
乡音里取出一碗泪水
就是这样，因为秋天来了
我越来越站不稳的脚跟，冷不丁
被乱窜的想法击中
2013/10/07
重阳之事
我一直试着把触角伸入
一首古诗的内部，即使黑暗如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空之蓝
在慢慢退化，横飞的云也显得零乱
如铁皮船上危险的细节
而生活常常是直角，陡峭而锋利
像昨夜窗前尖锐的风
敲击着眼神的边缘。重阳日
我站在空旷的街头
盯着发白的日光独自发呆
2013/10/13
分身术
从今天起，我要把时间
劈为两半
一半留给灌满风口的月光
一半交给奔跑的小腿
如果上帝需要，我还要
把自己也劈成两半
一半留给黎明中的鸟叫
一半化为泥土，交给
秋天越来越凹陷的黑夜
2013/10/15
用一生的时间
用一生的时间打铁，让手指变形
或切碎一只苹果，直至太阳落山
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可能
我是想把口腔里的旧梦
锲入灵魂的缺口不再拔出
当冰雪来临，我就头顶菩提
守令人羞耻的苍茫焰火
命令老朽的身体开白花
2013/10/30
月光跌落
月光跌落的时候
我正准备与事物永诀
通过隐喻，早餐成为一张
蕉叶制成的明信片
红磷般的桃花在冬日
依旧保持年轻时的妖娆
成为一种恢复之中的魅惑
天色未明，在墙壁之间
月光寂静的瀫纹仿佛听得到的回响
它拍打着越来越宽阔的诗行
让分裂的事物成为一首歌
2013/11/05
和第一朵雪花有关
我终于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
不是因为经典十足的月光
也不是因为暗夜里点亮的灯火
我不再需要歌唱中的完整
也不再需要蜡染的元素，和让目光躲闪
心里发虚的屈服。从此后
如果我陷入民间的面孔
朴素得非常彻底，甚至有些过分
肯定与今夜降落的第一朵雪花有关
2013/11/11
真相
——兼怀诗人韩作荣
你终于可以放心地吃掉真相
然后吃掉夜窗外这场大雪
和灯光下神性的尺度
在漫长的跋涉中，我们都是
吸附时间漫游的人，如果靠得更近
我们就是悲伤的说谎者
不可救药，却无法用手指拆穿
你转过身去，雪就开始落了下来
眼前的梅花依然吐出旧叶
而日子却令人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
黎明就弯下了腰
2013/11/16
读雪
从第一片雪花开始
我就想做一个散文的人
不分行，不喝酒，不隔空打物
也不再吐字押韵故作孤独
我将与跳跃的抒情、半截的风
和处心积虑的反讽决裂
即便在街头擦肩相遇
我也准备假装不认识他们
不和他们亲切握手。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心跳
放得更平缓些，把呼吸的频率
调得更慢更安静些。我只想一个人
在告别了黄昏之后
坐在落地窗前的黑夜里
一片一片，把灯火中透明的雪花
读出故乡越来越近的味道
2013/11/18
鸟群叙事
我和一群鸟在阅读中
因为梅花是否暗自放浪
开始不断地争吵
但我始终记不住它们
飞流直下的一瞬
像数不清的时间箭头
把群山凹陷的梦想紧紧覆盖
在我愤怒的眼皮之下
它们又像纷纷扬扬的大雪
伸向我的双手又突然收回
2013/11/19
我知道
我知道，常常，午夜向我滑来
一生的冰块。窗帘太旧了
遮不住玻璃上的反光
和星星的芒刺
我知道，我不是纳粹分子
但有时是个独裁者——
独自一人，把月光裁成
黑夜的粉末，把一首
翻来覆去的诗裁成
李白、杜甫，或者雪莱、策兰……
我知道，黑色不属于这个国度
有时它是白色或蓝色，但我却看不到它。
2013/12/02
给喜鹊
——兼致W
有时命运就是一种折光
在黎明的树枝上，有一种寂静
属于翅膀，有一种聆听
属于渐渐隆起的炊烟
（有什么应该属于苍老之后的记忆？）
我们还没来得及告别
那一阵阵象征主义的叽喳声
就落了一地，它们点燃了
早起的霜花，点燃了我们体内
耗尽半生的泪涌——
我知道，那不是别的
而是冬天难解的症候，让我们
倍感惊讶
2013/12/05
给黑夜
我想这就是它了
从瓶口里倒出来的风
裹挟着雪地上星光的呼吸
（它是否和我一样，在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如果它是从心底涌出的负担
它就是李白日渐苍老的手中
喝不尽瑕疵和辽阔的酒杯
或是杜甫和茨维塔耶娃
胃中数不清的饥饿感
现在，它还看不见我
在不平整的灯光下
我是它越来越焦虑的影子
偶尔向它投去温柔而不安的一瞥
并一阵阵鼻子发酸
如果它愿意，我只想
把倒悬的时间翻转过来
弯成弧形
2013/12/06
命若琴弦
请不要惊动我脚趾上的霜
让它在静寂中继续睡吧
2013/12/09
夏日杂感
我准备用树枝的抽打唤醒黎明
用不安的雀噪安抚心跳
如果可能，我将用天空做只盘子
让暴烈的狮子在其中变得
无比温顺，并让一只盘旋日久的
蚊子变成暴躁的老虎——
当然这只是一个人
在镜前洗漱时不堪的想像
而身外嘈杂的世界
比我睡醒之前更加颠覆异常
2013/06/07
她
——兼致江南
二00九年五月，我在杭州西湖
走断桥，踏白堤，擦肩而过的
游人散淡，湖水不惊
雷峰塔下，一株老梅正茁新枝
一抹春光被几双燕翅瞬间划开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而是淹过膝盖和时间的柳浪
以及被剪碎的莺啼
在我遇到宋词里穿旗袍的
江南女子之前
成为眼中的一片云翳
2013/12/12
雪地奏鸣曲
——给梵高
黑夜生长在我的脚掌里
你当然不知道，乌鸦
也飞翔在一片片霜叶中
子午线以东，你是盲目的
蓝色的天空下，我正默默忍受
日渐倾斜的时间
你在早年画下寂静的树枝，画下
幽暗的河流，画下黎明时
能够发芽的星星，甚至画下
一只乌黑的枪口
向不堪的生活瞄准
却不能画下我，一粒尖锐的音符
在雪地的边缘和你相遇
2013/12/失眠者说
他悄悄地对自己说：
“其实我不喜欢黑夜，即使
我喜欢星星，但我睡不着——
夜晚真静啊，我听得见
月光的脚步声，树叶在雪堆里的
翻滚声，还听得见小闹钟的分针
撵不上时针几近疯狂的喘息声。
我还想留住烟蒂燃烧的声音
但是它在掐灭了鬼魂的晃动之后
从我的指缝里跑掉了。”
2013/12/18
在长春
人民大街的路灯灭了七盏
当我从黑夜的台阶上走下来
心跳加速了七回——
这让我多少有些惊讶
我掉转过身，从湖光路向西
路边与我无关的雪
尚未融化。
我偶尔望望它们
即使不说话，我也能感觉到
它们正对我投来不动声色的
嘲弄和鄙夷:
“瞧，他多么急于表达，
像一台即将破损的发报机。”
2013/12/22
画海
面对大海，我想说的是
乌云的存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它不在大海和我的怀里呼啸
也必不在赤脚女孩的笔下
风一样刮起绝世的孤独
她说心不是石头，也不是
难以辩认的未知，我想是的
我其实就是大海的一部分
或者是它笑容里的一只贝壳
在无梦的夜晚，低声说出
自己灵魂悸动的秘密
2013/12/28
八月梦游者说
此起彼伏的鸟叫把晨光聒碎
你已记不清昨夜梦中河流的走向
和群山黑色的褶皱，它们似乎比时光
更易衰老。
在持续的高温下，你耽于纠正
鞋带的低语，却依旧反穿如故国
譬如从某地抵达某地
总会有起重机用巨大的手臂
搅动尘土飞扬的黄昏
只需一袋烟的功夫
一个国家就脱落了他的外墙皮
2013/08/19
秋风过耳
从建设街开始，你渐次走过变幻的门牌号码
路边做梦的杨树、四季忧郁的红柳
和我脚踝边提前枯萎的艾草
因为无聊，迎面走来灰尘拍打灰尘的声音
如同黑夜之水或一种奇想
与你不同，我只想站在哗哗作响的
灯光下，等待秋风过耳
2013/09/27
这首诗写给秋雨
我想时间也是孤独的
在院墙的更深处
一些秋光开始沉睡不可避免
一些秋叶则闻风暗自垂泪
它们可能不为别的
如果不是因为传说中的火焰
就是因为一场预设已久的阴谋
只有日子依旧在我的怀里默默打坐
时而在我的发间缓慢低语：
“木窗下，我们不必为上帝祈祷
但有时要为秋雨折腰。”
2013/09/06
生日颂
——给自己的四十岁生日
在变成被囚禁的灰雁之前
我一直心怀蚯蚓的梦想
极力避开寸寸刀锋，但避不开
夜晚的明月和倾斜的肉身
今天，我站在积雪的大树下
接听母亲打来的电话：
“那年你十八岁，从一片天空
飞向另一只鸟巢，现在它们如此接近。”
2013/12/31
纪念一场小雪
——2013年最后一首诗
他一直在努力拆开
月光的骨头，让自己的体内
暗生梅花的胎痕
他气喘吁吁的样子
似乎这个世界充满了
无限的可能和敞开
他还用安静的眼睛观察和剪辑：
“谁远离死亡谁就拥有自由，
谁拥抱死亡谁就获得永生。”
201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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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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