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杨震
我喜欢蓝色
不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
是它们纯净、安宁时的颜色
我喜欢站在高处:
大桥,楼顶,山峰突出的岩石,
从专注的劳作中起身的时候
我喜欢敞亮的日常:
平原、山脉、转弯的河……
和“没关系”、“谢谢”、“你能”
我偏好完美的残缺:
月牙,枯树,废弃铁路,古代废墟
博物馆竹简上未完成的思考。
墙头、屋瓦上的青草
爬上窗户的常春藤,老夫妻的笑容
它们对我的激励胜过任何成功者的故事
钱财和名望都不足以动摇我
但我的缺陷也同样牢固:
在水银的蒙蔽下,玻璃成为镜子;
在恋爱的狂热中,我成长为男人。
我很少看新闻时事,我更习惯
每天看一眼窗前那棵香椿树
和自己镜中的脸
我没有财产
于是上天赠与我阳光、风、水波、落叶
没有计划的明天
我不曾带给父母足够幸福
所幸的是,我曾陪他们度过多年来的苦
我智力中等
这让我渴望学习,也甘于放弃
我会两三门外语,修自行车,开垦菜土
假如我被剥夺和放逐
依然能携带着它们。
我走的是条下坡路:少年学道,青年学佛,
如今我毅然回到这个词:“自我”
重新吻合在它的边界处。
我最大的成长是知道了
自己就是地铁里、人行道上那个“不认识的人”
但我始终有一颗骄傲的心
我夜以继日,不敢懈怠,就是为了追上它
我最喜欢人造物是教堂、神庙和园林
把不可见的精神之美建筑在石头砖瓦上
我热爱的职业是教书和务农:
他们驯化的是时间,
他们收获的叫:绵延
我最喜欢的花是橘子花
它是唯一一种芳香,我曾拥有上百亩
我最喜欢的运动是游泳
那时我流畅,坦白,净化且飞翔
就像在文字中
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家乡,
最好是1990年的家乡
那时候爷爷还没死去
我们坐在地坪里晒太阳
如果有前世,我应是庄周
或他的乌龟,他的小猪,他的鱼
我最迷恋的事物是阳光
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变成
露珠,玻璃,或一片冰
我梦想中的房子是天文观测站那样的半球形
弧形窗旋转,朝向日月星辰。
我饱尝爱情,
有时候我更珍惜男人的情谊
冰镇过的甜酒
我也饱尝过悲痛、绝望、惊惶和忧虑
至今我仍不能说是个幸福的人
但我仍感激这一次性的存在
这缓慢的燃烧
让我的生活珍贵,神秘,充满热力。
一想到我死后世界还会存在
就令我眩晕。于是我宁愿相信:
我一生悲喜相抵,结局与千古相同。
如果你说,今天就是我最后的日子,
我会做什么?
我会依然沿着老路
走到河边,在阳光中坐一个下午,
因为我相信传道者的话,我相信
世上没有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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