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厍 于 2016-2-6 21:41 编辑
万物迎迓阳光的方式
1
小草托着露珠对阳光说:这是你的孩子,是我收留了他一个夜晚,现在还给你,请你更热烈地照着我吧!
就是这阳光的孩子,在寒冷的夜晚给了小草温暖与慰藉。
阳光没把小草的滑头话放在心上,他有着一个慈父所有的品性。他小心翼翼地收回他的孩子,就像他在夜晚放纵他的孩子一样。
2
拥有球状树冠的香樟树像一只有意思的筛子,它把小于叶子的阳光漏到地上,这样蚂蚁就有了搬不完的奶酪;它把大于叶子的阳光筛得哗哗响,这样藏在枝叶间的鸟雀就有了数不清的金币。
香樟树自己,就有了不用一钱买的华丽——偏偏你还看不出她的华丽。
3
没有比较过一只蝉和一只鸟迎接阳光的方式,但是根据经验可以推想,鸟一个呼哨,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的时候,蝉缓缓移动着身子,轻轻调试着潮湿的发声器。
发声器如她所料的那样喑哑。她就微微撅起尾部,让阳光进入腹下。
4
你知道阳光从山梁背后射过云层的时候,对面山腰上的电缆塔在干什么吗?
他像个伟岸的男神,裸露出黄金的身体,闪闪发光。
此时背光山坡上的村寨还浸没在梦的阴影里,但是这个梦的阴影有一条织锦缎的滚边。
5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打扫院场,父亲掀开井盖,吊上一桶清凉井水,搁在场角。
太阳就把若干条细小的腿脚探入水桶,水桶里泛漾着光。
这桶泛漾着光的井水,一半被父亲用来清洗鸡埘里的食槽,一半被母亲用来泼洒干燥的尘土。有时候不够用,父亲就另打一桶。
6
大地上唯一能与正午阳光对视的,是五月头上的麦芒。青涩尖锐的麦芒,愣是逼得阳光柔和下来。
但是一到五月底,所有的麦穗都垂下头颅,麦芒指向土地,仿佛从与阳光的对视得到了某种神启。
了解这一神秘交流的全部底细的,恐怕只有正在细细打磨镰刀的父亲。
7
在春天,两幢教学楼之间的园子,一个天然的制香作坊。
一棵嫁接桃树,两棵银杏,两棵盘槐,三棵枇杷树,四棵橘树,五六棵石榴,以及矮冬青、椿树和另一种叫不出名的灌木……一切遵循着自然的秩序,任凭无数阳光手指从它们的枝叶和花瓣中萃取香气。
相对于蜜蜂、蝴蝶和鸟雀的大肆挥霍,人们对这份自然的赐予反倒显得迟钝和收敛一些。
8
比较一下荷花与睡莲对于阳光的态度:显然前者更为热衷于在阳光中招展美姿美色,她的丰腴和明艳本来也是更多地得益于阳光的亲炙;而后者显得更加冷漠一些——或许是离水面更近的缘故,在日常的对镜自照中,更容易拿捏分寸,也就多保留了几分清醒和淡然。
事物本来如此。
9
摩天楼用金属构件和玻璃幕墙攫取阳光的行为有着极其虚妄的心理动机。从目前的现实来看,这种心理动机似乎得到了上帝的某种默许和纵容。
不过一切都很难说。当人类仰望闪烁在数百米高处的刺目光芒,他们难免会为自己的杰作自鸣得意,从而忘却了更高处的光芒。
10
健壮的红蜻蜓乐于在烈日的午后练习舞蹈。魅惑于这份眩目的舞蹈之美,我的童年无惧于烈日的炙烤;因为追逐这份眩目之美,我童年的皮肤永远闪耀着黝黑的光芒。
成年以后,则常常为一只在背阴的水草间飞飞停停的豆娘驻足。一只纤细豆娘翅翼上的阳光颗粒,似乎更适于一份中年心境的幽然烛照。
11
一幅苇絮的逆光照告诉我们它和午后阳光之间的全部协议:互为道具,辉映各自的美。
或许人们会觉得这完全是一个不平等的协议——卑微的生命岂可要挟阳光,阳光又岂可屈尊?
事实是,神圣就在于此,且自古如此。阳光若不探身亲吻卑微的生命,何以成全其神圣?卑微的生命若不借力于阳光,何以成全其千差万别之美?亦何以成全阳光的神圣?
12
雪背着阳光逃逸出天庭,像私下凡尘的仙女。其实不然,雪之下凡本质上是一次牺牲,她只是为自己争取了一次轻盈的旅程。
唯有阳光能成全其美,他闭上眼睛,扯上云翳背过身去,任凭雪一路舞蹈至人间。
雪给人间带来天堂之美,因此也享尽人间的赞美。阳光重新露出脸来的时候,雪就开始融化,渗入泥土和人间万物。她兑现了牺牲的承诺,无声无息。
13
一片池塘在冬天的苟延残喘自然是受益于阳光——即使被冰封,也还能维持微弱的心律。
春天来了就完全不一样了,它至少可以用三种方式迎迓阳光——春风泛起的涟漪,锦鲤泛起的浑浊春水,还有锦鲤本身,你看她们多像披着凤冠霞帔的水中新娘。
在浑浊的春水涟漪里,新娘们唼喋啄食阳光的碎屑。一片池塘,盈满温和的泪水。
14
十字花科迎迓阳光的礼仪最讲排场。她们耐心挨过冬天,一俟春天来临,即刻开始柠檬柠檬的哼唱,在田野上铺开悠扬的和声。
蜜蜂、蝴蝶、牛虻,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昆虫自动加入进来,分享春天带来的最大福利:阳光和花粉。
十字花科邀请东风和南风,曳起她们明媚的裙裾,传送香气给村庄,分派希望给农人。
15
必须写到一个妇人在冬天对阳光的埋怨——阳光的故意隐匿让她发愁,她还有几床被子要翻晒,她可不愿意儿孙钻冰凉的被窝。
是啊,这样的妇人天下有多少,阳光就有多窘迫。好在阳光不会躲藏多时,无论如何,它得成全妇人的慈母心肠。
一个妇人怀抱棉被站在太阳地里的画面,永在游子的梦里,热热烈烈。
16
必须写到一个孩子手拿蜡笔描画太阳的样子,他画出的阳光永远是短短粗粗的几道金色笔触。或许他还会把太阳画成绿色,却仍然有着金色的光芒。
那么在太阳的下面他会画什么呢?他后来画了什么已无法用一两句话描述,但是最初,他只画左边一个爸爸,右边一个妈妈,中间一个他,他们的手永远是牵在一起的。
他想象的边界,可能是一片浅蓝色的海,或者更狭小一点,一片有星星点点花朵的草地。
17
雨后的操场,赭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飘动着蒸汽。阳光在这块有标准跑道的操场上,显出难以一求的完整——在城市,它通常被切成无数碎块,像无法均匀分配的蛋糕。
午后的散步者围绕跑道或急或缓地走着,像三五只蚂蚁在过于巨大的奶酪上沉醉——阳光的香气让他们有点眩晕。
这些不事张扬的幸运的蚂蚁并不打算把神授的奶酪搬运回洞穴。他们用脚掌和嘴唇肆意舔舐。
18
在新疆南部,在昆仑山四千余米的山腰处,人们如何迎迓阳光?塔吉克人黝黑的皮肤在没有任何杂质的阳光里闪烁。
喀拉库勒湖在记忆里,蓝蓝闪烁。湖上雪山亘古洁白,不可久视。
在此,阳光自动切分为三份,一份给雪山的白,一份给湖水的蓝,一份给荒凉的无处不在的褐色。
19
在台南,在鹅銮鼻缓缓伸向珊瑚巉岩的草坡顶,白色灯塔分拣着阳光,蓝色的归海峡,绿色的归半岛。
匍匐在珊瑚巉岩上的蔓榕占尽便宜,它们的脚浸泡在蓝色阳光里,无数的小手掌却用来摇晃绿色阳光。旅人中有胆大的,爬下木栈道,用脚去巴士海峡里试探蓝色阳光;胆小的,只把更多的皮肤裸露在热带季风里,绿阳光叮叮当当洒在他们身上。
20
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一生都不会知道阳光是怎么变成棉花的,他们连一朵阳光的绒毛都没碰过,更不会知道采摘阳光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业。
他们尤其不会知道采摘阳光实在毫无神秘可言。棉花地里的阳光总是那么洁白、柔软、富于弹性,在过于狭小的手掌里是那么容易逃逸。妈妈说,不用摘一大把才放入蛇皮袋,一小把一下把地摘,它就不会掉了。妈妈的话总是对的——我从没见过她弄丢过一朵阳光。
21
妻子悉心养着十几钵多肉植物。早上搬出去,晚上搬进来;晴天搬出去,雨天搬进来。十几钵阳光在搬出搬进中耗去她不少精力,眼见得小小的阳光在她手里逐日滢润,质感十足,有的甚至已经分蘖出更加细小的子嗣。
很显然,有不少阳光已经分蘖到她的眼神里,皱纹中。不知道她自己意识到没有,中年之美,恰在她眼神和皱纹里的细密阳光。
2013.8
2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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