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祁默池 于 2014-4-28 20:52 编辑
01
我为什么不说黑色，而说墨色？
想想。黝黑。黝黑。黝黑的女郎（她笑了）。她的黝黑而飘逸的头发，想起来，想起来就让多少男人，黄河之心泛滥，手心出汗，赴汤蹈炎，倾城倾国。更别说，她黝黑的眸子，水灵灵的，看一眼就令人神魂颠倒，辗转反侧，从而挖空心思，直想把她捧在掌心里，百般呵护一番，当然，不是像金刚那个粗秉人性的畜生那样，拨弄来拨弄去，更别说随心所欲地雕塑家式的拿捏把玩，变质变味变态，虐物狂，无异于旧北京的纨绔子弟斗蛐蛐，恶心。
其实，强盗最最讨厌走到这种田地，捧在掌心里不过是个比喻，那种起初的不知如何疼爱的意思，在和你慢慢变老的日子里，小精灵一般，才千般万般美妙，有掌控有意外，即而不即，离而不离，一种游戏的境界。据弗洛伊德的高见，这是人的原始本根。纠缠。醉。在爱情上，强盗作为男人，才纯，才是铜豌豆。才子配佳人，那是浮士德之流的书呆子的一厢情愿，一面之词，自欺欺人罢了。有巧合者，最多，难姐难弟，同病相怜。所谓蓝颜知己，红颜知己，不过是找个镜子自己臭美罢了，是自恋狂，自虐狂。强盗，从来不需要知音，知己，独来独往，天马行空，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因为，强盗知道，他人即地狱。
02
当她翘着二郎腿，生平第一次坐在你的对面时，那黑色的网状丝袜，神秘的性感，它会产生一种美妙的恐惧感让你颤栗，牙关轻微地哆嗦（她又笑了）。而这种墨色造成了无尽的黑色幻觉，它把这一切取消掉。渲染。隔离。架空。超越。虚无。所谓距离产生美，美就是陌生化，其实，无非是在殚精竭虑地去冲淡黑色。那不是神秘，而是玩弄神秘。前者好比神迹，后者只是妖术。仕女图就是被墨色成神韵。神韵拒人的血肉千里之外，却又魔力一般让你一步三回头。古典主义随着帝国的没落而没落，但又随着帝国之梦的重现不断卷土重来。辉煌的一去不复返，就是深度的颓废。颓废渴望再度的辉煌，就是彻底的沉沦。但是他永远不能亲眼目睹辉煌，因为，它们本来是幻影，于是陷入虚无。黄金时代。三代。罗马。盛唐。伊甸园。桃花源。它们完全不同，但却同样让人魂牵梦绕。他们一厢情愿地赶走了野兽与魔鬼。结果它们总是突然来袭，让他们惊慌失措，结果他们在自己的脑子里制造无数的野兽、魔鬼，日日提防，夜夜惶惶。正是因为它，现在，到处是黄昏。暮气。假发。面具。国学大师。怀旧。颓废。瘟疫。以致让我这个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强盗也一度被它引诱，不能自拔。你看，现在我连做忏悔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
03
开始，我沉迷于小说。而自从有了电影，我又在电影中醉生梦死。自从有了录像厅里的电影，我彻底堕落。堕落。颓废。啤酒。烟雾。流氓。混混。假强盗。扒手。民工。大学生。高中生。战争。性。恶之花。花之恶。极乐世界。炼狱。天上人间。心潮澎湃。惶恐不安。半推半就。登堂入室。刀枪不入。皆大欢喜。切不要以为，如今这些已成明日黄花。一堆废墟。一座废都。一团昔日的墨色。不，墨色四处蔓延。摩天高楼，帝国大厦，罗马假日饭店，皇足洗浴，宫廷佳酿,满城皆戴黄金甲。互联网、电视剧使昨日的辉煌，越来越细、越长，细节漫无边际，缠绕着将你拖垮。拖垮强盗。这是末日的征相，墨色。
04
你知道，任何年代都不会许诺一切，那太狂妄也太天真也太可怕，可是，这样一来，凡突然跳出来的异物就是可怕的许诺，它好像许诺了一切。好在，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奇妙，他们永远是神经末端。等他们缓过神来，时代又变了。沉默的大多数不沉默也是沉默，他们貌似我行我素，其实依然谨言慎行，掩掩藏藏，察言观色，恐惧凝固成掩体、铁皮屋，此为常态，此甚妙。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境界。所以，他们习惯于沉迷细碎的煽情，那种覆水难收的悲哀与悲情，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两败俱伤，如婆媳者流而不自知。反刍。反刍。纠缠。纠缠。几千年一路反刍纠缠下来，熬下来，想想，非有能熬着，能熬出这样“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几千年的壮观的细节？殊不知，熬，也是境界。
05
只有一往情深的强盗对这些婆婆妈妈厌恶至极。他们骨子里讨厌那种过细的讨好，那种婊子式的黏糊糊的暧昧作风。他们深知，形式就是内容。不是借尸还魂，是借魂还魂，借尸还尸。你是彻底的一团墨色。是昨日重现。颓废来势汹汹，渗透一切，腐化一切。
强盗对黑色不是发狂，而是即色即无。但现在，他必须一再警惕自己，墨色只是一种伪装。诗人的寂寞，哲学家的孤独，何尝不是伪装？他们使黑色反而成了一个隐喻，一个象征。“这不是烟斗”。
我怀疑，黑色网状丝袜，黑色网状面纱，修女的黑色外套，是恶男人的阴谋，给强盗下的套。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琳娜，一度让我如痴如醉。民国，旧上海，上海滩，飘来飘去的歌剧院的魅影让我远隔千山万水而欲罢不能，那好像无意从箱底翻出来的前生的旧照片，感伤，惆怅，与自己缠绵，把自己耗尽。空转。空转。最多是空翻。绅士的黑色燕尾服、风衣和黑色礼帽，风度翩翩而罪证皇皇。男人的目光女人的身体。绅士都是冒牌强盗。他把自己把他心爱的女人，把历史当诱饵，引诱强盗，然而，结果出他所料，帝国毁灭了，颓废挥之不去。
06
那么，今天的女人，穿的花花绿绿的，如何解释？大多数是上了庄子的当，总以为，自己是蝴蝶的梦，在梦里燕舞莺歌。其实她们追逐的是一团墨晕，时尚。纯粹是盲目崇拜，拜物教徒。
那么，穿的越来越少呢？大多数是上了亚当的当，总想变得纯真如处子，初始之子。以为，那样，就可以和好如初，合二为一；以为，那样，他就不再耿耿于怀而反复无常。罗马人，美国人，晚明人，一度误入歧途。他们将黑色更深地被隐喻化了。对黑色，人们难以启齿。长此以往，黑色成了别的喻体，它被偷换了。阴暗。潮湿。恐怖。绝望。神秘。南方。夜。疯子。末日。忧郁。禁欲。而不是强盗。纯净的黑色，荡然无存。肉色，性感是唯一的堤坝，抵挡黑色之海啸。
所以，我对纯粹的黑色的直觉，也已被污染了。所以，我经常不得不对陌生人只提墨色。只提忧郁的颓废的强盗，与他们打成一片，沆瀣一气。
07
强盗也正在没落，或者早已没落，强盗已经误入歧途。强盗比正人君子进化的还有风度，更能迎合这种中庸的情趣，一味强霸，终成传说，就像霸王、颠覆、解构、革命变成调侃、戏谑的对象，从而亲昵悦耳，入俗，入时尚吗？但是这样才可怕，才阴险，才防不胜防。他们把参天松柏一个一个，一寸一寸地缓缓地逼，所谓徐徐图之，所谓润物细无声，逼到墙角成了盆景，精致但猥琐。当然，时间久了，人们终于疲惫，也就不在乎你是不是那路强盗，索性软成一滩烂泥，想，总该到头了吧。或者正相反，振臂一呼，“来吧，强盗” ！“老子，今天不活了” ！虽身单力薄，但气势冲天。这两种情况都让新型强盗苦恼，前者，好比游戏，要么玩了一半，对方走人了，好不清冷，凄凉，新型强盗已成魔鬼，而魔鬼最怕孤独，怕没完没了的孤芳自赏，他毕竟不是上帝的一首诗，尤其不是关于古瓮的；要么一上来就嗲声嗲气认输，一副十足的汉奸样，败兴！一堆侮辱！要知，新型强盗固然喜欢超越的强大，必要的神秘气氛，神出鬼没，暗度陈仓，但更喜欢热闹，烟火气，火候要够。后者，新型强盗喜欢巧妙周旋，而不是玩命，他们的天敌是英雄，英雄很伤他们的尊严。所以，我，这个真正的强盗，有了一种冲动，有意无意地露出点破绽，戳戳他们的神经，哇，强盗！真正的强盗！原始的强盗！元强盗！原教旨主义强盗！一个惊叹！
我，不像新型强盗，并不怕惹怒死直之士，不怕遭灭顶之灾，求死是我的本质，我本洁来还洁去。我不是魔鬼，我身上没有鬼气，我没必要躲躲藏藏，巧施权宜。我从来不化妆。我的脑门从来没有那么亮过。我的眉间，从来没有逼人的英气，从来不器宇轩昂。我只不过是人中的强盗。我不借神之手，不借魔鬼之手，不借他人之手，我两手空空，两袖清风。为黑色而生的强盗是根本不在乎穿什么的。没有隐喻。没有象征的森林。单刀直入，无往不胜。
08
所以，你说，你要做我这个强盗的传记，我并不感到受宠若惊。你来自纽约，具有世界的、新历史学的眼光和胸怀。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一块用来考古的活化石，而是人，一个活生生的强盗，所以，不用敲打。这确实让我有点感动。至于你黑铁一样的肌肤质感，你厚厚的嘴唇，说明不了什么。它们不能保证你不是另一个米尔顿，他把撒旦墨色化为一部史诗，颓废，可恶至极。撒旦是上帝的镜子，他把它打碎，从而刺花了上帝的眼睛，光怪陆离，五光十色，上帝昏昏欲睡，无力迎接任何挑战，最后竟遭人的毒手（当然只是想象上的）。
你知道，我声名显赫（据说如此），既不是靠了我那些朋友，他们到处瞎说、瞎吹、瞎捧，这一点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飘飘然，忘乎所以。你看，面对你，我不但没有既没有绅士的优越感，也没有强盗的优越感，反而唯恐不够谦卑呢。也不是仰仗了我那些亲爱的苍蝇一般的敌人们，据说他们锲而不舍的捕风精神，曾使多少人虚名堂堂，但，强盗除外。更不是我的妻子的忠诚，她比卡夫卡的妻子更严格地执行了我的遗嘱，将我的一切付之一炬，当然也包括这篇遗嘱，也许，正是我们俩之间的那个默契、约定、把戏，让我至今还活着。而真正的原因是人们的恐惧。颓废者的对昔日辉煌的病态迷恋，产生对辉煌重生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而我对这种恐惧深感恐惧。所以，我身后现在是一片灰烬，而身前也未曾发表过任何关乎强盗的作品，那并不是心血来潮的结果，而是苦心孤诣，虽然作为强盗本不该如此。自然也不是我清高，酸（要知，强盗酸起来，比婊子还张扬），而是恐惧。强盗的恐惧。我恐惧我不再是强盗。作为一个强盗竟然忙碌于保卫强盗，耻之极矣！
09
你说，你起初是考古学家，后来是特工，再后来是记者，现在是传记作家，所以才嗅到了我活着的味道——我是我唯一的线索——看到了我的价值，并如愿以偿地与我邂逅在此。证明我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说明你也感到了那种恐惧，但这仍不是关键。强盗不需要知音、知己，孤独是他的美酒。关键是，自从我妻子将我的一切付之一炬之后，我对自己突然产生了好奇，好奇压倒了恐惧与强盗，这叫造化弄人。我想成为自己的对象，我从自己身上跳出来，镜子看镜子，强盗看强盗，相当有趣。而现在又要成为你的对象，更是趣上加趣。我让我集编剧、导演、主演、主人公于一身，而你又要参与进来，穿针引线，补充，考证，辨析，说明，发挥，而且还要顾及读者的口味，插科打诨，夸张，脸谱化，设置悬念等等。这样，我们共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回忆录，自传，谈话录，他传，自传体小说，评传，他传体小说。我们是共同的肇事者，仅此而已，不是吗?
所以，你虚构了我。于是，墨气淋漓，气氛恰到好处——典型的小说气氛，美学气场。但，这是小说吗，亲爱的读者？
|
发表于 2014-4-28 20:45
收藏
分享
发表于 2014-5-3 14: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