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安皋闲人
麦子黄了……
你听到五月的南风走老路认旧情，一阵阵报讯。
星夜开始频频看天，担忧云雨消息；晨起开始渐渐更早，仿佛若有所待。
是的，已经闻到那种久违的熟悉：躁动与亢奋；炽热与火辣；饱满与锋利；疲惫与酣畅；
“麦子黄了！”——你与家人语，与熟人语，与自己语。
甚至，一遍遍磨镰再灯下把看。那是三月踏青，路过一个村镇集市，兴冲冲买回来的，顺手又可劲。
麦地浩大，麦子如玉米如高粱如竹子，从未见过的麦之林。
抖擞精神，跃跃欲试身上力气手中镰，却找不到一块一垄甚至一棵属于你的。
惶然惊悚，梦。
夜沉沉，城市躺在米面中陌生着麦子，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没有半点儿麦收在即的躁动、冲动与搏动。
只有麦子，硕壮而突兀地矗立在梦中，热浪翻滚。
二
麦子黄了……
他白日生梦，一次次听到麦子喊他。
入住儿子的领地半年了。繁华的城市，舒适的安居，精致的饭菜，孙子绕膝的天伦乐，甚至公园里随处可遇的种种消遣，都抵不上胃的密谋和造反。
他知道，不是胃。与其说是少了家乡麦子的喂养，不如说是少了麦子的耳鬓厮磨。
而属于他的十亩地已经包给邻居。
而长在自家地中的麦子改了户口。
五月愈近，他的胸口闷痛愈甚。
儿子手忙脚乱，儿媳殷勤问安。他指指胸口，嘴里说出的却是胃。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有种愧疚，折磨得人心生生痛。
麦子能改户口吗？
改了户口的麦子知道他不再亲手接它们回家了吗？
望望儿子，再望望孙子，这些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
麦子呢，那些注入他的血汗永远不会说话的孩子呢？
丢下麦子的农人等于丢下孩子的父亲。
五月，他摩挲着两只厚茧渐软的大手，想，这些都可以重播一次。
三
麦子黄了……
双亲，躺在地下的你们，该先于我看见吧。
年年季季，只有麦子不离不弃，与你们一起守持着家乡的最后根基。
麦子在喊我，父亲。
日暮就出发，拂晓即抵达，我一定先于你站在咱家的麦地前。
父亲——让我啃了几十年书本闲出一大截力气的身子横在你的瘦小、羸弱和病躯前；让我摆弄惯纸墨早已娇嫩的双手搂尽所有的麦芒、露水和疲惫；让我绷紧你喂养过的脊梁扛起我加之于你的承载也扛起这五月的灼热、干渴、饥饿和丰收了也未必能够滋润的生活。
麦子在喊我，母亲。
母亲，让我搀你到麦田，看儿子踩着你十几年叠印的足迹捡起所有的遗穗也捡净你的蹒跚你的汗水你的沧桑你的叹息你的失落，让麦子归仓让温饱回家让日子回到该有的小麦香。
父亲母亲，麦子在喊我，你们没有。
你们没有，也不信麦子会喊我。
你们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吃麦子啦，而儿子
在一个只吃麦子不割麦子的地方。
四
麦子黄了……
骨节健硕，头颅体沉，表情终于抵达饱餐汗水饱蘸阳光才有的纯粹——小麦色。
三十年前是这样的，我用肌肤搂抱过所有看我如亲人的麦子；
三十年后还该这样的，我用所有的五月复原也用所有的记忆矫正我视如亲人的麦子。
可三十年太长，只够走进一棵麦子的秸秆再渗入它的果实仁心。
三十年后，我看见，麦子原来有着两副面皮呢：
俯瞰，麦子满脸幸福模样；仰望，麦子一头参差羞愧。
俯瞰麦子的人只走过麦地。
他们在饕餮人间所有美味之后，勉为其难地记住了有种美味食材叫麦子并更艰难地弄懂了麦子原来来自土地。
他们甚至不用经过麦地，只在五月说麦子就像正月说爆竹二月说冰凌三月说桃花；他们略去耕作省去辛劳忘掉贫穷，把麦子等于丰收丰收等于幸福幸福等于升平；他们诗意激荡搅动麦浪，情绪饱满鼓胀天下粮仓，豪言肥腻光鲜永远丰年。
他们是，吃麦子只想麦子吃了麦子其实也不曾想麦子吃了麦子想了麦子其实永远也不知道麦子味道的，一种人。
仰望麦子的人抱住麦子。
这些种下麦子的人，收割麦子的人，吃出麦子酸甜苦辣和纯香的人。
他们搂住麦子光洁的细腰也搂住麦子针尖的利芒；他们捧住麦子的珠圆玉润也捧住麦子里的蚊蚤毒虫；他们披星戴月掖紧口干舌燥腰酸腿疼；他们咽下自己汗水浸泡的心安理得也咽下慷慨任捐后的刚正坦荡。
他们是，种麦子也吃麦子吃的麦子有时候会比种子还少却始终爱着麦子疼着麦子其实是把麦子当成自家孩子的，一种人。
五
麦子黄了……
麦子在喊我？还是我在喊麦子？
麦子站在家园，站在大地，站在五千多年的芒种中，安之若素。
麦子之外，逃离的步伐却从未停止，且于今为盛。
逃离麦子，逃离土地，甚至逃离记忆。
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离麦子近到可以触手远到一棵也不属于自己的失乡人？
沦陷的愈益沦陷，荒芜地愈益荒芜。
丰收还盛大着丰收的表情，哪怕收割机面无表情。
旧日子一去不返，老记忆经不起一翻再翻。
只有土地还黄金着土地的诚实，
只有麦子还轮番着麦子的高贵。
看，麦子又黄了……
安皋闲人，本名范恪劼，河南南阳人，郑州某高校教授。有诗文见诸报刊及文集。 |
发表于 2016-7-12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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