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文:霜儿 风筝
一
落红沿着荆丛和灌木
沿着一个人被囚禁的天空
流淌了一路,之后戛然而止
只余一个名字
一块简单的碑石,荒草和青苔
黄土下一缕长发,一袭旧衣,一张照片
组成一个人的全部
碑前名字如临水照花
碑后诗行,如戳破皮肤的鲜血
在袖口,在衣襟,在胸前,在头顶飞舞
一个女子吐出几十万只黄蜂,在黑屋里
嗡嘤不止,它们从门窗的缝隙
从冰冷的栏杆中涌出
多年后,散落人间
二
她是从黛玉故乡来的,也姓林
她从红楼出来又走进另一处著名的红楼
她不葬花,不焚稿
只咳字,咳出来的字带血,带热气
她用这些文字迎接早晨
那个新生的婴儿,她和母亲一起接生过的婴儿
明媚鲜嫩。天空海水一样,蓝得自由
令她忍不住想展开翅膀
她生来就是为了飞的
她在旧时代暗色的天宇下做过红色引线
她被组织的信任照彻得早晨一样
她为了让自己红得更纯粹
不惜丢掉父亲的姓氏
而那片大海,她曾经以为自由的大海
泛起的浪花不过是条条锁链
它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三
是时候了!
洞口摆满诱饵,青年们
误把镜子当成了天空
到处是被热血照亮的脸庞
空气中传递的呼吸滋啦啦地
划根火柴都能点燃
是时候了!猎人开始收手
一夜间,八百青年被划在右边
一个沉静的女中音跳上桌子
在黑暗中质疑
为什么伸出的舌尖
等候的却是烧红的铁钳?
她用“刀在口上之日”
昭示自己的名字
会场安静下来,夜好黑
一只飞翔的海鸥在夜色中迷路
而黎明,像一个巨大的谎言
泛起更大的血腥
四
人的门关闭着,狗的门敞开着
“我是个人”
她一路穿越深窄的小巷
天空被鹰鹫遮挡了
神祇站在高处
不停讨要她手里的火种
她已把它吞入腹内
她的眼睛是明灯
呼吸是火苗
她用自己照亮自己,
也照亮着关闭过她的
每一处暗黑肮脏的所在
五
八百人被强迫着向左转的时候
她是唯一一个停在原处的
就算六万万人都站在了左边
她坚信的仍然是自己的眼睛
她首先看到了血雨醒风
“这怎么不是血呢?
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
利用着我们的善良……”
火红的年代里,她执着地发现了太阳的阴影
和那阴影下,传承了几千年的锁链
八年,花容月貌的林妹妹
头发半白,头皮被扯掉多处
衣服和裤子缝成另一道皮肤
保护自己的圣洁和操守
八年,没有纸笔的林妹妹
用竹签、发卡,千百次戳破皮肉
用鲜血喂养蜂群
它们爬满墙壁,衬衫和床单
每一滴血珠都来自心脏
每一只蜂都蛰伏着风雷和闪电
六
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北方的冬夜幽静奇寒,所有的光都熄掉了
只剩下星星,和两个人的脚步声
之后,他往北去,她向东
两条粗粗的短辫子和白色蝴蝶结
以及临别的嫣然一笑
玉兰花般抿合,消失在青春和自由深处
八年后,在提篮监狱
走出来的她头发半白,披散
站在门边,又是一笑嫣然
仿佛冲破云层的日光
让所有的人都木立呆然
她取出用塑料糖纸折叠的帆船
挂在他指间,它在稀薄的光线中晃动
鸥鸟的叫声,若隐若现
之后,铁门徐徐关闭
嵌在门边的微笑一点点
消退,直至全部消失
七
她口中被塞了橡皮塞
颈部勒了塑料绳
按不住的眼睛喷射着烈焰
台下无一人发声
例行大会第一次开得寂然
他们向她腰后踢了一脚,她跪倒
两个人对她开了一枪,
她倒下,又挣扎着强行爬起
他们又向她开了两枪…
一只不能再抗争的海鸥
被猎杀者扔上车子仓皇离去
那是五月将临的下午三点半
天空在触手可及的高处
空荡荡的,没有鸟的翅膀
八
四月的最后一天
一个黑衣人叩响林家的房门
欠费的五分钱子弹
已射进了他们女儿身体
林妈妈在此刻闻声倒地
外滩人来人往
河水被人群染成红色
妈妈在人丛里翻拣
那些年轻的脸,和女儿多么相似
又多么不同
白发在其间漂浮
像一抹挽联
九
又过了十二年,一纸薄薄的纸笺
飘向地下的英灵
昭雪了一个灵魂的清白
“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清明过了,一场雨才落下来
雨水中我看见你的脸
玉兰般升上来
搭四十多年的长途
我随你走向林间
姑苏城外灵岩山旁
这里开满春天的植物,它们静默失声
唯有一只鸟在前方鸣叫,像一根针
继续刺痛着
这可爱又可憎的人世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