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人生:地域文化的风格神韵
——亚楠散文诗及诗歌综论
崔国发
摘 要:在当代散文诗实力派作家群中,亚楠是一位真诚而勤于诗艺创造并取得了突出成就的诗人。他在西部行走,灵与景动,心与物游,与大自然一往情深而在审美的沟通上达成了高度默契;他在诗思上呈现,因意立象,依象成言,达到象中有意、意中存象的内在法门;他在伊犁大地上坚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诗意栖居的地域上,朝圣灵魂;他在天边放牧云朵,异彩飞扬,精神脉动,在形而上的驰骋中富于超然的气度;他在城市穿梭,煮酒论诗,谈天说地,在现代性的进程中抒发自己对世道人心的深切体验。
关键词:亚楠散文诗 诗歌 自然 意象 情感 地域 城市
亚楠是当代中国散文诗及诗歌的重镇,是一位扎根于西陲、生活于伊犁、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引人注目的诗人。他先后出版了散文诗和诗歌集《远行》、《我所居住的城市》、《在天边放牧云朵》、《落花无眠》、《迷失的归途》、《南方北方》、《在天边》等多部,曾获“纪念中国散文诗90周年”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作品集奖、散文诗杂志社举办的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诗潮杯”首届世界华文散文诗大赛一等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新疆散文诗学会主席。作为《伊犁晚报》社总编辑,他开设了“天马散文诗专页”,每年一届评选中国散文诗天马奖,聘请著名散文诗作家邹岳汉先生精编细选,声誉鹊起于诗坛;他主编《散文诗作家》,致力于散文诗载体建设,为推动中国散文诗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一直以来,亚楠倾心于散文诗与诗歌的创作,他站在时代的高度来精心建构自己的艺术秩序,在散文诗与诗歌走向现代化的征途中,寻归自然,融通人文,化育生命,竭力实现对诗性经验与审美习性的递增。他的散文诗及诗歌,感知统合,独辟蹊径,不是平面的、逼仄的、线性的物理方式,而是在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中,始终彰显着一种永无止息和没有终点的“远行”姿态,一种追求和寻找生命价值的精神苦旅。情景交融的想象力驰骋,面向都市的现代性超越,多维感官的共时性体验,意象缔结的隐喻式表意,人文内涵的多样化发掘,使亚楠的散文诗及诗歌赋有新的思想情感、新的美学元素和新的艺术路向。
一、自然向度与精神行走
亚楠是一位自然主义的圣徒,一个追踪心灵并与大自然沾亲带故的漂泊者。他曾经这样说过,在山与水之间,我选择了草原;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我选择了漂泊。草原、自然、心灵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所占位置极其显著,草原不仅是实体的自然,也是心灵中的自然,是融入诗人灵魂的“第二自然”,“漂泊”也属于他的一种“行走”状态。
亚楠的散文诗与诗歌创作,行吟自然,道法自然,从“生命共同体”互为依存与影响的整体角度来体验和感受自然。他指点江山,乐意在山水之间徜徉,从灵魂日益物化的精神病相中拔出脚来,让大自然清新的风慰藉一颗躁动的心;他视植物、动物为暗契默合的道德顾客,赋予大自然以伦理关怀,挖掘自然本身的内在价值;他把人与自然放在统一的位置,在天人合一的汇通中,持守时空的诗性与澄明的境界;他一直行走在朝圣的路上,足迹遍及南方北方,内外兼修,于一种精神、气度和飞旋的梦中“还自然之魅”;他是一位优秀的牧神,在天边放牧云朵,在日益纷繁、浮躁的世界上,走出迷失的归途,在草原上静静地等待黎明,保持一种独立的人格和清醒的思想,于人化的自然中寻觅纯化与征服人心的力量。
在诗人的眼中,大自然是一种和谐的审美状态,一种生动的客体与自由的主体互摄互映的情境。打开他的散文诗文本,我们兴高采烈地与草原、雪山、牛羊、马群、炊烟、阳光、戈壁、胡杨和无眠的落花遇合,与春天的翠柳和布谷鸟、盛夏青灰色的新疆杨、秋日的白桦林、冬天的枯枝败叶和寒鸦对话。在他的作品中,我们随处可见美的风景寄托悠远的情思,看到的是夕阳中的芦苇花、阳光下的向日葵、伊犁的郁金香、紫气东来的薰衣草,听到的是天国静谧的梵音、漫过一道道沙梁在大漠深处叮叮当当的驼铃、夜莺在松林中轻轻歌唱的情歌、雪狐在天山大峡谷腾空而起穿越风暴电闪的轰然雷鸣,以及雏鹰、椋鸟、白鹭、雪豹、野骆驼、云雀、蝙蝠、蓑衣鹤发出各种独特的天籁之音,闻到的是炊烟袅袅的毡房里醇香的奶茶、淡蓝色花朵中的一脉暗香、水灵灵的野蘑菇透出的温润的气息、杏花醉恋蝴蝶的芬芳,体悟到的是苍凉悠远、空旷高迈、清幽宁静、凝重深沉、温暖安详、神秘虔诚的多重人生滋味。亚楠散文诗与诗歌的自然向度,便是这样的为我们呈现美妙的景致、缤纷的色彩和灵魂的声音,便是这样的充满着对大自然近乎原生态的美的博爱。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灵魂是自然的显现。自然法则构成心灵的秩序,心灵的力量则以自然为源泉。大自然是亚楠散文诗与诗歌创作的不竭源泉,也是与他的书写有着血脉亲缘的一个鲜明主题。自然景观亦即人文景观,或许正是因为诗人践行爱默生提出的以“自然为读本”、“研习大自然”的口号,所以能够远离尘嚣与浮躁,从自然界中找到沉静的定力和清洁的精神。2010年,亚楠获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评委会的颁奖词对他散文诗的自然向度与精神行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不仅追求草原的辽阔视野,同时还保留着一草一木的细腻质感,以其朴实酣畅、清新明丽且富有节奏感的语言表达出对大自然诗意的体察和由衷热爱,且不露痕迹地融入了可贵的人文精神。”[1]亚楠之所以热衷于投入自然,研习自然,表现自然,正是基于他内心的热爱与积极的感应,基于“生态良知”和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共生主义”,把人的精神寄存于自然风景之中,从而实现一种整体共生的优雅,完成由以自我(或“人类”)为中心向以自然(或“生态”)为中心的转变。如《六月的喀拉峻》:
“微风过处,花香弥漫了整个/天空。牛羊静静地吃着青草,小马驹撒着欢儿/远处的毡房星星点点,牧歌悠扬,/冬不拉的音符点亮了草原/和我沉睡已久的激情。那个黄昏/一只鹰在天空飞翔,悠悠然,/仿佛一缕风从草尖上轻轻掠过。”[2]
亚楠为我们绘就了一幅绿草如茵、山花夺目的喀拉峻油画。透过这幅自然的影像,我们不能不感叹诗人不愧为“以大自然为画布”的画家和自然文学作家。绿草、山花、牛羊、马驹、鹰、野兔等等,都是大自然的孩子。自然神性的显现,对于诗人来说,无疑是一次灵魂的洗礼。我虽非泛神论者,也非泛灵论者,但我从亚楠的诗中却感到,动物有灵性,植物有神性,它们与自然有一种情同手足的关系,以至于诗人看见“这只鹰盘旋着进入松林,它目光犀利,/神态那么自若、安详。”这种将人类与自然界中的动植物平等相待并建构亲情关系的书写,字里行间展现出红黄蓝紫、五光十色的清新景象,喀拉峻草原上也回荡着长着翅膀的歌手(“鹰”)那淳朴、自若、安详、神圣的颂歌。“其实这些羊跟随我,那么多年/情同手足宛若难兄难弟//我们在草原上安静地歇息/生儿育女,听一听晨风暮霭/神话般的传奇从草叶上悄悄穿过。”[3]在我看来,一个诗人的写作,未必要在散文诗作品中直说自己某种高深的思想或哲理,有时不事雕饰的平和,也能收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亚楠散文诗及诗的自然向度,便是这样的真诚自然,诗人直指“生态良心”,将自己对自然的热爱在亲和力上延伸,无论是寻找山川土地伦理,还是体验宁静之美,抑或是对大自然的朝圣与行吟,都能“体现出人与大地与自然相互尊重、相互呼应的和谐”、“亚楠作品已不是站在大自然之外做纯客观的摹写,而是整个身心投入地与大自然心灵相通的对话。”[4]有鉴于此,我在对新时期以降的散文诗作扫描式评论时,对亚楠先生的散文诗有这样一段文字:“亚楠的散文诗集《落花无眠》就是悠然地展现自然美的华章。诗人不是浮光掠影式的旅游记录,不是照相式的纯客观的摹写,而是注入抒情主体的切身体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草原与雪山之间,流淌着伊犁河般的轻快的节奏,让整个身心与大自然作和谐的对话,让外景与内情真切的交流,在平和安静的状态里与山水达成高度的默契,从而让这位伊犁的歌者对内心诗意的执著坚守。”[5]穿越城市的鸟群,无眠的落花,枯枝败叶,正午的四方街,一地红菱,大地以西,鸽子花,海上观音,茅坪的夜晚,可克达拉的早晨……在作者的笔下,忽然之间变得情意绵绵,焕发出奕奕的神采。诗人在大地上行走,他心中的这片花海,高贵而宁静,她能使自己摆脱市廛俗事的纠缠,跳动着生命的脉搏,使自己的心域变成一方净界。在精神的意义上,亚楠的散文诗,不仅形成了我们情感的血肉,而且构成了支撑我们一生的骨骼。诗人的精神行走,不啻是赏心悦目的出游。超越绿色的风景,融合人的精神性因素,诗人实现了自然性、人性、神性的有机统一,以及三者之间互含互生的“诗性存在”,亚楠以其散文诗而成为敬重大地与自然的哲人,成为与大自然唇齿相依而充盈着旺盛生命力的“大地之子”,成为澄怀观道、皈依自然、敬畏生命的诗歌圣徒。
二、意象符码与情感建构
亚楠的创作,大幅度引进意象方式而为他的散文诗和诗歌注入了鲜活的生机。他娴熟地进行意象的组合和构筑,善于运用意象的暗示或隐喻,深谙意象符码的能指与所指,精准地把握意象符码的自足性、拟情性与审美渗透,不断生成自然意象、历史意象和现实意象,在扩大意象整体结构的表情功能上,作了有益的尝试。历史意象的物质形式是已成为过去的那些历史遗存物,包括人类群落、社会组织、劳作、建筑、服饰、工具、礼仪、艺术活动及其他文化活动,在亚楠的作品中有很多这样的篇章,如《峡谷深处的老木屋》、《正午的四方街》、《硖石古镇》、《莫高窟》、《烽火台》、《吊脚楼》、《凤凰古城》、《滕王阁》、《桑植民歌》等,这些与现实生活有较大时间跨度的历史意象,发思古之幽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丰富着诗人的抒情空间。现实意象的表现对象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类行为及其作品,翻开亚楠的散文诗集《落花无眠》,第一辑《穿越城市的鸟群》即是,从对都市现实生活的追踪中获取鲜活的意象,以表达主体多元化的情感,是亚楠散文诗与诗歌写作的一个路向。
运用自然意象表情达意是亚楠散文诗和诗歌的鲜明特色,也是他的作品十分突出的个性特征。诗评家吴晓在《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中说:“审美活动是自然的人化过程。人给自然物以生命与情感,人以超越的精神驾驭自然,进而解放自然,使自然物向人的精神方向提高。由拟自然到超自然,是生命的进步、精神的觉醒,由此自然也被纳入人类精神范畴,纯粹的自然变成了主体化的自然。自然意象即是这一双向运动的结果,它有自然存在物的物质外形,又是人类精神的雕塑。”[6]言下之意,就是不能为意象而意象,包括自然意象在内,它们必须进行心灵的置入与对应,最好能透过自然意象的物质形态,深入人类情感的深处,揭示出精神的本质。在亚楠的散文诗集《落花无眠》和诗集《迷失的归途》中,我们看到了大量的披文入情、参与诗美秩序生长的自然意象,如雪峰、莽原、圣湖、月光下的花朵、干草垛、玫瑰、红菱、紫葡萄、红隼、雏菊、蓝草莓、白梭梭林、骆驼石、铜奔马、藏羚羊、红蜻蜓、桃金娘、秃鹫、岩羊、沉思的山林、空旷的麦田、行走的芦苇、绣花的石头、午夜的河流、消失的岛屿等。这些自然意象在诗中的生成,是以生活为源,从表象的获取到意与象浑、心与物动的运动,从自然意象出发,亚楠将我们导入情思缱绻的诗的国度,自然(客体,对象)成了诗人认识自我的方式,也成了认识的尺度。诗人在主客体相对应又超越的关系场中建构情感空间,在一首诗中,置入意象却又不过分集密地堆砌意象,以免使情感无法自由流动。意象贵精不在多,有时一个精妙的意象便可以照亮一首诗,听命于生活的律动与情感的潮汐,诗人有所保留但又管用地设置意象,疏通情感通道,使情感在从容回荡之中自如的舒展,情感一旦与意象遇合,便能够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心灵的境界。如诗人在《远处的雪峰闪闪发亮》中写道:
“清凉的风送来了天山的问候,巍峨的雪峰/闪耀着神奇的光彩。那些白皑皑的雪/干净、清纯,就像孩子们/稚嫩天真的笑脸。”[7]
诗人在某个宁静的午后,走进库斯台春天的血脉,或以感恩的心来到特克斯大草原,感受着草原上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苍茫的草色,“芳草连天,一望无际的绿,就像此刻我们鲜活的情感”,“不论生命怎样暗淡,或者多么辉煌/一棵草的命运,其实就是我们平淡而快乐的人生……”内外宇宙浑然中洇化、濡染,任由情感与思辨在意象中游走,尤其是那闪耀着神奇色彩的“雪峰”和干净、清纯、白皑皑的“雪”——这两个自然意象的点缀,立马使这首诗晶莹剔透,于单纯的丰蕴和深刻的透明中寄托着诗人内心的感动和全部的快乐。诗人为什么能在对“雪峰”与“雪”等自然意象的观照中获得审美愉悦?乃是因为“雪峰”与“雪”等自然意象的内在意味,是与生命的存在、生命的精神相一致,诗人的感悟来自于自然美的诱惑,并且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在这里,自然意象成了诗人情感的符码,作为情感尺度与标识而进入诗,不仅是远处的“雪峰”闪闪发亮,诗人的情感与生命体认也熠熠生辉。
有时,诗人在他的散文诗中设置与组合丰富、众多的有一定内在联系的意象群,以不断提升意象与情感的内在含量。如《沉思的山林》,诗人通过“山林”这个自然意象,写沉思的睿智和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山花、落叶、雨、阳光、鸟儿等意象群的加入,使率真的情感更加楚楚动人,诗人进一步设问:不知道世界的这一个角落,温暖的阳光能否照亮所有人的心灵?面对寂静的山林,诗人坚信,正如草原上明媚灿烂的阳光一样,所有的生命都焕发出澎湃的激情。《大莽原》也是一阕运用自然意象建构情感空间的精品佳构,诗人的目光,抵达天山深处沉默的莽原,他在数百字的短章中,择取并自然地嵌入了“无边无际的草、展翅高飞的鹰、轻轻吹来的风、草丛中的鼹鼠、繁星密布的毡房、大海中洁白的帆船”等符合莽原特征而又浓缩与提炼出来的自然意象群,以便能高度概括而集中地反映莽原、认识莽原、带领读者去领略莽原的风采。
“走进茫茫草色里,我静静感受着六月的阳光,和那些让我们温暖的事情,感受着草原的博大、宽厚、深沉,以及那么多震撼人心的美。我知道,在天山深处这片茫茫大草原,所有的生命都那么善良,所有的真情都传承着醉人的花香。”[8]
“无论什么季节,无论身在何处,只要一看见如此辽阔、如此深邃的花海,你就会心神摇荡,充满幻想。真善美在这里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啊!倘若我们心中还有一丁点善良与纯真,就会情不自禁地进入鲜花孕育的纯美之中。”[9]
从“温暖”、“博大、宽厚、深沉”、“善良”“辽阔”、“深邃”、“真善美”、“纯真”等字眼,我们不难发现莽原或花海带给我们的震撼人心的美。透过这一个个美的侧面,我们领悟到诗人内心充满阳光的情绪,一句“所有的真情都传承着醉人的花香”,一次对于“纯美”的进入,令人“心神摇荡,充满幻想”,由浅层触知向深层感悟的层递,由外部体验向心意结构的推进,由对于“花香”的感受向“真情”的生命象态的转化,我们真的被这诗性的自然意象投射的主观情绪弄得心醉神迷了。
三、地域特色与文化寻绎
亚楠的散文诗和诗歌有着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他立足于伊犁与新疆,审视着边陲风光、历史文化、宗教传统、民俗风情,他善于把时代潮流融汇在历史文化背景中,展现出地处边地和西部的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及新疆维吾尔、哈萨克、汉族等各民族热爱自然、崇尚自由、坚韧强悍、追求美好的民族精神。
对此,亚楠在他的散文诗集《在天边》后记中写道:“每个作家、诗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驰骋的空间和领地。当我们对自己了解的一方水土做深入探寻时,就会发现,越是持久关注、思索、迷恋的地方,越能够给我们创作的激情和灵感。新疆幅员辽阔,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地域特色也十分独特,因此,只要深入挖掘,并以自己的独到发现润色、淬火,就必然能够创作出既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又具有自我个性特征的散文诗作品……多少年来,我一直坚守这样的写作立场,努力使作品个性鲜明,风格独特,并力求把审美的触角伸向西部大地最精细的部分。”[10]如诗人所言,亚楠散文诗与诗歌执著于对边地的守望,执著于有根、有西部向度、有地气滋养的性灵发抒,他在边疆所赋予的创作源泉与心灵符码中,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他散文诗中雪域高原的浑然之气、辽阔草原的鲜活之气、空谷幽兰的清正之气和人性人情的温暖之气。他于远行的寂寞中踏上希望的归途,在记忆本身所固有的一种属性中呈现深邃的存在真相,说出漂泊的伤感与迷茫,以及回到故土血脉、回到精神本根的深切渴望。
举凡达坂城小夜曲、可克达拉的晨雨、赛里木湖倒映的山花、科桑的晚霞、雅马图的苦艾、唐布拉嫩嫩的酥油草、那拉提草原的奶茶、阔尔克的夜莺、乔尔玛的雪、布尔津之夜、喀纳斯的清澈、察布查尔的月光、怪石峪的巨石、艾比湖的白鸥、木扎尔特清澈的河水、天山大峡谷的雪狐、昭苏大草原的雏鹰、杏花里的龟兹、库尔德宁的鸟声、吉尔格朗河的波浪、雪岭的云杉、恰西的风、核桃沟的山泉、石头城遗址、柏桦林的落叶等,这些洋溢着浓郁的新疆本土气息、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的艺术符号,强化了诗人那种让灵魂扎根、让生命落实的书写品质,使诗人的及物于魂和个性化的表达,找到了天地人心的精神基座。不仅如此,诗人还在西部风土的秩序中恪守内心的自由与宁静,在生命肌理的和谐中映现西部山川的淡泊与器度,于感性的充盈和诗性意义的关怀中折射出独特的地域风情与个人风格,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精神气场,一个想象力的空间与西部地理学意义上的精神家园,一个融入了诗人对自然与生命存在体验的诗意栖居之所。
当然,整体的地域文化风貌的构成,离不开风物地貌和习俗民情。但形态的整体性和人们精神气质的同构,则是能否进入艺术审美领域的主要条件。亚楠诗作的地域文化特色并不是仅仅停留于对民间文化的认同和对自然地理、人文环境、风俗民情的浅层次叙述与抒情上,他看重并写出的是生活在伊犁、新疆与西部的人们的性格、情调、精神和气质,并把自己的人生思考与对民族心史的探寻相交融,以博大的诗人情怀,汇聚并涵纳了伊犁、新疆、西部各民族的文化个性。即从他的一组组散文诗总题如《西部变奏》、《行走在西部》、《新疆之魅》、《我只能在草原向远方眺望》等等,即可看出其地域文化特色与创作个性化的追求。
“那成群的牛羊,那遍地的牧歌,那无尽的思念,那淡淡的忧伤。/是草原永远的企盼吗?//一群剽悍的汗血马奔驰而来。力量角逐着力量,蹄声撞击着蹄声。/群山沸腾了。/草原沸腾了。/古老的神话迸射出迷人的光彩……//这不是姑娘追吗?/此刻,马背上的青年哈萨克神情恬淡,忧郁的心满怀期盼……/鞭梢还在天空挥动,那是草原炽烈的爱?/姑娘哟!那一刻,时空早已凝固,你纯朴的情让所有渴望幸福的人温暖。”[11]
对于伊犁之美,诗人亚楠领略得至为刻骨铭心。那山,那水,那人,那奔驰的汗血马角逐的力量,那辽阔的草原上醉人的花香,那遍地回荡的悠扬牧歌,那悠久的历史与“姑娘追”一样浓郁的风情……诗人被一种炽烈的爱、幸福、温暖、美的情绪和美的民俗风情激励着,感动着。在一片迷人的草原上,诗人仿佛就是“那只沉默的羔羊”。可以说,亚楠不仅是伊犁的居民,更是伊犁真正的知音。诗人叶舟评说亚楠的作品“乃当下抒情诗部落中最有效的一部分,也是对边疆书写中卓有成效的篇章之一。”[12]亚楠坚守着自己的“一条地平线,一道边陲,一座苍茫河谷,一个伊犁”,来书写他的锦绣华章,甚至有的论者将他的散文诗作为“新边塞诗歌”的样本来论述,是地域文化造就了亚楠诗歌的重要特色。著名诗人章德益说:“亚楠对自己诗歌范围的地域设定与精神范畴的气质设定都是非常理智与明智的。他基本没有跨越他心之所系与魂之萦绕之物,也就是西部以及由西部所派生出来的所思所感所悟。”[13]是西域特色与伊犁这块“根据地”的丰富文化内涵让亚楠的散文诗不胫而走,名满天下。有鉴于此,亚楠曾在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颁奖会发表获奖感言时说:“我所生活的伊犁大草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非常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它的历史文化,它的民俗风情,它的百姓,它的牛羊,它的欢笑,它的眼泪,它的期盼,它的忧伤,都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我是一个草原之子,在苍茫的暮色里,我愿意为草原祈祷,为草原祝福和歌唱。也许,我并不能把草原的深情完全解读,也无法让所有的鸟都在草原上发出悦耳的清音。但我知道,西域辽阔的疆土是我纵马驰骋的故乡,而那些淡蓝色的草原,便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为此,我将继续在西部大地上坚守,沉思或者自由飞翔。”[14]由此可见,对伊犁与西部的书写已成为亚楠生命中的一部分,伊犁鲜明的地方特色与厚重的文化底蕴哺育与滋养了诗人,西部这块神奇而丰美的土地,是诗人赖以生存之根与精神依托之所。亚楠散文诗与诗歌的“伊犁情结”与地域文化精神范式闻名遐迩,他用心倾力地对伊犁诗性文化进行看护,为我们抒写出了一种博大的爱、辽阔的美、旷达的情怀与文化的深邃。
四、地市图谱与现代体验
在亚楠的散文诗与诗歌图谱中,还有一道亮丽的城市风景线。他曾经出版过一本散文诗集《我所居住的城市》,他的散文诗集《落花无眠》首辑即为城市诗。亚楠的城市诗不仅是作为写作题材的拓展,更是一种全新的话语系统和诗意结构的构建。亚楠的散文诗与诗歌,对城市中的生命经验进行积极的、能动的反映,写城市中的各种事、各种物和“人群中的人”,表现现代城市人的情绪与感觉,初步实现了散文诗从传统性向现代性的蝶变,为诗的多元性、新颖性和丰富性的发展提供了文本的有力见证。
亚楠的诗触角延伸到城市生活的诸多方面,反映我们当下所处的这个时代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以及现代文明进程中光怪陆离、眼花缭乱的景致,包括城市里某些边缘人的生存状态。即便是取批判现实主义视角来写这种“变化”,也正如著名诗评家王光明先生所说的,“不是营造一个独立的文本世界与物化的世界抗衡,而是以移动的视点、变化的心情对答城市的变化,反思生存的真实。”因为生活在城市的诗人,是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不可能选择与城市决绝与对抗的姿态出现,而是以“反思者”的角色登场,“对城市的态度有着一种既反抗,又理解与包容的态度;这不是与现代工业文明妥协,而是从人性和精神出发,在主动理解、介入中,对城市文明加以调整和塑造。”[15]亚楠的城市题材散文诗正是致力于“反思生存的真实”,致力于把一个诗人在城市的体验表达出来,致力于书写现代工业发展对自己面临的生存处境的认识以及产生的各种理念与困惑,致力于诗歌写作所要追求的现代性的建构。
诗人一方面对把时光拉得悠远的高台民居、土陶、维吾尔庭院、六根棍、阿凡提的传人伊沙木、喀赞奇的民俗旅游、远逝的白杨、街头的烤羊肉摊、穿越城市的水、街舞等不曾与自己疏离与隔绝的东西,试图建立一种亲密接触或盛情挽留的关系,“穿过时空的火车,轰隆隆,碾过岁月的寂静”,“那些幽深的隧道,迸射着火热的激情”,那些“古朴的民风,传递着现代气息”,作者在情感的深处,一次次地通过对城市过往智慧与文明的回望而获得一种美感。
“在城市的一隅,这道风景格外亮丽。/水波自远处缓缓传来。泛舟其上,一种激情撞击着另一种激情,鸟语花香铺天盖地……/天空如此深邃。海天一色,鸥鹭自由地飞翔,城市沐浴在湛蓝的波光里。/那是我们心中的海吗?/变幻莫测。奔涌不息。/深不可测的水隐藏着几多神秘……”[16]
这是何等富有动感与活力、深邃而神秘的城市海景啊!活得还算惬意的伊犁人,他们快乐着,像嬉水的鸟,多情的眼神让阳光越发鲜艳。“许多故事朝我们走来,许多故事又离我们远去”,古典诗意消解了,现代城市又以激情、速度和力量产生了新的美感,“海景乐园”拓展了人的想象空间和视觉空间,到这里栖居,或者随便走一走,迷人的景色会让人沉醉。当然,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来观照,“城市海景”让人们感受到城市新鲜的刺激和物质化生存的魅力,在一个以娱乐与消费为时尚而缺乏诗意与韵味的图景里,人们体验到的不过是都市社会的喧哗与躁动。
另一方面,诗人书写作为现代文明象征与现代性标志的城市今天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穿越城市的鸟群,“鸟”的背后是对城市文明的反思,诗人这样写道:
“而此刻,寒潮滚滚来,城市笼罩在巨大的忧郁之中。苍茫的暮色里,悲壮的神话正在着色。我看见,这群鸟扇动着翅膀,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消逝……”[17]
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现代工业社会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之忧郁之情,穿越城市的鸟群,笼罩在沉沉迷雾之中,它们在寒风中拍打着疲惫的双翼,“满目苍凉,神情肃穆”,险象环生,在一种杀机中“渐渐消逝”,它们是那么的无助,面临着生存危机,传统的诗意在城市里消解了,和谐、平静、安宁、纯朴的生活状态将渐渐逝去,给我们带来的只是精神上的紧张、动荡、不安、冷寂与焦虑,鸟儿又怎能不感到“苍茫”与“悲壮”呢?
尤为可贵的是,亚楠的散文诗对一直处于城市边缘与底层劳动者如城市美容师、脚手架上的民工、流浪汉等民生、人性与弱势群体生存状态的关注。那些走向城市在脚手架上忙碌的农民兄弟,他们为城市带来新变,给自己留下血汗与忧郁,有时竟还结不到工钱。蜷缩在城市一角的流浪汉,冷风吹在他们瑟缩的身上,“瘦削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和忧郁。/我仿佛看见,那浑浊的目光里,写满悲伤。”让人联想到波德莱尔散文诗中的“城市拾荒者”、“流浪汉”孤独而苦难的身影。
“据说车满为患人满为患,都是些迫不得已的事情。噪声一寸寸切割着城市,沙尘暴正向我们威逼过来。呼唤绿色,就是呼唤生命。/修建过街天桥,本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文明之举。一些不太文明的人依旧随意横穿马路,就像一群羊随意地穿过一片草地。”[18]
亚楠的散文诗以冷静观察的姿态,面对城市“车满为患人满为患”的拥挤生活场景、不和谐噪声的嘈杂与纷扰、沙尘暴带来生态环境的恶化,以及一些人不文明的举止等虚妄、吊诡而尴尬的“异化”现象,因为主体性的觉醒而产生对现实问题的焦虑,诗人在平静的叙述中充满了批判现实主义精神,通过细节的描述,融入了诗人对文明的反思,对现代人生存环境的关怀。
五、结语
在当代散文诗实力派作家群中,亚楠是一位真诚而勤于诗艺创造并取得了突出成就的诗人,一位襟怀阔大、内心澄明而富有才情的诗人,一位正派、清正、阳光、热情、儒雅的诗人,一位坚韧、执著、坚守而矫矫不群的诗人。他在西部行走,灵与景动,心与物游,与大自然一往情深而在审美的沟通上达成了高度默契;他在诗思上呈现,因意立象,依象成言,达到象中有意、意中存象的内在法门;他在伊犁大地上坚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诗意栖居的地域上,朝圣灵魂;他在天边放牧云朵,异彩飞扬,精神脉动,在形而上的驰骋中富于超然的气度;他在城市穿梭,煮酒论诗,谈天说地,在现代性的进程中抒发自己对世道人心的深切体验。愿亚楠诗家在散文诗与诗歌的大草原上纵马扬鞭,自由地驱驰与超越,赢得更大的富有、充实、活跃与壮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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