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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翻开一页,随便瞄准某一行——读——但不要连续读下去——跳着读——还可以从后面往前读——很可能厌倦——反感——这时你可以放下——听从机遇的安排——想读时再读。
好多年以前,我就听到一种响动不时地震荡我……这些天它越来越强烈了。我不知道它在哪,也许它离我最远,也许它离我最近……
当你感觉到你内心的存在客观主义动作以后,只是一瞬间,你就会发现,你身上的外壳是多么厚重,这外壳上的网络又多么严密……面临冲动的兴奋和急于甩脱外壳的苦痛使你真正陷入分裂。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你终其毕生之力也难以完成,有时一种突爆的悟力又会使你轻而易举地惊人地进入“元初”——存在客观主义境界。
存在客观主义始于何时?也许没有人能确切回答。当人意识到他只是人,当人意识到他和宇宙的共鸣时,存在客观主义就开始了;当你感到了附加,感到了期待,当你不能忍受这些附加和期待时,存在客观主义——对于你——就开始了。
被附加被规定以后你就被期待了,你自己期待什么,常常茫然不觉。你活在一种被附加之后的昏昧中。你把自己交了出去,按照一种链条的期待前进。
有时你甚至把这种被期待当作自己的期待——要么怡然自得;要么背水一战……
最要命的,你还可能向别人施以期待,正像别人对你施以期待一样——这以一种互相纠缠的网络把你属于宇宙意义上的冲动和本体知觉压到了几乎消失的地步。
然而文化赋予你必定受到期待的第三人格的同时,造化还赋予了你作为本真存在的第一人格(精神因)、第二人格(肉体因)。在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的深处,埋藏着你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为“你”的个体因——就是它在你躯壳内搅动,隐隐约约,时近时远,时弱时强,使你终将获得间识到自己处境的机会,使你产生对存在客观主义的感悟。
下面我们进行一组拟心理实验。
甲
A:你是农民。
传导方式:语言,意向;户口;出身……
B:我是农民。(反应一)
[效应一:自卑。安分。防卫意识。类狡诈;类憨厚。智能指标降低。心理素质恶化。创造力收缩。负后效。善。
B:我不是农民。我是我。(反应二)
[效应二:本体感燥起。桀傲。狂动。并扩张。智能指标升高。心理素质趋优。创造力膨胀。积极后效。恶。
A:你是大学生。
[传导方式:入学通知书。大学生守则。家长、同学、社会的脸……
B:我是大学生。(反应一)
[效应一:自我感觉良好。优雅稍带造作。考试意识。千人一面。创造力趋平甚至萎逸。
B:我不是大学生。我是我。(反应二)
[效应二:对课程不满足,对教材不满足,对周围空气不满足,对师长教训厌倦,内心苦闷,外表野蛮,个性鲜明,气质强烈,创造力活跃。
以此类推——
工人、教师、编辑、作家、部长、公务员……乃至更大的集合如:知识分子、打工仔、男人、女人、南方人、北方人、城里人、乡下人、中国人、外国人、西方人、东方人、炎黄子孙等等等等。
这些名分的类的社会指派和个体的反应效应形成驯服的和对抗的两种关系。不断地反抗类意识是宇宙间存在客观主义驱动力所致。
小结:马的名分奴役了马,人的名分奴役着人。
乙
A:这是松树。
B:这是松林。(反应一)
[效应一:理性的既成的植物分类学中的植物;人文的既成的符号中的象征。
B:这不是松树。这是这。(反应二)
[效应二:感官的常新的反既成的具体的个别的生命体。这是这,不是松树,不是人们用规定的眼光所投射的植物或象征。这是这——无比丰富而又简单。
类推——
鸟、兽、虫、鲁、草、木、山、河、星、云……
小结:人们总是在不同阶段不同心境根据不同需要对物施行主观化处理,然而这些被附加的物并没有因此向人展示哪怕一点儿予以合作的可能;相反,人们对物的急功近利的主观化过程形成了物对人本身的报复;这些物开始以一种或几种凝态的模式的符号意义、文化意义去规定、约束乃至扼杀人的感知、人的体认、人的思维、人的天性、人的生气勃勃的创造力。
这种逆施加正是人自己酿成的苦果。
丙
A:这是诗。
B:这是诗。(反应一)
[效应一: a:分行,押韵,带标点,有主题,风格豪迈,不时伤感,言志主情……
b:分行,不韵,无标点,有主题,内在节奏,象征,通感,变形,超时空,隐神圣,使命感……
c:分行或不分行,不韵,无标点或有标点,无主题,无内在节奏,油皮,荒诞,反使命感……
B:这不是诗,这是这。(反应二)
[效应二:诗在这一切之外,诗的外壳一旦形成即死亡,诗将寻找新的躯体,新的躯体被认可之时即诗的魂灵淡出之日。诗是真正的流浪汉。
小结:正如在生物中再没有什么比人被附加得更甚一样;在文学中,再没有什么比计被附加得更突出了。而几乎每一种附加之后,都有数以千百计的模仿者。他们的热心幼稚和那些以吃计饭为主的诗油子们的残忍、权变一样,同样使诗蒙受了空前的灾难。
以上实验至少可以整理出如下论题:
(1)人的相互规定相互附加相互期待形成伦理圈,这种伦理图是和集体遗传下来的内心效应相一致的。当人们通过语言或其他方式唤起你的类意识属意识时,你的心理批标、神经构成就一起完成了种、类、属、社会关系对你的规定。从你的个体来说,这时候你处于一种很普遍的“非本真”状态;对你的个体因本身来说,这一瞬间它是被忽视抹杀的。然而只有它对你的生命来说才是本真的,存在的。
从而是客观的。
(2)人对物的规定和附加并没有造成物与人的合作,但是物的沉默却更加激起人对它施以加强的热情。物的效应反抗是:它在人的意识里结成一种并没有交换进行的象征网。物从四面八方向人投射这种象征。这时人的主动变成了被动。人对物玩弄小聪明,结果被物所玩弄。
让物回到本真不是很好吗?
这样人也就在对物的关系中回到了本真。
物重新变得新鲜、个态、原生;
人也重新变得新鲜、个态、元初。
人有重新选择自己的权利;
正如物有反抗人的强加的权利一样。
存在客观主义者这样说。
(3)如果有一种理论自以为达到了诗的本原,那么它正好与自己标榜的相去甚远;而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向诗的本原切近,并承认永远无法达到,倒是更清醒,更富有智慧一些。人对艺术的理解,充其量只是构成后艺术核的运动。正如我们尚未找出宇宙第一因一样,我们也没找到艺术第一因,这时候我们假定它为——先艺术核。我们稍微自知一点的话,应该放弃寻找这种先艺术核的努力。这样先艺术核对于我们——就像它本身一样——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它以它的沉默抗拒人的分析,它以它的内驱力释放使人和人的艺术永无定居之所——流浪的命运是先天的,先艺术的。我们所有的挣扎、奋斗只是造成一个又一个相互扭结的环——后艺术核。后艺术核有一个萌动、生长、衰老的过程,先艺术核却永远新鲜,永远古老,永远变化,永远恒一。古往今来所有艺术风尚、艺术思潮、艺术运动的消长枯荣,都由先艺术核所操纵,先艺术核是后艺术核的慈母,也是它的克星。
先艺术核内在。隐蔽。始终。本体。无法重合。不可界说。如果说第一人格从精神方面通过艺术靠拢该核的话,那么第二人格则从肉体方面通过纯生物性弥漫向该核出发,这样基于个体因的第一人格、第二人格就从两极完成了向先艺术核的逼近,只有所谓第三人格是和先艺术核无缘的。
实际上整个动物界乃至生物界无机界都有一些目前尚不为人知的非物质气氛的存在;某种和谐、某种分裂、某种秩序、方程,某种有意无意的混沌……一方面是物理的、数学的,一方面又是生命的、艺术的。
在这里,关于“核”的论题不仅已扩展到有机界,而且蔓延了整个宇宙。宇宙常数对人的选择的结果正是人对某种宇宙核的感悟以及不自觉的认同。这种宇宙核的释放规定了人的一切,其中最有意义也最无意义的就是艺术的创造。
宇宙核和先艺术核在这个层面上是近似的,交叉的,然而近似交叉到程度以及它的构成,也许将永远作为一个谜悬挂在艺术和创造艺术的人类的上空。
由于先艺术核是那么不可包容,不可涵盖,它的内在爆发力和驱动力又那么没有限度,于是有了后艺术核链式的发生。人们对艺术本原的种种理解、想象,种种相一对抗的表述,构成了后艺术核的过程。与后艺术核相应的是漫长历史中更迭不已的艺术运动。在这绵绵不息的运动的生成、发展和消亡中,人类感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恒在的声音——这就是先艺术核。人们感到了听到了却没有达到,于是越来越焦虑、不满以至厌倦,促成了无穷的、无限的艺术创造。这就是现代艺术的更迭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的本体性原因。
由于先艺术核至大无形,因此每个艺术流派、每个艺术家的诚实的、富于心智的、充满活力的后艺术核的创造几乎都可以作为对先核的观照。从这个意义可以说,先核离我们不远,也许就在我们心里,在我们对于后艺术核的疯狂的创造中,正如宇宙离我们不远,我们人本身就是宇宙的一个形态一样。
任何诚实的、富于创造力的、孤独的艺术劳动都无例外地为先艺术核所照耀,这里没有被承认与不被承认的区别。不被承认也许更富有原艺术感。
由于先艺术核是这样包容一切又跨越一切,自始至终,无际无涯,因此每个艺术家都可以而且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后艺术核和它对应、互感;每个艺术家都应有自己的艺术哲学、艺术理论……个体追求之间的重叠聚合部分被称为流派;各流派之间重叠聚合部分又被称为某一时期的艺术运动。这种艺术运动创造的总后核包含了个体的、流派的诸多大小不等、质量不同的小核、分核。
先艺术核的释放则存在于两次大的艺术运动之间的内在衔接部分。
当先艺术核缄默到了无动于衷,超过了人类对它的忍受力时,就会有天才的艺术家率先创造新的后核以试图贴近它。
当一个艺术家、一种流派、一次艺术运动所创造的后艺术核发展到了先核所不能容忍的程度时,这时艺术边缘就站到了它本身的峰巅,先核的制动力就要发挥作用,使它终止,终结。
一个过程的终结意味着另外一个过程的开始。
先艺术核的制动力和驱动力同时发生。
何以运动,惟有先核;
何以永恒,惟有先核。
有时候你感觉你的全部意识都被吸进一上洞里,而且继续往里附落,你很轻,又很重,你往下附落,即使叫喊也没人听见,况且你没有叫喊。
你干巴巴,又空荡荡的,这时候你觉得悟出些什么。由于意识和肉体分离,意识更纯净了,由于肉体和意识分离,肉体更自然了。
但这不是柏拉图那个洞,这是你自己的洞,通过这个洞,你才能进入你的源。你的精神,你的肉体,除了别人的以外,就是你自己的。这个“你自己”,就不是文化。偌大宇宙有几多文化?文化之根就在非文化里,只是大多数人把这根忘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他们寻根只是导出个集体无意识,他们认为这是文化,或者叫前文化。其实这只是非文化的派生,集体无意识之前是真正的非文化,你生下来时有很大一片空白,你记不起来,记忆把它推到冥界,而这时候蕴含着你全部创造的可能,它将在你的人生里爆发。爆发时你有些惊讶,有些误解。其实这根你确实寻不到,这一片空白也许是一片黑暗,也许是一片混沌,它叫——非文化。
你的生存环境却是文化的。你的最好的人生境遇是跌跌撞撞挤出繁复庞重的文化圈子,哪怕只剩下一副白骨,也要来到文化的边缘。你站在这边缘上,这时你会看到你出生时意识的情状——忆前意识的情状,你的生命的依据就在这里。父母生你出来,并不是把你复制,你通过父母之躯完成自己。
但你不是耶稣。
高更的人生境遇是最好的;有的人就被吞没于途中;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向外奔走的企图——他们被文化杀死了。文化总是与语言同步。文化、语言并不是与生俱来,与死同去。人在垂死状态或能通契些什么。在这一瞬间,他是本持的。这时候他失去了语言,也就失去了文化。
创造之路:从混沌的生命核——个体因出发,穿过文化层,走向非文化,趋于本真。
一天中午我看见一片灰灰菜。一人多高的灰灰菜在秋天熟了,红了,枝蔓不堪,可是每一枝都附满了沉重的籽粒。
它们很快就要死去。既然没有谁种下它们,也就没人来收获。它们完全按自然的方式聚合,又离散,短暂但是自在。
它们不需要自为,也不需要有为。它们生来本真,没有谁期待它们,所惟逢由对它们不是一个命题。
它们之下是一些苋菜,还有蒿子、刺棵,再往下是汪汪狗,最下面是葛巴皮。
这第一个植物群落,散漫地成熟在秋天的地上,即使不同的种,那枝干也可以到相触动,随心所欲。
然而它们没有心。
人是有心的,而且有高级神经,然而人能做些什么呢?如前所述,宇宙就在你身边,或者,你本身就是宇宙的一个形态——那是当你的意识脱落后,冲过文化边缘以后。
所以一般来说可以问一句:人真的是宇宙的一个形态吗?
人并不是注定要忍受这一切附加。甚至在你高烧之际,睡梦之中,也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你一无所知的地方,带你来又引你而去。最重要的是珍视这些机会。因为眨眼工夫间佻就会被拖回来。
我就是在意识到“人有心”这一点后,恍然回到文化的。在那片刻,我听见了一种召唤。它在我心里,又在我身外;它属于我,双不属于我。
因此我珍视那片刻。
寻求那片刻。
这时代,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收容,被泛化,只要它时髦,它好玩。文化是一个吸盘,它把你吸进去换换味儿再出来,这时候你是被整合过的。
“非文化”——如果一个人想了,两个人想了,或大家不约而同地想了,心照不宣,这时很神秘,很内在,很隐蔽,很恒一,不可界说——很有一些先艺术核的味道。如果有一个人失口说出来,几俱赞不绝口,这时就少了几分成色;如果大家都说,而且争先恐后,这时真正的非文化就了开这结人去住他乡。它不管这一套。
纯粹的非文化不受收容,不被接管。当有人要对话,有人要致敬,非文化早已抛开他好久了。非文化是人心里的黑社会,它至恶——的以它至善,实际上善恶根本不是它的命题,伦理价值的判断对它是不适用的,它在宇宙道德的范围内活动。它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本真。因此它压根儿就无所谓起点和终点。
人类开始语言、开始符号的同时,也就开始了比喻,开始了象征,开始了变形……随着人类智慧的淤囤,这些比喻、象征、变形越来越厚,越来越浮华,越来越远离它所依凭的根本;在这些语言里,人类精神被溶解成裂动的构件,形而上的臆想,功利的器皿……结果,在人本身对他便造出来的这些物件也开始厌倦了。
存在客观主义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宽怀;然而她把她的意旨好对先艺术核的感知传导给另外一些人。
这些人被称为存在客观主义者。
存在客观主义者认为:用现代的均值的语言永远无法把握实在。当你说到你办公桌对面的同事的名字时,指的是档案袋里的那个照片呢,还是某一种性格类型?抑或是眼下正在进行不动声色的人格搏斗、欲望通过血管通过分沁物悄悄膨胀的这一时段的个体?抑或是正在发生病变的某一部分机体?……
显然,只有后两种才更接近实在;然而即使你试图这样去接近他,那也仍然只是 “这一瞬间”……下一瞬间呢?语言这时无能为力了。
语言永远只是面对过去。
只有最基本的语言状态——言语,才能导向最基本的事实。
存在客观主义是在语言的原来形态上以诗为核心所实行的一次艺术的人文的全面的运动。
它不借助任何——由西方或东方塞给你的现成的武器。
这种实验是一种并不有利的情况下进行的。它面对一片巨大的雷区。这片雷区是由语言产生以来形成的各种特定的文化意义所组构,包括那些想象力极强的象征和意象群。比如由在阳而至光明、崇高……乃至太阳风、太阳雨、太阳山、在阳河、太阳鸟、太阳虫、太阳鱼、太阳父等等等等。
每前进一步都面临一次选择,每次选择都不因曾经选择过而变得轻松。语言的特定涵义的爆炸随时可能引起轰鸣——你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除了感官司知觉外,存在客观主义不给任何心理能力以信任,甚至联想。
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触到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观照对象并不注定地负有唤起你的想象、你的情感记忆的义务。
在艺术空间那可怕的噪声和错杂的波流里,你将会看到有一双手笔直地伸进去,穿过夸拟,穿过片附,穿过形变,把诗人它的最后一个堡垒扯出来。这时候,阳光仍然无声无息,在人类无法指达的外宇宙,无数星球坏死……聚合……诞生……
这最后一个堡垒就是想象。想象曾被尊为人类各种官能的皇后(波德莱尔语)。它是诗的翅膀。然而正是这双翅膀,曾无数次地把诗带到它不该去的地方。最不诚实、最不本体的人,也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诗在这里,曾被最不道义地分割,又被种种鼓起的腮帮吹得滚圆。
诗被厌弃被子轻蔑,这都是因为有了想象。
离开想象,诗仍然活着,而且自在地接它原来的样子活着。这时我们可以说。
(1)诗是诗;(2)诗不是诗。
诗是诗,包含着先艺术核所释放的最大可能,它永远不会穷尽。
诗不是诗,朴素到了不能再朴素的程度。人对自身的最大的渴求将在这里得以实现。
诗活着,在知觉里活着,在方框字、在印欧语系、在新闻纸、宣纸、凸版纸以外活着,在精神因和肉体的双向运动里活着,活得痴,活得躁,活得沉迷。
在上海滩,有一本诗集名《离开公路》。难道我们每个自称诗人的人真的甘心让诗在嘈杂、恶臭的公路上躲躲闪闪地前进吗?
如果你感受过:当一个身心尚健合的人在黄河边的公路上被一辆辆粗暴的精制的奔驰物挤到一边的情形,那么你对上文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对物施以人道,对言语施以人道,施以起码的尊重,是存在客观主义者的态度。
记不起来的,就不去想。
活该忘记。
存在客观主义者讨厌长诗,讨厌史诗;谁也不必为写不出来《荒原》、《嚎叫》这样的巨制而惭愧,实际上根本不用勉强自己去写。这两个东西至少不应视为当代的杰作。那些由种种象征和激情组装起来的庞大建构甚至可以被视为人类思想的垃圾——竟然还有不少人拼上老命准备再炮制它一、两个。
存在客观主义者同时讨厌短到二、三句甚至一句诗、一字诗——那里边埋伏着一种小聪明、小机巧,那不是诗人所为。
在客观主义者发誓让他自己的读者在自己的作品前只作稍稍逗留,它根本不打算让读者记住它的任何一个句子。
下决心让人背育自己的诗篇,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哪怕最高雅最深奥的模仿也可能使我人陷入由西方人凿出的现代主义各流派的沟渠成或由西方人所启示的对东方神秘主义的自觉的自杀的泥沼。
如果这样,我们为什么还是我们呢?
存在客观主义视比喻为堕落,视象征为迂执,视变形为低能。
使语言在持续的冲动或粗糙的静止中逼近它的基本质;
使诗在持续的冲动或粗糙的静止中逼近它的基本质;
使人在持续的冲动或粗糙的静止中逼近他的基本质。
艺术在履行了各种义务以后该想一想它自己了,艺术这时候一人是一回事。
但这决不是主情。正好相反。
艺术品不是天生地为人的情感服务的。古往今来情感的陷阱杀死了多少天才!
人的全部精神和肉体活动可由三个构成来表示:文化层是人类全部精神遗传(主动遗传和被动遗传)的结果,它的动力来自生化层,它的动态趋向、表现程度受制于生化层;生化层不仅决定文化层的发展而且直接作用于行为层。它不仅是最深刻的原因的原因,而且最感化的充血、分泌、兴奋、抑制……都是它的显示。它无所不在,又一无所在,是最常见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人类行为的动力库。它的全部涵义是,生命化合层,与文化有抗动、制动、驱动之关系,亦可称非文化层。
存在客观主义者即越过文化层,逼向生化层,企图以生化层的内在和外在存有来非主观、超情感、跨人文地清理这个世界,使世界摆脱僵死的文化制约,恢复其生化意义上的弹性。
如果说人的发现是人的实现的条件的话,那么人的实现则是人的发现的目标和归宿。人类如果仅仅停留在发现自身的阶段,生命在宇宙中的演化将会变得更加无聊。人的实现既包括理性的观念的智的,更包括官能的欲望的悟的,与其说没有前者即没有后者,倒不如说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把“人的实现”大笔写上人类进步的旗帜,应被认为是当务之急。
存在客观主义一方面排除遁入形而上的可能,一方面又对把突变和完成的机缘归于偶然的实用物理观表示放弃。并不是某次偶然事件造就了你,而是你先于那次偶然事件必然地存在。你的过去和今后都是必然的。即使你不在这儿出生,也要在那儿出生;即使你不在这一时代生,也要在下一时代生,因为你的个体因先于这一切外在条件(时间、地点、方式)而存有。
因此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你的存在既不上任何人任何力量所承担,也不由任何人任何力量所抹煞。除非你自暴自弃。
人相信神,与其说宁静,毋宁说很痛苦;
人摆脱神,与其说进步,毋宁说很冒险。
要紧的是你的个体人格——原人格的实现。这实现即是对造成成你的个体因的完成,这实现和完在的过程即“原生存”过程。在这过程中,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高度谐调地运动。和这运动相对照的是准生存、仿生存、伪生存,这三种生存大量地弥漫于生活中。原生存是艺术境界,但首先是一种人格境界。
在文化社会里,人的肉体(第二人格)必须被占有。被占有的结果是无限地损害人的精神,直到完成对人精神的占有;
人的精神在肉体被占有的过程中实行强烈的无限的挣扎,挣扎的结果是取得非肉体的自足性,形成所谓分裂人格。
“原生存”的实现要求摧毁文化的禁锢,使人的肉体因灵魂而得救,人的灵魂因肉体而弘扬。在这场运动中,准生存、仿生存、伪生存——将失去条件。
在原生存状态里,人的精神不仅是自足的,而且是无限扩展的;人的肉体不仅是被占有的,而且是占有的,男人和女人从肉体到精神都不再维持相互隶属的关系。动态的、放射的人际结构将造成一种官能度体验、智能全面释放的全新世界,在这里,人是新鲜的,高能的——每一个,每一天,第一个瞬间……
你意识到你拥有作为生命的全部权利……从群体(类)上讲这生命是宇宙演化多少亿个天文年而出现的;从个体来看这生命是宇宙间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
你对你的肉体负责,也就对精神负责了;你对你的精神负责,也就对肉体负责了。二重人格的高度融合意味着对宇宙的高度负责。
当文化的大坝被炸开,你会看见人性的洪流是多么生动、多么壮观!而上期憋闷又给它造成了多么可怕的淤块!
如果太阳坍缩,地球在某一天突然复归星云,那么人的一切理性的和反理性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传统伦理学告诉我们怎样延续人类、怎样使人在一个稳态的结构里生存——这是善的目的。
存在客观一义告诉人们,怎样使生命在一瞬间凸现为它本身,它的全部智能官能得以实现——这是一种宇宙范围的伦理观。
存在客观主义者活起来真正有种紧迫感。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并不是存在客观主义所关心的问题。存在客观主义最注重现在做什么?是按照生命的样子活,还是按照文化的样子活?是趋向人群平均值,还是走近生命最大限度的呈现态?是听从宇宙的也即是自身的指令,还是忍受死人传递给活人的不动声色的附加?
存在客观主义对自杀问题不予研究。除非自杀有助于原人格的实现,然而许多自杀只是为了逃避原人格的实现,那是一种畏怯。
如果有人问:“这是我吗?我是这个样子吗?”
那么存在客观主义者将给予回答:“不!这不是你,你是别的样子。”
疑问显然是醒悟的前提,哪怕只是瞬间。
媚俗是存在客观主义所痛恶的。任何变着法的讨好和卖乘都是长期压迫所造成的附加意识,都是长期压迫所造成的附加意识的表现。存在客观主义者眼里没有英雄,也没有大众……
因此它从人格、精神到走向上都是充分自足的,完全靠它自身。它的内缩的路和扩张的路同样无始无终。
在农村,已婚妇女被子称为“××家的”、“××嫂”、“××婶”……在人们的意识里,她们不再拥有自己的名字,她们属于丈夫。
她们的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一刘丧失殆尽。
她的精神因肉体而丧失;
她的肉体因精神而丧失。
文化通过她而实现对男性的占有,对阳的占有;
文化先占有了她。
她不再具有本体感、本原感,甚至本能感也迟钝了,乃至消逝。她是文化的牺牲。
在这种麻木不仁的占有里,人类精神荡然无存。
人类精神的解放将从妇女运动开始。
本来的妇女将是生气勃勃的新女性。由于解除了对男子的占有,文化对她的占有随之解除;
或者说,由于摆脱了文化对她的占有,她也解除了对男子的占有。
男子对她的被认为是永恒的占有随之解除。
于是她拥有无限权利——感官的、机能的、肉体的、精神的……
在人和非人、物和非物之间有一个临界面,它是极其宽泛的。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能觉度之所以存在就在于这个临界面极其蔓延。在视觉层面上表现为无的空间不仅仅充满了空气、电波、传导链,而且充满了物自体、人自体。光的作用仅仅是一个辅助条件,人、物、宇宙本身的蔓展、交融、感知则是经验、知识、信息得以获取、传播的第一因。人的精神的扩张和人的肉体的扩散是一致的。否则,人的顿悟、人的契合将变得不可思议。
当我看见你时,我为什么能看见你呢?就是说,你的外延蔓展到了我身上,而我也感觉到我外延同样进入了你的体内,为你所吸收。
科学和悟性的发展终将证明:不仅人体内有气的存在,而且人本身就是一团密度极大的气,是一团雾状的东西,高浓缩使他显出轮廓。甚至星体也是由气而来的,终气而去。古老的希腊人阿那克西尼已向人类启示了这一点。然而,那仅仅是启示。
这是一种本原的人伦。光的作用仅仅是帮助人去体验对象,而不是决定人去体验对象。
对象之间的互相体验是实体的,不是形而上的;是必然的不自觉的。
最后,由于存在客观主义诗潮的出现给人们带来的新的波动和不安将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说,朦胧诗潮由于朦胧、多义而激起了第一次“看不懂”之呼声的话,那么刚刚习惯了所谓朦胧,变形、象征语言的读者将面临新的惶恐:他们努力寻觅字面后隐藏的意义,然而所有的尝试竟不得不宣告失败,被文化所训练有素的审美判断在这里宣告破产。他们将再次陷入“看不懂”的困境——这次却不是因为诗太迷离而是由于诗素朴了,素朴到了本体,再次楔破了人们现阶段的审美地壳。正如戴惯了木轭的牛,由于解除了附加物,反倒使得这生灵无所适从,它的荒野地平线已经消失,在无意识里,它的命运似乎永远只是面对无穷无尽、重复一年的犁沟……反复耕耘的田园。
1987年。南阳师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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