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地板砖》
我在空中往返,去水边衔泥。我想随便在哪家的
屋檐,为妻女筑一个小巢。妻推醒我,眨动眼睛说,我看见你的梦了。
我羞愧难当,决定领着她们到钢筋水泥的从林,寻自己的小屋。
我望着满世界鳞次栉比的楼宇,捏碎口袋里仅有的铜板。
我,可以买一扇窗户,然后搽净立于原野上推开,让她们了望;我还可以
买一扇防盗门,暗中关闭她们愿望的某个侧面。
恍惚间我掏出所有的钱买了一块豪华地板砖。我把它放在一片神奇的
土地上,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拉着女儿,站上去。地板砖奇妙地飞起来。
午后,阳光灿烂,风吹散妻子的长发,吹开女儿的微笑。
朵朵白云纯棉般从身边飘过,我吃了一朵又一朵,吃完我就开始吐丝。
一夜之间,我在飞翔的地板砖上,织出一个巨大的蚕茧。黎明,
微光从外面透进来,照亮蚕茧内我家的一团欢乐。
《飘渺镇逸事》
我被弄丢了。不知何时在何处,像一个弥天大谎,盲目的脚
把身躯带进大雾。在通往广场的路上,我转动头颅,用指尖寻找笑容。
人脸与人脸,表情脱落。惊恐中,我沿着路的反向逃离。从迷雾
到迷雾,路,进入一个巨大的哑谜,又将我送回原地。
飘渺镇人声鼎沸,广场上方一片虚白,无数的手推搡拉扯,
争相抓握迷蒙中垂下的一条大绳;传说,上去的人没有再回来,下来的人
都被摔伤。为了寻回自己,我拼命向广场中心挤。一个身影,又一个
身影,爬上去又跌下来。当一种力将我挤出人群,我已一贫如洗。
恍惚中,我曳住墙根下一个酣睡的乞丐,向他打探我是谁。
一道阳光透过迷雾,闪电般从他睡眼惺忪的脸反射过来。我的身体
随一团飘忽的雾气升腾,越来越轻,越来越薄。他眼皮一翻,我忽然消失。
我,只是午日墙根下乞丐的一个短暂的梦。
《梧桐树》
每夜,我被同样的喜悦惊醒:一个由来已久的愿望,总有一天,
我的下半生,要化为一棵树。——深吸一口气,双手的枝条托举阳光,
风中,手臂的叶子唰唰做响;脚的根须向下伸展,
触摸大地深处泉水唱的一支歌。
无话可说。甚至把自己算进去,所有的树,要变,就变成一棵
梧桐。在我居住的城市,只有它,树冠丰茂,腰杆挺拔,根系发达。
虽然它无法走动,但它活得比我精彩。
有一天,树与树之间多了一个坑:一定是一棵幸运的树,将被
移植在这里。我要抢在它前面,告诉家人,出门向右,第五棵,是我。
我悄然挨近,想验证瞬间的神奇,一不留神,一头跌了进去。
土坑迅速弥合。一刹那,我闷闷地憋了一口气。彻骨的凉意
透过来,伸手不见五指。双腿,在空中摆动,脚趾的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栽进土坑,我的下半生,作为一棵树,就这样深深地倒立在土坑。
《夜行列车》
无端地,我被挤上一列夜行列车,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去,去哪里。
双脚在人体与人体之间,悬空。定下神,忽觉一个人的鼻息扑到脸上,
与我相对而立的年轻女人,目光羞涩地扭过脸去。
广播里说,本次列车没有终点,中途无法靠站。无望中我吻了
那女人,并告诉她,既然你我挤在一起,我就要娶你。她点头应允。
人们继续向前涌,纷纷拥向上等车厢。
我挥泪抛下爱人,随人流涌动。有人开始号啕,有人打开车窗
跳进夜色,一声惨叫,不知所终。另一些人则议论着豪华车厢的美好传说。
我抬起头,忽然看见车窗玻璃上我的影子,已经老了。
我后悔不已,于是向回挤。终于,在我老态龙钟的时候回到原地。
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她,正白发苍苍,孤苦伶仃地看着前面。
《三个我在奔跑》
这一夜,我终于用一枚糖果,从故乡开满黄花的槐树下,
把那个穷孩子骗到背上,转身,追赶一个老者的背影。我奋力向前,
焦虑不安地望着前路的归宿,而我背上的童年却谨守秘密。
深一脚浅一脚,三个我在奔跑。脚下,枯叶沙沙
作响,前方,我老年的背影时近时远。有时候,他似乎迎将过来,
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拦住。
我暗中提劲,啊,近了,近了,就在我越过他佝偻背影的刹那,
一头栽进坟墓。黑暗中我听见无数的脚步,
从我们三人的头顶沉重地跑过。……
……不久之后,我将从另一个母腹爬出、成长。我衣衫褴褛,
谨守前世的秘约,在村头开满黄花的槐树下玩耍。我要等待一个
处境艰难的中年人,拿一块水果糖来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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