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倾的抒情:马莉和她的金色十四行
赵目珍
十四行诗在西方甫一诞生的时候,是为抒情而出现的。当时,它与歌谣、抒情短歌同为意大利抒情诗中流行的体裁。后来,这一体式的表现范围逐渐扩大,由抒情的专场逐渐地扩及至政治、叙事、讽刺、教化等诸多领域。虽然从根本上看,抒情才是其表现方式的“本色”与“当行”所在。但其传入中国之后,中国十四行诗的三次创作高潮在表现领域中都各有侧重。早期的“新月派”,更多地还是在抒情的领域内舒卷,因为当时的十四行诗刚刚引入中国。在翻译领域,闻一多最早翻译的十四行诗是布朗宁夫人的情诗;在创作上,“新月派”的十四行诗写作也主要偏于抒情,像孙大雨、朱湘、徐志摩、林徽因、饶孟侃等更多地都是在用十四行诗来宣泄感情的块垒,尽管有的洒脱,有的绝望,但总不出宣泄的藩篱。中国的“现代派”诗人,因为主要借鉴西方的现代主义,故而他们对西方十四行诗的借鉴,从一般的抒情一变而为理性的认知和判断,他们习惯于从日常片段或场景中提炼哲理,并且注重余味和内涵。到了冯至和“九叶派”,他们接受西方“诗歌是经验的传达而非单纯的热情的宣泄”的观点,在诗歌中开始注重内在的纯粹的生命体验,倾向于“诗”与“思”的合一。
从十四行诗的表现形式与内容上看,马莉的十四行诗与“九叶派”最为接近,但又同中有异。相同的是,他们都注重内在纯粹的生命体验,而不是一味地抒情,或者做理性的认知与判断、提炼哲理。不同的是,“九叶派”的诗人比较注重在审美体验上的间接效果,他们不像“现代派”的诗人那样常常从生活的琐事或对外在事物的感受上来提炼哲理,而是习惯于从物与象之间拉开的距离上获得诗的灵感与心灵救赎,像郑敏的《雷诺阿的<少女画像>》、唐湜的《墙上的小渔人》《琵琶》和唐祈的《游牧人》皆是如此。而马莉的十四行诗,更多地将生命体验内倾,她虽然有时也从外在的事物触发内心,像《河流每天付之东流》《大地的花瓣》《云朵把清风解开》,但她更注重抒发内心连绵不断的“体验流”。她似乎习惯了自得于内在自我的体会,她的十四行诗往往突出一个“心”字,这“心”字的体现,其实大都是情感体验的意识流,一串接着一串,此起彼伏,像她的《你的呼吸》《我们会回来》《像面对我的婴儿》《那一刻》《它是不是一个奇迹》《在祈祷地方》,思潮的脉动与澎湃在这些诗篇当中得到很好的验证。
从以上看,马莉的十四行诗乃是体现了十四行诗写作中生命体验形式的一种转向。从作品上看,郑敏、唐湜、唐祈等“九叶派”的诗人,他们对情事、物理的体验其实还都是源于一个实实在在的事物,比如一幅“少女画像”,一个“小渔人”,一把“琵琶”或者一个(群)“游牧人”;而马莉的体验,则似乎超越了一般存在的“实物”的层面,直面内心。像她的《河流每天付之东流》《云朵把清风解开》,其实并不是因“河流”和“云朵”、“清风”这样普通的事物而起情思的,而是因“河流每天付之东流”和“云朵把清风解开”这样的物理或事理浑融而触发生命感喟。在马莉这里,她生发诗歌的触点本身就比“九叶派”的诗人们深了一层,这从诗题即看以看出。另外,像她的《你的呼吸》《我们会回来》《像面对我的婴儿》《那一刻》《它是不是一个奇迹》《在祈祷地方》,其触发体验的“物”之本身,已并非一个“物”,而是一个对“物”的抽象的体验,像“你的呼吸”、“我们会回来”、“像面对我的婴儿”、“它是不是一个奇迹”,这本身就是对体验的总结(可称之为“初体验”),而马莉的诗歌其实就是对这些总结的一个“再体验”,也就是说,马莉在十四行诗中所写出的体验乃是以另外一个“体验”为触发点的。在她那里,一点幻想、一点意念(“初体验”)都可能导致她情绪的连绵爆发。因此,在表现的领域,马莉的十四行诗不仅体现为她将生命体验转向了内在,而且还因为转向较深使得她的诗歌具有了一定的“神秘性”,这给阅读她的诗歌增加了不小的难度。
由于生命体验的内在转向,马莉的十四行诗在结构、语言、节奏(音组)和韵律上也必然发生相应的转变。在结构上,西方的十四行诗往往在前八行(或前十二行)叙述或者提出一个问题,后六行(或后两行)一般用一些抽象的言论(或警句)点名题意、评论前文,或者解答问题,意大利十四行属于前者,英国十四行属于后者。当然,中国的现代十四行诗诗人往往根据不同的需要对此结构进行调整。从马莉的十四行看来,她的诗歌绝少“八•六”或“十二•二” 这样的结构方式。为了内在情感体验连绵流动的需要,她的诗歌往往要体现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在结构上,她的十四行诗与自由新诗并无二致。马莉也是一个自由诗的创作者。从其十四行诗来看,她常常将自由诗的写法灌入其中,因此“自由性”是其十四行的一个重要特征,由此,其十四行诗的节奏(音组)和韵律问题,便可以忽略不谈了,因为这两点实与自由诗并无太大分别。在语言上,因为并非要直接宣泄情感,或从日常物理上提炼认知、升华哲理,所以其语言很少表现为戏剧式的表演性说话,而多是散文化抒情,或内心独语,并且常常一贯到底,将整首诗连成一体。十四行诗本来就适宜于表达现代人丰富、细腻的情感,马莉进一步将其深化了。
十四行诗本来是很严谨、制约性很大的诗体,引入中国以后,为了多方面的需要,中国的诗人们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造。从十四行诗在中国的发展史看,马莉的十四行诗在表现领域进一步转向,除了行数的形式之外,它与自由诗走得已经很近了。艾略特说得好,在一首既非说教,亦非叙述,而且也不由任何社会目的激活的诗中,诗人唯一关注的也许只是用诗来表达这一模糊的冲动,他一心只想找到最恰当的字眼,祛除掉内心怀揣的“鬼魅”(《诗的三种声音》)。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形式或者毕竟只是形式。一切形式,在最终都还是要为祛除内心“鬼魅”的需要而服务。
2014-6-13于深圳
马莉的金色十四行诗九首
马莉
河流每天付之东流
它降落地上,穿一袭晚风
它随时赴死,手握金色光芒
整整一年,河流每天付之东流
黑暗看不见黑暗的脸庞
立足点只是一丝光线,但是很快折断
目光呆滞,歌喉喑哑,丧失以往幻想
它一眨眼就遁入无形,却又随处显现
地球呵,你若陨落,请留下带电的翅膀
遮盖它,点燃未来人身体的血管
烧毁它,拯救今天的帝国与苦难
拯救深厚的泥土和问候,拯救我的马
发现一条新道路,然后改变方向
整整一年黑暗闪耀,我低眉俯首
河流每天付之东流,我不再凝望
你的呼吸
一群炎热的夏天走出房间
河水款款而来,阳光抚摸对岸寂寞的皮肤
花朵迷乱地盛开,沿着光年的速度
它们呼喊:赶快出发
趁时间还早,趁身体的水分还未被时间吸干
但是,声音躺在耳朵里窃听
沉默张开锋利的嘴,滔滔不绝地发言
事物都被造物主计划好了
亡灵们走在世界的尽头,尘埃弥漫活着的人
直到有一天世人的名字变成了纸片
是夏天,吮吸着体内火焰
远远地嫉妒着海浪的舌尖
我坐在船尾,倾听你的呼吸深入骨髓
船在忧郁的小风细浪中,停止不前
我们会回来
天空降临了,在天空以外
没有年代没有记载也没有人
为它的到来见证,天空降临了
在天空以外,又乘滑轮远去
仿佛被预言,这些天空,无知的天空
无声无息的天空,最具危险性的天空呵
大地靠不住了,这样的年代我们都会生病
忧虑重重,雨水也救不了干枯的河流
犹如我的情人出发时小心翼翼,怀抱一卷
思绪,为了爱而推开窗子,对着天空朗读
这些暗语都被窃听,很久以后才爆发笑声
只有隐退到体内深处,默默地爱它
为它伤感,为它幽暗的途径清扫落英
这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我们会回来
我们要洗礼,我们要找回艰难的时辰
云朵把清风解开
当一株植物屏气凝神
它正被瓦解,自由的骨骸使我安静
当时间走来,身披缄默如石的衣裳
它正被光芒祈祷,这来历不明的光芒
正把肉体歌吟,冬天来了,风切割它
一只无形的手挖取秘密,一只无形的手
熄灭灯盏,一只无形的意乱情迷的手
我正要仰望它,云朵已把清风解开
植物发生变化,它的手准确无误,它的手
我明白其中意味,没有谁更优美更迟疑
没有谁比我更具想象力,我不曾经历这种方式
忧郁的方式,另一种方式,没有言辞没有思想
从你走过的历史开始,慢慢地瓦解
我的植物,比潮汐更迅速更温柔也更暴烈
那一刻
那一刻,有清风潜入
万物同时入梦,你流出热泪
照耀铜镜里的面孔,那一刻
有梦境穿过,魔鬼在窗外鼓掌
流星们随手一甩,光芒就纷纷落下
邪恶照旧横行,或者窃笑,或者转身
时间拿走了清晨,留下暮色
隐蔽的言辞来自干燥的裂唇
每天要醒来,每天还要睡去
那一刻,你的额头放射细碎的光芒
一年年比黑暗还黑暗,照亮着疼痛
大地年年结满果实,更加忧心忡忡
火焰是不是最后的火焰,无人知晓
惊异的面孔变幻着宇宙不安的图形
像面对我的婴儿
如果是声音,它会不会生长
呼吸会不会难过,在许多时刻
我要不要许诺,像小时候吮吸乳汁
或者把它放弃,像离开一棵树
我刚刚种植好,就要离开它
它注定是一场赌注?还是悬念
我在想,我要它还是放弃它
我想过很久,很多夜晚,很多年
我倾听它,一直以来,寻找它
可是,为什么声音总在耳畔响起
却不见黑夜浮起那面忧虑重重的脸庞
我经过它,要不要天天问它,轻轻地
小心而又克制地,像面对我的婴儿
注视它,悄悄地爱它……
大地的花瓣
大地只在夜间创造河流
花朵深谋远虑,为春天流血而失去笑容
我为你祈祷,我的语言才金光闪烁
即使悄无声息,亲切的晚风也会掠过睫毛
你孤身在此,走在你从前的地方
古人遗失过箭矢,留下野兽的芳踪
你用沉默把每天打碎,然后拾起
重新拼接,让时间毫发无损
我的心结如光线直立水中
系不紧又解不开,大地的花瓣呵
亲吻黑暗的光芒,房屋摆好芳香的酒
朋友们坐满明亮的宴席,纷纷醉倒
我惟一的乞求只有一次,在路上
一个爱者坐在爱情的泪旁慢慢回想
它是不是一个奇迹
它是不是一个奇迹?是不是
沾满奇迹的奇迹之手?它耀眼,它黑色
它黄色,它是爱或恨的颜色,倘若都是
为什么在仰望的高度,未被发现
倘若都不是,为什么在所经之处随时可现
这是一个奇迹,它有芳香的行踪和刺鼻的气味
即使在冷漠的钢筋水泥世界也环绕身边
它时而疾走如飞,它发誓永不发光
它即使发光也十分短暂
一点可怜的光,偶然的光,破碎的光
刚好被光芒遮盖,如同张弓的独臂者
在光的底下或表面挣扎,这是一生仅有的
一个奇迹,它会不会在怯懦中死去
会不会为了掩盖怯懦而终生躲闪在门后
它是不是一个奇迹?或者一张深藏不露的皮
在风中刚欠起身子,就立刻消失的可耻谎言
在祈祷的地方
一个人的眼泪比空气更轻
消失在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
重复出现,深刻的爱情变成哲学
不眠的大地在苏醒后再次长眠
生长出万年的森林,而月光
爬出万年以前的古老化石……
一个人重新照亮眼底黑夜,照亮双手
一个人,是你吗?你的词切开苹果的芬芳
清理喉咙,洗净声音峭壁上的沙哑
歌曲在结尾处没有我们的名字
没有光芒,眼睛也寻找不到
即使每一次发现也寻找不到
芳香的踪迹从来不依靠芳香
我们终将埋藏在祈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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