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野 于 2014-5-31 20:08 编辑
我读木心,说来可笑,竟缘起于对朋友的嫉妒,而且不仅仅是因为他总捷足先登、总有先见之能,让我如坐针毡,更在于他强盗一般的善于读书,既能将书中要目朗朗拈来,又能汪洋发挥,那里像我辈,百卷千册,风风火火走过,徒然挥霍了些如金的光阴。前几日,我还沉浸在《文学回忆录》里欲罢不能,他又从杭州打来电话,谈起木心《爱默生家的恶客》,拎出一词,“沮丧”,不说一盆冷水倾天抛来,也着实让我沮丧了一番,当然,此沮丧非木心之沮丧,否则我又何必冒充“恶客”,夜访“沮丧”先生?
一
为了不至于夜访的唐突,我先向 “沮丧”先生的左邻右舍,或亲朋私友去打听打听,做做必要的准备。
我的运气很不错,出门就撞见了他的知音,苍凉女士,一下地省去了太多不必要的周折迂回,与劳顿。苍凉女士,自有苍凉之衣,此衣非一层,那太单薄,也非千层万层,这又太密实,透不过气,只三层,民国的上海或香港、张爱玲、《流言》,不多不少。
亲睹亲历民国乱世杀伐的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流言”之一——里坦言——非庄子的卮言、重言、寓言,她不喜欢只有力、没有美、似也无人性的“壮烈”——大概是暗刺“壮志饥餐胡虏肉”式的所谓英雄气概,她喜欢“大红大绿”强烈比照的“悲壮”,但更喜欢“葱绿配桃红”式参差互应的“苍凉”。她称, “安稳”尽管常常“不安全”,但是“永恒的”,“是人的神性”,或“妇人性”。 而作品若没有“素朴”地咏歌“人生的安稳”作为“底子”,一味的“飞扬”也只是“浮沫”——跋扈的浮沫——而已,看似“强有力”,有“超人的气质”,实际只给人以“兴奋”,而非“启示”,只有“力”的痛快淋漓,而无“美”的“回味”可供咀嚼品砸。
又言,苍凉较近事实,具备苍凉意味的人物,生活“平实”,喜欢“就事论事”,“健康”而“庸俗”,不想“极端的病态”——暗扫当时风靡的唯美颓废派、末世派或灯红酒绿派,也不想极端的觉悟——抗进如圣人者(实革命浪漫派)或大彻大悟遁逃山林者,一言以蔽之,只“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但毫无疑问,“他们代表时代的总量”。所以,“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在一个已崩坏如梦魇,下沉如影子,而暂时又看不到大光明垂降,日常不对劲到恐怖、荒唐程度的时代,这“时代的总量”常感到尴尬、奇异、被抛弃,这如何是好?“只能抓住一点真实的、基本的东西”,“只能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
形同抄书至此,我已被苍凉之衣层层裹紧,苍凉之时代必有苍凉之芸芸众生,是谓苍生?而苍凉之生必也有苍凉之书,《流言》,洪流之言?而黄钟大吕之语必也待善操之人,苍凉女士?可我,毕竟身处大光明之盛世,如此淫心于苍凉,非狂悖即无耻。读者诸位,大可放心,我志不在此,所谓狐死首丘,雀巢南枝,我心向往只在沮丧先生,我不过自认为,这也许是必经之途而已。
现既已觅得门,而登堂,那何必蹭蹬不入室?
二
王子猷雪夜探友,至门,兴已尽,扫袖而归,而我毕竟已盗“恶客”之名,兴致如魔鬼般滂沛,索性裹黑衣而入。至于苍凉女士,如维吉尔般,在天堂之门,或侯,或离去,由她。你看主人已开门见山,我哪里顾得了许多,“至今尚未见过有人专写过‘沮丧’”。所以他写,而且是作为“恶客”。可是,我此行并非来访真恶客,作为假恶客我还不至于如此愚蠢或有胆量,但一想,人生总是阴差阳错,乱碰乱撞,豁然开朗,所以,硬着头皮,跟第二位维吉尔再登堂入室,访沮丧先生,真之中的真主人。
恶客,一边给我沏茶,一边侃侃而谈,如何去寻沮丧先生的蛛丝马迹。我一边啜饮他的美茶,一边躬身倾听,而心底的苍凉早已如甲板一样浮动。而他真不愧是恶客,一招一式,不紧不慢,犹弹琵琶。好在,茶能压心火,加上窗外的夜已深得不能再深,就算是恶客为了沮丧先生而仓惶得不至于翘不起二郎腿,再说,光有江洋大盗的勇力,而无虎狼狮豹的机智与耐心,哪里就能获天下之利器。
恶客一向擅长斩钉截铁和即兴判断,张口之间已断去半个文学史和文明史,说,李清照近于“凄凉”,但蔽于精致,只是“敲金戞玉”,表现不了“沉沉奄奄的心态气氛”。我本想问,精致的凄凉或精致的瓮,无沉沉,也无奄奄,是否就是完成了的苍凉?无彻底的恹恹之心,人比黄花瘦,一个瘦字虽点尽人世无数繁华,风雨飘摇,弱不禁风,但倒下了仍还是冰清玉洁,比如林黛玉,仍还是,让人心津摇荡,尽管,咳出一口一口殷红的血时,目垂如菩萨。而恶客似乎瞥见了我略皱的眉头,便用眼神示意,此话题点到为止,不宜敷衍。我只好作罢,在伟大的恶客面前,我只好继续假装是受骗者。
纪德,“慵困颓唐”而已,其文虽著“沮丧”,而意在他处。他如此跳荡,我虽功力稍欠,但也尽量如影跳荡,容不得慵困与颓唐,只怕沮丧先生在纪德那里,一闪即逝,如抓不住的闪电。
西班牙作家只得“忧悒”,所以似乎不值指名道姓,略去。又是略去。
至于英国作家,沉溺“冥想”而多“伤感”,如阿佐林•司密斯者流,虽与马拉美一般“纯情”,但也只是“暮色”,而绝非“夜色”。听此一席话,我顿觉暮云压城城欲摧,夕阳无限好。纯情如嵇康,刚阿如嵇康,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表演早已写定的挽歌,是悲慨?悲壮?悲怆?抑或苍凉?只是夜色,只是广陵散,只因不再闻于人间,沮丧。如此看来,看客也并非没有不幸者,这是我的疏忽。恶客见我又走神,不语半响。
三
恶客突然问我,作为诗人,你沮丧过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常常沮丧。他眼睛一亮。
我马上补充,但又觉得那不是沮丧。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一直模仿沮丧先生,但总觉不像,因为不像,常呆若木鸡,常空虚透顶,灰心至极,拿不起笔,凝不拢神,恍兮惚兮——
他说,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龇牙咧嘴地笑了。沮丧的名优,拒演哈姆雷特。恶客也有走眼的时候?
既然诚实是一种资本,我有了放肆的胆气。请问,恶客先生,可曾问过撒旦?
恶客并没有觉得我在有意冒犯,说:
他只是一件人的艺术品,而艺术品只在沮丧之前或之后。
那悉达多呢?
他在重新就食之前可能沮丧过。
只是可能?那耶稣呢?
在独自彷徨狂野的四十昼夜中可能沮丧过。最后的客西马尼园中——
为何总是可能?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让我绝望,疲沓已从我的脚趾爬到了发梢。我再无力问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李白、杜甫、苏轼,无论曹雪芹。我已听到了,写下一千零五首绝妙诗歌的所罗门的最后遗言,都是虚空,都是扑风——
——徘徊于巴黎忧郁的街头的波德莱尔,囚于西伯利亚准备皈依基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火车站倒下的托尔斯泰,在最后一刻决心烧掉所有手稿的卡夫卡,在医院准备纵身一跃的昌耀,难道在扑风一样扑入虚空的时候,正是沮丧莅临的时候?
没等恶客答复,我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他妈的。
诚哉斯言!
我眼睛一亮。问,先生何出此言?
沮丧并非无方而来无理可喻,它是位于无数度知人之明之后的一度自知之明。
可是,当我看穿这个世界的矫饰,而世界因此属于我的时候,我应该摇头,应该回绝?
至少,不能看穿这世界的矫饰的人,不配摇头,不配回绝,更不配摇头之后的点头。连纪念碑都不配拥有,尽管那也只是风的玩物。
能够肯定决断的也只是这些?
恶客,陷入沉思。我只能欣赏古希腊雕塑一般注视着他(有几秒我怀疑是刚写完《野草》,形销骨瘦的鲁迅),看无数世纪的繁华如何尘埃般落去。
四
从恶客家出来时,天已蒙蒙亮,像五幕剧的第四幕。
我环顾四周,一片荒原。其实,也不是荒原,是我对城市的幻觉。我处在星空、万家灯火和太阳的临界点上。此时也是但丁睡醒,艾略特准备晨祷的时刻,当然,他们并不代表人类。我们在很远的距离——时间的或空间的——相视而笑,会默于心。苍凉女士去哪里了呢?我拜访了沮丧先生了吗?显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不是梦,至少不是人的梦,至少,爱默生的家,曾经有一个恶客和冒牌恶客光顾过,真金币抑或假金币,一样的失重过,失值过……
2014.5.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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