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敬亚 于 2011-9-9 11:57 编辑
徐敬亚
燃烧的中国诗歌版图
10、北京—1980:首届青春诗会
1979年,是《今天》震动中国的一年。从年初开始,一期接一期不断加印、重印的《今天》逐渐风行于全国大学校园。至1980年上半年,这批被后来人们称为“朦胧诗”的经典作品,开始少量发表于正式的官方刊物上。这使它得到了更大范围的阅读与关注。
当时,中国最牛、最权威的诗歌刊物《诗刊》,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启动信号。以严辰、邵燕祥、丁国成等为首,以王燕生、雷霆等为主力编辑的《诗刊》,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举办一次全国性的“青春诗会”。这个会,后来竟成为了“诗界黄埔”,一发不可收,被他们后续接班人们玩了好多年。
“青春诗会”最初的名单没有我。一天,王小妮拿一封《诗刊》编辑雷霆的信给我看,说邀她到北京开一个会,具体时间再通知。我一看,说我也要去啊。马上就给雷霆写了封信,并说到了我写评论的事。后来到了北京王燕生告诉我,你那封信还真起了作用。名额那么吃紧,全国多少省份连一个名额都没有,你们一个吉大就来两个!主要是考虑到要有一个写评论的,就把你加进来了。
记得接到正式通知的时间是5月初。那天晚上,我们俩双双从公木先生家走出来,天空清澈透明,我们的心情也像夜空。我高兴地在草地上跑了好几圈。公木专门给吉林作协打了电话,作协竟同意为我们报销车票。
在一个物质匮乏而精神膨胀的年代,参加一次普通诗歌会议的资格,被放大到惊人的光荣。离开长春去北京参加青春诗会的前一天,7月19号,以《眼睛》为主体的长春青年诗人们在曲有源带领下,在南湖九曲桥边为我们送行。桥边草地上,大家围坐一起,说诗念诗唱歌聚餐。那也是《赤子心》与《眼睛》惟一的聚会。赤子心全体与曲有源的那张黑白合影就是在那一天下午的阳光下。
20日清晨,我俩坐了一整夜硬座,到了灰蒙蒙的北京城。记得出了北京站,是一长排自来水管,我们在那里洗了手和脸。感觉北京与我大串联来时没太大变化。
当年的诗刊,还在陶然亭北侧的虎坊路。几排灰色平房,围着一座大院子。院里的小路都铺着灰砖,几棵槐树正开白花。杨牧、张学梦、陈所巨、叶延滨、江河、高伐林、舒婷、梅绍静、常荣、徐国静、孙武军、徐晓鹤、梁小斌、顾城、才树莲——其它15个来自天南地北,同样兴奋的人,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除几个北京“走读生”外,参会者多数就住在诗刊院内平房里。我和梁小斌被安排在收发室右侧第一个房间。头次见面,他羞涩木纳的举止,让我感到很好玩儿。不管谁到我们房间,梁小斌立刻客气站起来,只说一两句话,表情尴尬地继续站着,再无语言。那时他可能还没发表多少作品。不停地跟我说,老徐呀,你是评论家,你可要好好帮我吹一吹啊。我那时还不敢自称评论家,伏在桌子上,细细读他书写潦草凌乱的诗稿。暗自称奇,心想,过去怎不知道这个人,一个其貌不扬的大诗人啊。
北岛来了,和杨炼、芒克一起。三个大高个儿,都长得削瘦、清朗。每人肩上背着一个书包。是来看朋友,也顺便兜售他们的宝贝杂志。那时《今天》已经出了第九期,被强令停刊。北岛说,我们就印一个叫《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这可以吧。他们手里拿的正是已经没有今天封面的“交流资料”第一期,白纸黑字没图。
第一次见到神仪已久的诗人,那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我当时对江河最感兴趣,他和顾城一唱一和地讲诗。说一个诗人愤怒的时候,甚至能写出“红色的叶子”,让我很惊奇。江河还能说出很多外国诗人名字,一长串一长串背诵一样。他在说艾略特时,总有意说成“艾略——特”,什么阿莱桑德雷啊阿波里奈尔啊,当时我们都不太知道。我心里一边佩服却一边开玩笑,说他是前一个晚上背下来,第二天来蒙我们。当时外省与首都的诗歌差距可见一斑。
当年的《诗刊》,不但权威,而且先进。为诗界普遍敬重。所以当诗刊邀请授课教师时,所有名家一律到场:张志民、臧克家、贺敬之、严辰,还有翻译了《西方现代派作品选》的袁可嘉,还有我们敬重的作家刘宾雁、诗人艾青、画家黄永玉……为了青春诗会,诗刊上下齐心合力,不惜代价。但我们这些人上课溜号已经成为习惯,无聊时就在底下画小人,谁讲课就画谁,几个人比着画。我和王小妮、顾城、徐晓鹤等画得最凶。而舒婷则总是仰望着天空和树。我总以为她在找蝉。在诗刊,见到著名诗人像街上遇熟人一样容易。一天晚上正下雨,快睡觉前有人敲门。因为我房间离收发室最近,便跑出去。一个瘦小老头站在雨中,一问,他用四川话说:我是流沙河嘛。
那时,诗刊没有食堂。我们吃饭都要到北侧的中国京剧院。北岛、杨炼、芒克中午也常来。那里的啤酒最受人欢迎,2角钱一杯。记得我和王小妮还同梁小斌、顾城一起到大栅栏喝过一次羊杂碎汤。
临分手的前一天,顾城背来一个黄书包。从里面一个一个慢慢掏出17个大黄梨。嘴里说着:分梨(分离)了分梨了。就是那天晚上,顾工夫妇及顾乡共同宴请大家。饭吃得很隆重,在全聚德吃烤鸭。吃饭的目的也很明确,今后大家对顾城多多关照。后来知道,那时顾城刚刚辞掉工作,一家人对这个迷诗的孩子既充满希望,也充满了不放心。除诗刊主要领导外,青春诗会只选了不多几个人。都是他们认为将来能成为顾城朋友的人。
那时诗刊缺少好的相机。临别照不够清晰。但创意并不缺,全体分为男女两组,按照年龄大小降幂排列,站成一排。那个年月,见面不易,分手时甚至有点忧伤。当时所有人最大愿望就是发表诗歌——在没诗刊人在场的时候,大家悄悄说,今后我们要团结起来,谁能发诗时,可要给大伙多多发诗啊。
所有人离开北京后,我被单独留下,诗刊让我写一篇会议记要性的文章,王小妮陪着我。由于我始终搞不懂诗刊的意图,一连改了几稿,都没通过。最后刊出的文章是王燕生亲自写的。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北岛说他们晚上有一个“文学沙龙”活动。问我们去不去。王小妮皱了皱眉,我则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原来,离开长春到北京参会前,吉林有关单位中的一位不相识的人几经周折转告我:到京后,不要和任何地下刊物联系,包括文学刊物!但我非常想看看《今天》的活动,不愿错过机会。记得我们转乘了几次公交车,才到了大约位于东城的某个院子。我们进去时,黑乎乎的院里已坐满了人。一个年轻人正站着说话。简单介绍后,沙龙继续进行。我记得一个身材不高的小胖姑娘走出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坐下开始念她的小说。慢慢习惯了黑暗后,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人们都坐在院子四周。女孩她们坐在与我们对望的一棵大槐树下。她念得不太好,小说写得好像也一般。总之包括我在内的全院子人都没怎么听进去。我当时心想,这就是沙龙啊。和我们聚众念诗一样嘛。而且还不如念诗。小说不太适合沙龙。那天我的兴致欠佳,原因是突然肚子疼。吃晚饭时还好,一坐上公交车便疼得不行。听那女孩念小说时,我不停地按着小腹,可能影响了我的收听效果。
整整一个月的青春诗会。让我见识了很多人。从官方诗歌的泰斗,到民间的顶级诗人,也领会了最新的诗歌观念。这一系列当时中国诗歌界最新鲜、最活跃的因子,都无形中渗透进了我的诗歌理念。那一个月的提升,表面上并不明显,其实已深入骨髓。从北京回到长春,经过几个月回味。我不知不觉地感到一肚子话要说出。当年底,我飞快地完成了《崛起的诗群》。如此看来,首届青春诗会,最大的赢家可能是我。
11、河北。北戴河—1980:哪个省都有青春诗会
细心回忆起来,八十年代初,中国诗歌界封建性的辈份关系还相当明显。那时候,谁是老诗人、中年诗人、青年诗人,不但心里一清二楚,长幼尊卑也井然有序,没人规定但潜意识里都不能越界。对诗歌作品,谁写得好,谁稍好,谁稍差,也像今天一样暗自“细分市场”,如同远古武林。
在北戴河,青春诗会与河北青年诗会迎面相逢。我第一次见到陈超、刘小放、边国政。那时伊蕾还叫孙桂贞。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全国推选出来的天之骄子。在我们心里也好像中央军翻越雪山遇见地方部队一样。诗刊并没有安排双方举行正式交流。但当时我见到河北诗人后感觉特别亲切,觉得他们与青春诗人的人不太一样,不装,不卖弄,更实惠,更真实。这些感觉一直延续到多年以后,2010年见到伊蕾,还一起回忆两伙诗人海边的那次邂逅。我们俩都说,当年哪个省都有一批自己的青年诗人与青春诗会,只是诗刊的牌子大。
12、全国各省市大学。1978-1980:有多少诗人,只有上帝知道
八十年代中国诗人有多少,只有上帝知道。
从楼下扔一块砖头,可以砸到几个诗人。这句今天听来夸张的话,在当年校园几乎接近事实。
①、全国大学生文学社团超过200家
全国文学社团中,写诗的人占相当大比例。据姜红伟统,1978-1979两年全国各大学中有30多家纯粹的诗歌社团:
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1978年9月恢复。下设评论小说戏剧散文诗歌四个组。/吉林大学赤子心诗社,1978年成立,成员7人。以下为1979年成立:
杭大《扬帆》诗社/辽宁师大新叶文学社,成员140人/黑大大陆诗社,社长曹长青,社员100余人/新疆农大文学社/大连理工太阳帆诗社/东北师大北方诗社,社长章平/吉林四平师院诗社,社长薛卫民、于耀江/中国人大大学生诗社/北广秋实诗社 /杭州师大我们诗社/南开南开园诗社/贵大春泥诗社/北师大求索诗社/武汉师际枫林诗社/中央民族学院百花诗社/广州师院春草诗社/华中师院桂子山诗社/贵阳师院烛光诗社/江苏徐州师院新潮诗社/南京师专求索诗社/江西赣南师专新芽诗社/南京师院青年诗社/上海师大百草园诗社/河北张家口师专爱情诗社/江苏师院吴钩诗社/浙江温州师专九山湖诗社/湖南师院零陵分院芳草诗社/山东大学沃野诗社/厦大鼓浪诗社/辽大诗社,社长马原、程宏。
另据张家谚统计,当年仅贵州一省,粗略统计文学民刊就有24家:《启蒙》、《这一代》、《烛光》、《春泥》、《艺术小辞典》、《酸浆草》、《破土》、《崛起的一代》、《三签名》、《地铁》、《地平线》、《诗魂》、《大乌蒙》、《金字塔》、《现代诗》、《中国诗歌天体星团》、《现代诗选》、《状态》、《大骚动》、《高原诗报》、《零点》、《过程》、《中间》、《寄身虫》……另有大量个体自印民间文本。
②、名家,当年的诗歌爱好者
藏龙卧虎的大学生文学社团,囊括了当年中国大学生中百分之百的文学精英。出了不少人才。很多未来各行业名人,当年多数接受过诗歌热潮熏陶。很多今天的文学名家,1978-1980年左右,多是当年高校文学社团的领袖。很多人最初的文学方向都是诗歌。如:
陈平原:中山大学钟楼文学社;
方方:武汉大学78级红枫叶文学社;
卢新华、胡平、张胜友、景晓东:复旦春笋文学社;
张炜:山东烟台师专贝壳文学社;
韩少功、何立伟:湖南师大朝暾文学社;
马原、程宏:辽宁大学诗社;
洪峰:东北师大北极光文学社;
黄子平、查建英:北大五四文学社;
赵丽宏、王小鹰:华东师大《草木》文学社;
陈超:河北大学《崛起》诗社;
易中天:武汉大学中文系《珞珈山》……
徐注:当年大学生文学社团盛况,详见姜红伟《1978年—1980年全国各地高校创办大学生文学刊物备忘录》一文。
2011-7 深圳-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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