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桔子的方法
桔子摆在时间的平面上
十七点整 我写下这个句子
待油墨挥干
矮小成簇的桔子贴着纸面
像我儿时的表情
垂直的喉咙堵住风口
两个钟头后
我反复写下桔子
枯裂的桔子 汁液尚未结痂的桔子
令我又爱又憎的桔子
枯朽在纸面的凹坡
几个世纪前
它们还只是细胞当中的
一个分子 蚂蚁轻轻推了它们一把
我的童年就开始狂吠
她吃惊地望着 几枚桔子
飞临我的桌面
擦过空间扭动的外壳
两个钟头以后
我只用钢笔
将它们啃得不留残汁
普通话测试
他们用方言对话
那些来自湖北的 江西的 安徽的 或者长江以南的
人们 在麻雀的舌底绑上铅块
又刨地三尺 欲为嘴边的长言 短句子
挂一把巨链铁锁 以压制住所有不该说出的话
表达成为一种奢侈 他们确信自己的腹里
装有足够多的金丝雀或者猴子
另一位老妇人 操的是一口普通话
却老是碰壁 而面色乌七八黑
她肩头扛一面国旗 腋下夹两本《普通话测试纲要》
教的是地理和汉语言文学
话说是某所中学的校长
现在 老妇人正襟危坐于人群的中间
把他们的方言还给一张中国地图
把金丝雀和猴子关进了动物园
葡萄酒的怀念
2003年 我从地窖里钻出来
拎着两块沾满甜葡萄汁的手套
南方的天空比现在更加遥远
我的父母 刚从果园里满载而归
他们把那些葡萄 郑坑店洪溪边泛出的曙辉
也一点点剥出圈纹 我的双目装着他们手心里滚落出的
鼓囊囊的果肉 地窖摆在我的身后
一动也不动 静若夕光下的处子
2007年 我吮吸着酒瓶边缘的葡萄汁水
手指沿着瓶子贪婪生长 我独藏于地窖 味蕾第一次闯入
那片酒水的香甜与酸涩
2014年 我乘长途巴士离开了郑坑店洪溪
酒的味道一度在自己的身躯内澎湃
我像一位溺水的孩子 将窗外远去的云朵
捏成磊形的葡萄串 金色而浩瀚的光浪
不断从云空倾倒 满目里尽是醉人的醇香
年三十的波斯野猫
一月的冬天 小木马在草垛里
冻僵了 邻居的妹妹
将我煮熟的两个鸡蛋
其中一颗刚刚开花的
扔给了一只波斯野猫
许多年 她百褶裙旁边
都留有不太欢快的影子
她躲在雪地里 只露出短短的
半截红靴 用手套捏出
更多的波斯野猫 它们都有通红的嘴
黑眼睛 灭火器般的嚼音
有一顶爷爷钓鱼时
一模一样的破毡帽
它们是小个子的老爷爷
被缝进一月的冰口袋 每顿晚饭
妹妹都要扶着灰楼梯
又折回影子 取走手里剩下那枚
石鸡蛋 她和波斯野猫
有了石做的肚子 就不会挨饿
就会将年三十的雪儿
看成用不完的镍币和饼干
小集市
他们的影子被来往的人流
踩坏了 是废轮胎 烂掉的短甘蔗 番茄
是口袋里用不完的藕粉 他们的五官
就像被抠出面颊的
金属螺母 整个深秋 他们都在整理影子周围的
毛巾袜 奥斯曼香草 和军用茶壶
把叫买声拿一缕瓜藤串起
他们想摆出最好看的影子
像他们的姐姐 在蜡焰里垂下的腰肢
让人舍不得跨过这片湖水里
温良的骨头 他们又听帕格尼尼 舒伯特
牛仔帽如旋转的陀螺
到了傍晚 他们背着一麻袋没有卖掉的杂物
上了一辆蓝皮拖卡车
套上一件牛奶色毛毡衣和围脖
灰喜鹊
白天 我与一群灰喜鹊为伴
它们的六颗脚趾
粘住了几排树枝 我曾梦见
它们都是彩色的鸟儿 灰黑的脸庞
不断闪现 使我想起
雪屋下活动的亲人们
比如 我的父亲
会将几只灰喜鹊别在胸口
通过它们的嘶叫
来判断藏在肺里的疾病
大哥经常提一把灰喜鹊
走进赌场 所以棋牌室里夜夜能传出
飞禽搏杀的恐慌声
祖母用灰喜鹊熬了一辈子的汤汁
最后 它们又回归到了
一群肌体完整的雀鸟
在屋檐下的长夜里 飞行
成了所有亲人梦中的专长
而白天的灰喜鹊
它们巨大的脚趾依旧沉默
粘住宇宙的树枝 像是一座
足以压断光阴的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