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师傅 于 2015-3-14 22:17 编辑
诗人之死
一 生的围栏与无边的悟道
你想到了一个深爱的女人,她就马上要主动向你表白了。还没表白呢,她就已经嫁给了你。你们刚要生孩子,就已经在给他起名字了。刚起好名字,儿子就向你叫爸爸了。叫完了爸爸,他已经长得和你一样高大和强壮了。而孙子,这时候已经到处乱爬。你抱起孙子,他就在你怀里撒了一泡尿。一撒完,他已经大学毕业了。可你自己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豁达开朗地笑着。热爱着人生,从来没有想过死。
上面的文字是我写的一首诗,但现在没有为它分行,而是改成了个小随笔。不过,它还是显示了某种“第三代诗歌”的影响和风格。所谓“第三代诗歌”就是有别于共和国二十七年中以政治抒情诗为主流的歌颂体诗歌和以“朦胧诗”为代表的隐喻密集的启蒙主义诗歌的当代诗歌,第三代诗歌是对朦胧诗的美学反动,更强调日常性和口语,强调对世俗生活的关怀。他们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着写作姿态,流露出整个时代都信奉着的此在的精神。但是,对于诗来说,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诗不会一直就钻在小酒馆和菜市场,或者在大白话中有意识地向出租车司机的语言习惯靠拢,这就像诗始终属于精微的意,属于不灭的理想主义那样,它迟早要在粗陋的生活里得病,因为它是敏感的,它的一半是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也像诗人的自杀一样,我想象着这种来自彼在的有点过分的精神要求间接让他们自闭起来,并用各种小小的理由逼着他们自杀掉,而四周,越来越没有回音,一片麻木的死寂。诗人想写自杀这最后的一首,他生气了,他撒娇了,他孤独了。尽管诗人的自杀并不像传说那样为了一个形而上学问题,他们就是普通的人,甚至因为鸡毛蒜皮,因为想不开了,因为爱情、贫穷、疾病和孤独。但是诗人的自杀多数是因为一种感情的东西而死,他们天生是爱的产物,为了爱来到,他几乎爱所有的,但是人家可不一定爱他。
我们随便就可以搜索到这个当代中国自杀诗人的名单:
1987年 3月,蝌蚪自杀。
1989年 3月,海子卧轨。
1990年10月,方向服毒。
1991年9月,戈麦自沉。
1993年10月,顾城自缢。
2000年3月,昌耀跳楼。
2004年6月,谌烟服毒。
2005年 11月,周建歧自缢
2007年10月,余地割喉。
2008年8月,吾同树自缢 。
2011年2月,小招跳桥。
2011年3月,辛酉投水。
用绳子把自己吊在房梁上,用一把快刀切了脖子,趴在铁轨上等待一辆慢车,从二十米高的桥上一跃而下……这些诗人活腻歪了,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给弄死。
我们熟悉的周建歧、余地、吾同树、小招和辛酉都离去了,这感觉很异样。也许就在昨天,我们还在互发信息,在诗歌论坛交流,在博客里彼此走动,甚至在网络聊天,可是没多久,一个黑色的消息就通过其他诗友的电话,手机信息或者论坛的消息到达我们面前。给我个人刺激最大的是小招和辛酉,他们像吾同树那样年轻,而且他们俩的去世时间相距很近,也和我最熟。
海子的死已经遥远,他的死被神话了。顾城的死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可这些兄弟的死,就像是一柄从身后一次又一次劈来的剑,反射着刺眼的光,直达我们内心那些已经濒临破碎的幻想和日常的完整感。我们诗歌敢死队的兄弟,就在你身边,一个一个倒下了。
人,是一个怪东西啊。活得好好的想死,真死到临头了,往往却又千方百计地想活。
我曾在一家大医院的肿瘤病房陪护,结识过不少绝症患者,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当官的,他们现在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一开始我很不适应那里,慢慢地,我熟悉了他们,于是我的内心对人类自身充满了同情,同时也充满了对生死的疑问和思考。这很可能解释为什么很多好的作家都是医生出身或者是学医的,因为在医院这种地方你会感到灵魂的重要,它是庸俗的哲学无法抵达的一种领域。这种绵绵的,巨大的同情在绝症病人自己的身上表现得更明显,只要他或者她还有力气说话表达,他们一定都变成了同体大悲的人,一个真正的活雷锋和道德模范。无论你是何许人也,无论你睡的是硬板儿还是席梦思大床,吃的是垃圾还是山珍海味,最后都躺在那,恰如一个自恋狂得到一个匹配他的绝症诊断,获得一份医生处方,不管浑身插不插管子,有没有人送花送钱,都是一个样。你要死了,没办法。于是,不是你找到上帝,而是上帝很快要在傻呵呵的人群中找到你了。
真正深刻的思想都是从面对死亡开始。现代理性之所以肤浅无比,就因为把面对死亡的诸多问题搁置了,用一些符号化,欺骗化的东西取代了终极的问题。
在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里有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谈的不是单纯的寿命,而是把寿命作为一个通道,指向了人生的某个深意: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点也没有必要。这件事想当初是这样的:真主在给所有的动物分寿命,它们各得50年,够了。可是人来得最晚,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没分了。”
“是的。人有点生气,因为太少了!真主说:够了。人却说:太少!于是真主就说,那你自己去问好了,要是谁有多余的,也许会给你。人便去打听,他碰见马,对它说,‘喂,马啊,给我的寿命太少。你就让点给我吧。’马说:‘好吧,你拿25年去。’人继续往前走,迎面见到狗。‘喂,狗啊,你把寿命让点给我吧!’狗说:‘行啊,给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见了猴子。他从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25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25年你将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25年你将像狗那样乱叫,还剩下的那25年么,你将像猴子似的被取笑……。”
当我们面对终极问题时,许多虚假的意义都溶解了——人生,看到根本上,是没有我们一般所认为那些意义的。但是这种毫无意义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追求了。恰恰相反,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追求就追求。而且要尽量快乐地做所有该做的。
人不是为了“意义”而活着,因此我们才会接近那背后的意义,那通透的某些领悟。这个洞见伴随着快乐和内心的轻盈。我们因此而高兴,进入皈顺于本然的天性,远离偏激和虚伪的价值。
生命是一个围栏,它把我们围在里面。那里面有吃,有穿,有爱。还有家庭,父母,快乐,疾病,幸福,绝望,平静,愤怒,空虚,无常,欺骗,太阳,微风,大海,黑暗,孤独,啤酒,咳嗽,矛盾,疲倦,兴奋,激动,盼望,美梦,幻灭,虚伪,呼吸,痛痒,辽远……所有的,都在这个围栏里。当人跨越了这个围栏,那么围栏里的一切都一下子融化了,落进大自然的无限和无形中。死者,回到生之前的“虚空”状态。他解决了围栏里的所有的问题,得到了解放,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的解放了——从观念监狱中,得到解放。那个监狱中住满了各种囚犯。有的人单纯(弱智),有的人勇敢(傻B),有的人照镜子(自恋),有的人自语(幻想),有的人已被干掉(欠债),有的人无聊(神经衰弱),有的人满脑子都是仇恨(偏执)……但是最后,你都会解放,什么事情都不管了,就像一个人自由地在世界的大海里畅游,一切都和你有关,但最终其实都与你无关,因为“你”和“我”这些观念,是一个假象。过往的日子像雨水一样,流进了地上细小的缝隙,或者汇集成河流,注入大海。有很多人爱看大海。可是大海,没有任何感觉。
所以它自在。大海,很自在。你终将与大海合为一体。
很多久以前我一直做怪梦。有些梦境还是重复的。比如往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坠落,就重复了很多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每次醒来,都让人感到生命有点虚幻。我们是向一个地方去的,也许那个地方派来了使者,带给我某些暗示。
十几年前和我分手的女朋友,在离开我的时候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只记住了一句最正确的:“你白活了。”
当时,她离开我时很客气地叮嘱我要变得更成熟一些,别总象个孩子,应该象个男人,对自己负责,对感情负责,对家庭负责。那时我没有家庭,也不准备成家。她是个脾气很坏的女孩, 23岁了。其实,她自己才是个不懂事情的孩子。在高兴的时候,她会把衣服脱光,在卧室里给我跳舞,有时候骑着我。然后我吻她。她的身体很美,有点自然卷曲的头发,微微上翘的嘴唇,睫毛很长的眼睛,海岸白沙般的皮肤。
这时,我就觉得自己开始了做梦,眼前的事物虚化和远淡,进入一个模糊的情景中。我很多时候是在去一个山谷的路上,为去那里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一心要去那个地方。那里阳光充足,溪水围着苔藓流淌,还有很大的鹅卵石,那些溪水流过去了,然而却并不会真的过去,而是在我身后返回原处,周而复始。鸟在天空上飞过,又从山背面,回到出发的地方,循环往复,不知疲倦。这里好象没有人来过,因为根本看不见人,只有我自己。溪流在转弯时形成很浅的潭,有很多透明的鱼摆动着,或者,那些根本不是鱼,只是水波的光和影。我的手伸进去,小臂就弯曲了,象折叠的过往岁月的像片。山上的枫叶红了,等我注意到风和光,枫叶和山就消失了。我躺在一片很矮的草里,感到一点点尖锐的草棍,很舒服。意识到自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然后就看见了天,在鸟的上面无声无息,云朵异常洁白。太阳快落山了,我忽然想一个人,她是我的妈妈,把生命带给我的人,我暗恋的人,回忆着的人,经常想到的人。妈妈,她应该在这里。
我多年前的女友走的时候说:“你白活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我们都白活了的。我一点都不伤心,因为我们的爱情已经消失,爱情带来的感冒症状已经好多了。
人与人的想法和处境、渴望和沉思都是相似的。
我们总是认为自己不会成为悲剧的主角,就像小时候,在九岁以前,在没有追杀的梦境之前,我们从未认为自己会死去一样。
可实际上,所有悲剧的主角都是不同的“我”。他们和我们一样聪明和感情丰富,我们没有任何地方高于他们。
这种悲剧不是来自“敌人”和命运,而是来自我们依赖生存的那些必不可少的一切之中。那一切都是两面的。一转是成,一转是败,一转是善,一转是恶。
这些死去的哥们姐们遇到了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一直暗暗累积着。就像垃圾沉积着,病毒复制着,然后,有一天,它们都杀到了,在外面踢门。
我很反感出于某种一厢情愿的情绪和某些目的把他们的死亡过分美化,就像那些情绪激动的通俗言情剧那样。把悲剧的力量推诿给明确的丑恶力量,比如一个阴谋,一个坏人那样。这多不真实。
蔡俊:诗人,艺术批评家。曾用笔名虚云子。1968年生于沈阳,毕业于华东师大,任教于广东某学院。道家上清派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