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来自美国的观点认为:诗歌是对现实的再现。我反对这样的观点。不论回避现实还是屈从现实,都是另一种‘奴役’。诗歌应该超越现实,把我们从现实中解放出来。当世界上的一切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时候,只有诗歌像爱情一样,可以表达最深刻的本质。”
这是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在2013香港诗歌之夜的媒体见面会上的即席发言。83岁的阿多尼斯在四年里第五次访问中国,北京、上海、杭州、香港、青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阿多尼斯在中国拥有大量“粉丝”,老诗人所到之处,都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
阿多尼斯的首部中文译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出版至今,已多次再版重印,累计已近十万册。“我翻译成汉语的诗歌只占总数的3%—5%。”阿多尼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生活在巴黎的阿多尼斯,多年位于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之列,是当代阿拉伯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但由于他鲜明的多重批判者的观点,在阿拉伯世界备受排挤和批评。
2009年的中国行之后,阿多尼斯以《上海》为题写下了一首气势磅礴的长诗:“金茂大厦正对天空朗诵自己的诗篇。雾霭,如同一袭透明的轻纱,从楼群的头顶垂下。天空叠足而坐,一只手搭在西藏的肩头,一只手搂着纽约的腰肢……”从今年8月的中国之行回到巴黎,阿多尼斯又写下一首名为《上海》的长达三十页的新诗。“这是由短章构成的长诗。上海这个城市很伟大,很丰富,我会写得比较宏观,不然体现不出城市的包罗万象。”
阿多尼斯公开提出:世界的未来在中国,中国的未来在诗歌。在赞誉的同时,阿多尼斯也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担忧:“我看到了中国的成就和发展速度,但是过于物质化的社会缺少精神层面的东西,对个人权利的重视不够,自由的个性被禁锢住了。诗歌是超越物质的精神层面的代名词。如果中国没有诗歌,没有精神层面,就不会有未来。”
有的瞬间,非要亲历才能写出
南方周末:按照常规,年龄越大,创作力就会越衰退,但是您却比早年写得还要好,这是什么原因?
阿多尼斯: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现在写的诗比早年的更好。原因有两个:现在越是年长,越是觉得自己生活在童年。早年因为家里穷,我很小就到地里干活,那时候感觉已经是青年了。现在到了老年,是在补偿童年。第二,我能够完成和希望完成的,比已经完成的要大得多。所以我有一种感觉,我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将来。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写呢?过去写的不代表现在的我,代表我的是将来要写的。
南方周末:您既写诗,也写散文,什么该放到诗里,什么该放到散文里?
阿多尼斯:把思想和诗歌进行区分古已有之,柏拉图认为诗歌并不代表真理,诗歌说的只是虚幻。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阿拉伯诗人认为他们说出来的是真理,《古兰经》问世以后,伊斯兰教否认了诗人代表真理这一说,认为只有《古兰经》才代表真理。他们认为诗人不需要思想,诗人所需要的只是表达感情或叙述事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诗歌和思想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也不可能说人脑这一块是思想,那一块是感情。从历史上来看,没有思想的诗歌是值得怀疑的,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诗歌都试图改变世界内部的关系,改变世界的现状,他们提出问题,开辟新的思想和知识的天地。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带着诗意在思考,我是怀着思想去感受或者去写诗。
诗歌的重要性在于,当现代人类面临很多问题——自然科学也好人文科学也好——都没有答案的时候,当人们感觉到无力的时候,只有诗歌才可能穿越这一切找到答案。
南方周末:在您的诗里,有一些反复出现的意象:风、天空、水。天空比较复杂和多元,有的时候代表黑暗,有时候代表一种情感,但是风和水就比较单纯。这是有意为之吗?
阿多尼斯:风、水、云彩往往都是自然的概念,但“天空”在诗里的含义更丰富。有的时候是自然,阿拉伯的意思是很崇高,但是我想表达的是,天空代表黑暗、权势、宗教。星星也一样,它不是神圣的,不是去照耀世界的,而是叛逆者,是让你不得安宁的星。雨雾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也比星星好,你的感觉是对的。
南方周末:您曾经讲到诗歌就像爱情不可言说,必须去感受,爱情和诗歌是怎样的关系?
阿多尼斯:有的时候,诗歌可以写你没有经历的东西,写你想象的东西。如果诗歌只能写人类的知识和经验的话,这会受到太多的局限,一个诗人不见得一定要去死一次,才能写死吧。但是有一些体验,有一些经历你是无法去想象的,比如说性爱的过程,你不去经历的话就无法想象,有的瞬间,非要亲历才能写出。
南方周末:爱情是不是创作的一个动力?
阿多尼斯:爱是动力之一。虽然爱非常伟大,但是我不认为爱是答案。我更希望这些问题并不一定都找到答案,因为如果我知道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就不再是人了,而变成了石头。我们应该承认有些问题是无解的。宗教和意识形态认为能解答世界上一切问题,这都是破坏知识的,破坏知识就是破坏人本身。所以作为诗人,应该拒绝这个意义上的宗教和意识形态。
南方周末:童年和爱情在您的创作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您现在的年纪怎么回到童年?是一种想象,还是真的童心焕发?
阿多尼斯:这可能是一种感觉吧。你说是想象,生活不是想象又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一种愿望、一种激情、一种热情,当我想写诗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儿童。
南方周末:爱情也是想象的吗?
阿多尼斯:这是真正的爱情!不是想象中的。但是爱情有多种多样的吧,这种感觉和我年轻时对爱情的感觉有所不同,更多是友情。现在很常见是女孩子喜欢自己的父辈,我就是那种有我女儿那样的人喜欢的父辈。
南方周末:您欣赏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阿多尼斯:最好的是让你在精神和肉体都感觉非常和谐的女人,但说实话很少。我是个幸运的人,碰到过这样的女人,是多是少就不说了。一个人真正爱的女子,她的行为包括床上的行为都是美丽的诗篇。到目前为止,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男人可能都没有充分发现女人身体的魅力,女人也没有充分发现男人身体的魅力。我认为人对异性身体的发现可能是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人的身体是一个伟大的世界。
伟大的史诗仍在提问
南方周末:纪伯伦上个世纪对中国文学有很大的影响,很想听听您对纪伯伦的看法。
阿多尼斯:纪伯伦是20世纪阿拉伯最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给阿拉伯文坛带来了革新的思想。纪伯伦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他的代表作《先知》非常重要,但你说它是诗歌吗?不是诗歌。是思想,还是布道?很难归类。纪伯伦的作品作为一种文学实验和文化立场我很欣赏,特别是他对阿拉伯的现代概念,对阿拉伯的宗教传统提出质疑,但是我从他的写作方法中获益很少,特别是他的很多作品里面,那种先知、布道的色彩很浓,而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反对宗教的。
南方周末:哈菲兹和鲁米的诗歌在今天的西方非常流行,您对这一现象怎么看?
阿多尼斯:他们都是大诗人。我去伊朗旅行的时候,参观过哈菲兹的墓,我看到几个女农民跪在墓前,吻他的墓碑,在她们心里,哈菲兹的诗就是另一本《古兰经》。为什么伊朗人乃至西方人都喜欢哈菲兹?因为哈菲兹使他们走出封闭狭隘的宗教世界,进入一个更加开放的、无止境的精神世界,对人生、对存在有了深刻的思考。
鲁米的价值在于他不可穷尽。不同的时代读鲁米,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会发现新的东西,不论过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就像你今天读《吉尔伽美什》,仍然会发现伟大的史诗在向你提出问题。好的诗歌处理的不是具体的事件,而是问题和意义。
南方周末:什么样的诗人才能称得上伟大的诗人?
阿多尼斯:第一,他在语言方面做出了重大的创新,你一看到他的诗歌,就会觉得这样的诗我没有读过;第二,无论是在思想上,在文化观念上,还是在价值观等方面都开拓了新的方向,让你思考原来不曾思考的问题;第三,是诗歌的意义,你每次去读他的诗,都会有新的启发,他的意义不是一下子就被穷尽的,你读他的时候,会发现永远是他在提问,而不是给你现成的答案。这三个方面是一个伟大诗人应该具备的要素。
今天的世界上找不到里尔克、艾略特、兰波这样伟大的诗人了。但是有的时候你还是会读到一些好的、伟大的诗篇,所以我更愿意谈论诗篇,不愿意谈论诗人。在苏维埃时期,真正伟大的诗人是马雅可夫斯基,其他诗人的价值都没有马雅可夫斯基这么高。他是和革命站在一起,但不是和政治、民众站在一起,所以他在文化、社会乃至语言上都引起了爆破性的影响,以至于他的民众不能接受。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塔姆的诗都和政治有关,他们的成就都不能和马雅可夫斯基相比。
南方周末:在中国比较受追捧的诗人还有佩索阿。
阿多尼斯:佩索阿与众不同,他是一个天才。如果他今天坐在这儿的话,蜡烛、杯子、手机等等都可以入诗,而且会写得很不错。我很喜欢他,尽管他的诗可能有一半都是唠叨,但却是天才的唠叨者。
南方周末:那您怎么看聂鲁达?
阿多尼斯:聂鲁达是个大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大唠叨家。聂鲁达的唠叨有点一本正经、有一点演说家的感觉。但佩索阿的唠叨具有荒诞色彩,我更喜欢佩索阿。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