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的诗写
——序张洁诗集《草上的月亮》
田禾
张洁是我在编《湖北诗歌现场》时发现的湖北优秀女诗人。那是《湖北诗歌现场》的征稿通知发出不久，有一位叫张洁的诗人投来了5首诗歌，感觉还不错，但过几天，她给我邮箱里发来了她的新诗集《草上的月亮》中的59首诗歌，让我为她的诗集写序。我仔细阅读，眼前一亮，发现那59首诗中有很多好诗，其中《我原谅了你，尤拉》和《挽歌》写得更好，我尤为喜欢，于是我毅然将这两首诗选入了《湖北诗歌现场》（2013年卷）。后来我还把这一细节写进了《湖北诗歌现场》的编后记中。
张洁是一个有着自己的诗歌理想的诗人，在解读她的诗歌之前，我们不妨先来看一段她有关论述和理解诗歌的文字，或许这是我们尽快靠近和解读张洁诗歌的一个捷径。她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生命漂泊的行途中，以开阔的艺术视野，强烈个性化的诗写风格，通过对个体生命的深度体验和不懈体悟，实践对现代性背景下相关问题的迫切思索和诗性呈现，以沉潜而又超越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为时代歌咏的副歌文本，突破以往传统女性诗写泥于细腻温婉而有失恢弘开阔的性别视野局限，走向东西方文化神思的沟通和传统性现代性的水乳交融，实践一个新世纪汉语女诗人一生的诗学梦想与追求。”在一篇诗歌随笔中，张洁还写道：诗人要有爱。爱自然，爱同类，爱自己。爱真善美，爱时间的永恒与匆逝。伟大的诗人都有超越苦难的能力，能把苦难转化为艺术之美，并于其中发现生命的本质。诗歌，始于气质，终于灵魂。张洁有了这样一种对诗歌的高度悟性，我们就不难看出她能写出《我原谅了你，尤拉》这样的沉郁而又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歌来的，这里，我引全诗：
苍老的白桦林背后
忠诚的夕阳渐渐沉落下去了
尤拉，我原谅了你
在苦难的年代里，有个人爱他
这是多么不容易
完全应该庆幸
应该感谢她，在寒冷蚀骨的白夜
陪他守住半截蜡烛的颤栗
而在他们对面，正密集着狼群枪口般的眼睛
当窗帘被取下，而后门窗倾颓
心，成了人们最后的、唯一的、破烂的风衣
尤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远道而来的风，“带着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味道”
融雪洗净了着火与灭火的痕迹
恢宏的天空下，俄罗斯黝黑的土地
正在迎接新的爱情和孕育
树木新生的嫩芽知道你，我知道你，尤拉
你还有另一颗受难的灵魂——
你忍受着高贵、善良，忍受着
一切的美
——眼含热泪
当我读完张洁的《我原谅了你，尤拉》，我一下被她诗中的那种凄清而纯净的美打动，她的那种对情感和美好事物的巧妙切入，那种毫不掩饰的表达，用最深情最沉静最坚实的文字，表现了一种奇特的诗歌意境，张洁智慧的提炼和深刻的表达，融入了诗人生命与血液的真情，还融入了灵魂的诘问。当我读到“应该感谢她，在寒冷蚀骨的白夜/陪他守住半截蜡烛的颤栗/而在他们对面，正密集着狼群枪口般的眼睛”和“当窗帘被取下，而后门窗倾颓/心，成了人们最后的、唯一的、破烂的风衣”，我的心跟着诗人的心一起颤栗，我读出了眼泪，仿佛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爱和美都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纵观张洁的诗歌写作，发现她有极强的个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她的诗歌创作，题材多样，诗风自然质朴，宁静优雅，清新明丽，从取材构思，到遣词造句，都十分讲究。她的很多精粹的短诗，贴近现世场景，关注日常生活，歌咏劳动和收获，用白描的表达手法，直抒胸臆，情感真挚。如《诗人之困》：“阳光、大地的气息和日常生活的小小慰藉/提笔之前/我很想写写它们/我很想写一写埋头工作的人们/我很想，稳稳当当地接住所有的汗水和收成。”如《相思豆》：“那些豆，摆在超市的货架上，无论多么水灵/也无法令我相思/我必须看见豆架，看见雪白的豆花/看见青藤，绕着豆架，爬到山墙，屋顶，树梢/看见它们脚下的泥土，草/才能想起你。”诗人以精确细腻诚恳的语言，抵达事物的本质，通过诗人沉静、深邃的思考，用语言的粮食酿制出醉人的美酒，让我们沉醉其中，又从生活中提纯出诗意，让我们洞察到一个诗人质朴、善良、宽厚的内心世界。
张洁是湖北襄阳人，她的家乡，和我的故乡大冶，虽然相隔比较遥远，但都属于荆楚大地的古老乡村。我们都是来自乡间的诗人，都怀有无比真挚和深厚的乡村情怀。张洁的许多诗歌，立足于乡土，写乡土，她这样写自己的故乡：“在故乡，是无须月亮的/阴晴圆缺，都是游子梦中的风景/他们用茂盛的水草，染绿了荒凉的人世”（张洁：《我的故乡是温暖的》）。在张洁的笔下，故乡是“美好的过去，毫无瑕疵。”这不是对自己故土曾经的贫穷落后刻意的伪饰，这是一个诗人的真切情愫的诗性表述。一个浪迹于现代都市的人，如果他的心中不觉得自己老家山村的邻家女孩是如何朴素，如何美，如果他的眼中只有选美秀台里面的美女才是最美的，那么，他的心灵世界，可能已经是荒凉一片了。在另一首诗中，她写道：“我们生活了七八年的村子/树林是团结的屏障，是牛首的咽喉。”童年的乡村记忆，早已经融入到张洁的血液和生命里了，她是把故乡装在心里的诗人，是一个心怀故土的诗人。她的诗歌，很多是关注乡野日常的诗意发现，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朴实而真切。
在诗人张洁眼里，也只有家乡的风物，才可能唤起她颇多的思乡情怀。所以，我以为，她的诗歌是一种面向大地的有根的书写，她的诗是对故土和根的守护与追随，具有文化范畴的开阔视野和自省意识。我很欣慰地读到张洁的两组写故乡的诗歌力作：《玉石襄阳：从卞和到米芾---襄阳十大历史文化名人》，和《再写襄阳》。如：
千年之后。依旧雨雪霏霏
他在天地之间彷徨已久
他内心有灯，火苗摇曳
而滚滚红尘，如黑色的风浪，铺天盖地
——《玉石襄阳：米芾》
这两组近20首诗作，厚重、大气，生动地塑造了卞和、萧统、孟浩然、米芾，诸葛亮等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长河中辉煌闪亮的襄阳历史文化名人，叙事与抒情，如行云流水，表现一种历史文化的深厚和灵魂的高度，语言鲜活，人物形象鲜明，跃然纸上。我以为，这也是张洁对故乡的一种乡土抒写。我曾经说过，乡土诗并不是只局限于写乡村和田园，土地和亲人，对山川风物的描画，对历史文化的发掘和回望，同样是乡土表达，同样是乡土诗。张洁的《玉石襄阳》，是真切的对襄阳文脉的守护，这样的诗歌，自然也是乡土诗歌。这样的诗歌，是有担当的，是接地气的。“他内心有灯，火苗摇曳”，就是一盏历史之灯，文化之灯，生命之灯，照亮过去，也照亮现在和未来，照亮古人，也照亮今人和后人。张洁的《再写襄阳》，同样是用这种清新自然，朴实无华的诗句，向生活敞开情怀，绵密深沉，意味隽永，灵气十足：“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把一腔怀旧之情，寄托于远逝的江水”（张洁《再写襄阳：用于怀旧的江水》）。张洁是故土的守望者和怀旧者，是乡土情怀的深度开拓者，她的这些乡土诗是近年湖北乡土诗歌的新突破和新收获。
张洁是一位固守传统，然而又是现代意识强烈的诗人，她的诗歌，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是深入到灵魂的而又有根的写作，她把根坚实地深扎在襄阳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最后开出繁茂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张洁的诗歌，短小精粹，智慧空灵，或轻柔唯美，或刚猛严峻，无不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内蕴而有深度。然而张洁写诗的时间并不长，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很是难能可贵。她的出现，为湖北的诗歌，新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张洁是聪慧的，具有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气质和才情，我期待着她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
2013.3.7
田禾，本名吴灯旺，1964年出生于湖北大冶。著名诗人，出版诗集《喊故乡》等10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学会首届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湖北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感动湖北的十大新闻人物等二十多种诗歌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诗人协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兼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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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7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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