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华鹏 于 2015-10-20 10:30 编辑
平遥古城
曹华鹏\文
一
我的金钥匙丢了——
丢失在《走西口》的余音里;
丢失在明清两朝的金库里;
丢失在平遥古城辐射千里的驿道车辙里。
捧着余氏的《抱愧山西》,我在努力回忆丢失的过程。
一切无从忆起,沮丧的心情被嵌进古城里每一条墙缝,随西北干硬的罡风一起蒸干,风化成青灰色砖坯。
此时,我心一片清冷,慢慢凝成一层青灰的色泽。
站在古城巷道里,我努力追忆着打开金库的那扇锁门。锁门刚刚关闭了大半个世纪,高大的门楣里还在回响着车轮滚动的余响,连同金银碰撞的清脆声音。
在亟需的那一刻,我的金钥匙丢失了,就此丢失了一个指引前路的坐标,迷失了一条通往世界的金光大道。
是无知偷走了它么,我在费力找寻着早已忘却了的无知;是流逝的岁月偷走了它么,我在尽力重温着那段逃逸无踪的岁月。
一百多年的繁华路段,静卧在一百多年前那些喧闹的日子里。我的脚步匆匆,我的身影匆匆,我的心情匆匆,只为我的丢失匆匆。
平遥,我的愧疚在这里萌芽,我的情殇在这里溃疡,我的找寻在这里起步,我的故事在这里撰述。
寻找,在正午时分开始,将要结束于哪个岁暮。
二
沿街翻检着暗淡门牌,辨认着被岁月尘沙吹干了的标签。
标签晃荡于每一条古旧老街,老街里每一座古旧庭院,庭院里每一处古旧角落,角落里每一粒古旧尘埃。
我在细细地翻捡,细细地辨识,细细翻捡辨识着那些鲜亮的日子里飘浮着的一粒粒鲜亮尘埃,充塞着一处处鲜亮的角落,炫耀着一座座鲜亮的庭院,装扮着一条条鲜亮的老街,展示着一片片鲜亮的标签。
可是,日升昌还在酣睡,雷覆泰的梦帘深锁九重;蔚字五联号经年不起,毛鸿翙正在逗弄着一群无奈的儿孙;祥泰隆失忆多时,阿拉善左旗也早已不认得定远营。
静静的街巷里徘徊着空空的脚步,轻一声重一声,急一声缓一声,声声翻搅着心的躁动。
或许,我来得太早了。
翻涌的心绪尚未沉淀,沉淀成一潭平静的心湖。
我的丢失漂荡在涌动的湖面,悄悄隐身于一堆堆残旧的泡沫里,在这个正午时分,借助阳光的折射,闪动着诱人的光影。
或许,我来得太晚了。
不经意间,岁月拂尘弹去了太多痕迹,静默的高墙围护左右,似要诉说即将绝版的故事。
我却记录不到一个完整的情节,仅留有一个个残缺的结局。
我的丢失,正是平遥的丢失;我的失忆,正是高墙的失忆。
我和平遥一起寻找,寻找那一页页刚刚翻过的日历。日历上,那些鸿商巨贾的足印沾满了八方泥土,携满了异域信息。
我和高墙一起追忆,追忆那一条条刚刚驶过的辙印。辙印里,那些辉煌的梦想与揪心的相思绕成串串风铃,摇于八方,响于异域,依然高高悬挂在如今的四季。
三
依靠着残旧门楣,敞开狭隘的心扉,我要尝试儿时久违了的回归。
心中的线团飞速转动,风筝凌空升起,没入云霄,飘向北疆,飘向南海,飘向草原,飘向戈壁,飘向西伯利亚遥远陌生的异域城池。
筝线漫天飞舞,划过阴霾,划过晴空,划过闺中幽怨世间渴望。飞舞千里,飞舞出漫天金雨银雾;划过百年,划出一怀志满神伤。
所有筝线拧成几股细绳,穿透几重厚重门帘,仅是随意栓绑在几只纤细的指掌。
晋商——
一个如雷贯耳又悄然失落的名字;
一群崇尚信义又自相倾轧的血性汉子;
一块沾满财富又颓然褪色的中国华尔街招牌;
一具血肉丰满又一夜枯萎的巨人骨质。
我要怎样描述你的存在,才能配上你惊世的业绩;我要怎样追随你的背影,才能读懂你内心的账本。
激越的战鼓擂响边陲,擂出无限商机无数惊险,仅垂青于聪慧的山西商人;咆哮的汾河流过南北,流出无数通途无畏胆识,只属于坚毅的平遥一门。
漫漫商途上,艰难地行走着一个个倔强的身影,从明初到清末,一直走进民国暮色里。
朝代兴衰,变换的仍旧是那层扬起又跌落的浮尘;商号更迭,延续的依旧是那种至死不渝的诚信。
一个强大的商业帝国,竟崛起于一座弹丸小城;一座承载大国伟业的丰碑,却铭记着一群布衣平民。
神话诞生的地方,横卧着几条普通街巷;惊叹堆积的地方,散布着几幢错落屋角。
这就是千载不毁的古城;这就是百年不灭的平遥。
四
我的耳边掠过一缕凄婉的歌谣。
《走西口》的旋律隐隐升起,溢出闺中窗棂,飘出深宅大院,漫过老街旧巷,盘旋于城门驿道。就这么一直漫漶开去,漫向未知的远方,直到曲终人散处。
累累的叮咛缀满行衣,柔柔的温情缠满细腰,厚厚的睡帘滤清月华,湿湿的相思浸烂家书。
用心倾听吧——
妹妹的纤指牵拉了千万次手,走西口的哥哥一直在走;
妹妹的相思泪流了又流,走西口的哥哥怀揣碧海青湖;
妹妹的曲调压弯了大路口的柳树,走西口的哥哥背驼心瘦;
妹妹的期盼拓出长路,走西口的哥哥永远走不出。
曲调震颤了数百年,几回回震落了一地夕照,颤飞了一天朝晖。直到繁华枯萎,直到相思无泪,颤不掉的依然是一怀落寞的愁肠,震不动的依旧是一扇洞开的心门。
呵,平遥女人——
我的指尖触向娇容,你无惊无惧;我的笔尖探入心髓,你无喜无悲。
我想为你重谱一首时尚歌谣,你哼唱的还是那支熟悉的曲调;我想为你重建一座独立舞台,你的舞姿始终隐于男人背后。
我的怜悯,可笑地流淌;我的同情,无聊地泛滥。我的揪心之叹跌入雄浑川流,早已不知冲向何处;我的赞美之声埋进汹涌潮头,究竟还剩下几颗音符。
看不懂平遥女人的心事,读不懂平遥女人的眼神,听不懂平遥女人的心曲。
在这个正午,这个普通小城,我的情丝挂满自设的答案,我亦不懂。
五
穿梭在熙攘的闹市,漫步于林立的店铺门口,我随一阵又一阵“贱卖”的声潮托向半空,尴尬地晾晒在廉价的日光里。
我亦被廉价地出售,像一件破损的古董,让满街狡黠的商人推来桑去,掂量多时又推销良久。
这个时候,蓦然发觉,我的金钥匙并未丢失。它依旧安然地躺在内心一隅,等待着旧有主人前来,以一个诚信的价格,兑付旧有的商贸。
呵,呵,我只能自嘲地哂笑。
精明的商人设计了一个精明的谜局,精明的我给自己开了一个精明的玩笑。谜底又能维持多久,玩笑能否笑到最后。
其实,我要寻找的金钥匙,仅是一个普通的单词——忠信。
这把金钥匙,打开了山西商人封锁日久的芝麻之门,启动了平遥人挪移国库的脚步。
跟在一个商人背后,辗转几条古朴街道。我透视着渐渐模糊的身影,终于搜寻到了那把钥匙的着痕,却已偏离了心的轨道。
直到今日,我的眼前仍旧晃动着平遥商人印制的银票,耳边仍旧回响着平遥女人哼唱的那首歌谣。
脚步还在踯躅,我还在努力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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