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
文/离若
“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读希尼诗选,犹如仰望夜空
几粒明亮的星子落到你深邃的眼眸。
又如俯身探看
一口幽深的井,把你汲入到
不绝于耳的澄澈的回声里去。
我的童年,也有这么一口深井
阳光穿过老榆树叶子
在镜子般的水面形成光斑
光在水上跳跃,带动井壁的水草一起摇曵。
没有辘轳和压水泵
一口长宽均约两米的正方形水井
供整个村里的人日常饮水
午后三四点钟,陆续有人挑着水桶赶来。
我喜欢傍着老榆树
看木桶顺着颤幽幽的绳子滑下去,又爬上来
听它接触水面时,发出响亮的扑通声。
我喜欢看四方形的天,困在井底的蛙鸣里
看洁白的云朵,一朵一朵
从桶里吊上来。
趴在井边,看自己的脸被井水撕裂,又拼凑
仿佛童年,也被贫穷一次次撕开,又缝合。
多年后,当我写下“深井”一词
我已在人世这口深井里扑通多时
通过诗歌和救赎,我听取了自身的回音。
拾柴
文/离若
蓝火苗从煤气灶上窜出来
一瞬间,水开了,菜也熟了
而我还卡在童年的柴火里, 噼啪燃烧。
干爽的秋天,寒冷的冬日
一行小伙伴,排着长长的队列
背着竹筐去拾柴。
八十年代的乡村土路,尘沙满天
一路嘻笑打闹中,好像去干一件无比光荣
又充满希冀的事。
繁茂的杉木林场,无边无际
枯枝从秋天的枝头自然落下
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不须镰刀,竹耙
我们躬下幼小的身子,一大筐干爽的杉木枝
很快堆满竹筐。
剩下的时间,小伙伴们挑一块空阔的场地
跳皮筋,踢格子。或者
捡一些稍大的枯枝,生起火来。
火焰扑面。照着我们贫穷又快乐的脸
火光中,我们蹦跳的童年
是一场无比开怀的盛宴。
那时的我们还无从预见未来
我们仅仅知道:
背一筐干柴回家,就能煮熟一家人的晚饭。
那时我们并不懂得,一个贫穷之家
就是被那一筐一筐干柴引燃
并熊熊燃烧成一个时代的希望。
镰刀
文/离若
因为雨水,通往老屋的路
通往菜园的路
通往墓地的路,被茂盛的柴草围困
而愈显艰难。
我和外地回来的孩子
去看望乡下的爷爷奶奶。
自唯一的儿子病故
年老多病的公婆,愈来愈像飘零的纸
仿佛随时被一阵大风吹没。
婆婆拖着中风后颤巍巍的步子
公公耳背,哮喘,除了照顾婆婆饮食起居
干不了任何体力活。
他们愈来愈沉默
愈来愈在我们面前掩饰难和困窘。
因疏于砍伐,野草和藤蔓长满了
庭院。菜园里
高出人头的荒草完全盖住了菜畦。
通往孩子父亲墓地的山路
也被长势缭人的柴草,占了大半。
从墓地回来,儿子对我说:
“下次休假,我要回来亲自把这些荒草砍掉。”
我知道,22岁的孩子已经为生活
磨亮了镰刀。
农事
文/离若
三月播种。五月插秧。六月把稗草
从稻禾中分出来。
七月农忙。毒辣辣的烈日下
绾起衣袖,卷起裤腿
任汗水把割禾,打稻,插秧的身子
洗了一遍又一遍。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一粒种子催生的
繁杂与艰辛。
也不懂得一株禾苗通往稻谷的路上,所经受的
炙烤与裂变。
当父母把种谷撒在整齐的秧田
施肥,治虫
当我们从墨绿的禾苗里分出稗草
像分出调皮捣蛋的自己
当我跟在父母,哥姐的后面
天微微亮,提着干粮,水壶
把十多亩稻子,从汗水岑岑的季节
抢收回来
再重新插上晚季度秧苗
一段辛劳繁复的农事终于完成。
一粒稻谷的使命,正式交付。
一个粮仓的隐喻,逐渐形成。
那年
文/离若
那年梅雨泛滥,七月的阳光有毒
虫子已先我们一步
尝遍了父亲辛苦栽种的十多亩烟叶。
那年,靠药罐子续命的小脚奶奶
打碎了瓦罐,越来越干枯的身子
挪进了齐腰深的荒草坡。
那年,奶奶走后
一村之长的父亲,五个孩子的父亲
把悲伤和操劳
灌进一碗一碗酒水里。
剧烈疼痛的胃,终于被生活戳了一个
无法修补的漏洞……
那年,高考落榜的我
在宋词里彷徨,颓废
用岳飞的《满江红》买醉,不知归路。
面对父亲的病体,我悄然背身
以一阙念奴娇,谢自己落榜之罪。
那年我的白,是云朵挣脱天空的白
是梨花失去血色的白。
风车
文/离若
彩色画纸也有自己的宿命:
被撕下,被折叠,被制成小小风车。
当它们在风中以蝴蝶的形式奔跑
整个童年在奔跑
一个六岁女孩在奔跑。
——她也是一架小小风车
在芨芨草的护送下,鲜艳的裙子散开在风中
阳光下,追着露珠儿跑。
可她那么不小心
跑着跑着,把童年跑进了齐腰深的池塘。
三十多年后。当我默立池塘边
老屋已倾圮,树木掩住了残垣
水草招摇着爬到岸边
再没有一条路通往一个六岁女孩的童年。
一架架彩色风车
在夭折的时光里,悬停着,暗淡着。
当我替她在尘世温良和爱着,所有的风车
朝我的中年明亮起来,呼啸而过。
我曾经爱过你
文/离若
马挣脱了荒原
荒原还在落日下豢养衰草和回忆。
你剥离我
像皮肤剥离肉,肉剥离骨头
那种决绝是钉子钉入棺椁的寂然。
我爱过你。穿过落日的针眼去爱你
绕过孤烟的腰身去爱你。
在烟雨江南
你的笔墨为我指认过故乡的山水
我用诗歌为你垂钓黄昏。
我爱过你。为你吃最少的饭,挨最多的冻
喝最烈的酒。为你
把刀子插进肋骨和心窝。
在夜里开成玫瑰和罂粟
白天燃为灰烬。
我一度视你为最美妙之物
像油灯遇上经卷,羊遇上青草
你在我心上,露珠般闪亮。
我们把爱无限拓宽,无限延长
直到群星辗过我们平行又交汇的身体。
我曾经爱过你。爱你泡沫一样热烈和迷幻的脸
爱你石头和火焰般交炽的心。
在漫长的遗忘和消逝中
我隐约感受你抱我,吻我,磨损我
让我一次次活过来,又死去。
小和大
文/离若
——致儿子生日
你比我小。你是从我身上诞下的
一坨血肉。
你比我大。我终将枯竭成被你认领的
一小撮灰。
小和大之间,是雪花覆盖雪花,花朵托起花朵
而你,一直在成为雪花和花朵的路上。
哪有什么坦途
不过是你一直在以小博大。在成为我之前
你不过是先我获取了盐,灯塔,和帆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