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方雪狐 于 2017-4-18 16:18 编辑
26
火车陷在梦中的淤泥里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火车
在北方阴悒的天空下
它像个巨大的蛲虫,从我年幼的时光里一直挣扎
出远门的父亲,就在这趟抛了锚的火车上
无数次,我从车头跑到车尾
也没找见我要找的那个人的影子
只有田野上的油菜花疯狂地开
几只灰雀在花间嬉闹
27
豌豆种子刚刚种下不久
豌豆苗多么纤细,像腰杆乏力的少年
那时候的春风也孱弱
仿佛一用劲母亲就会打个趔趄
那时候的天空真地蓝
那时候的小雨也酥酥的
那时候姐姐甩着又黑又长的辫子
那时候的小院子里
长满了节节拔高的锦葵
28
压在箱底的信封颜色又加重了
窗前月光里尽是些琐碎的榆叶梅
花瓣层层叠叠,像文字里浮出的旧事
想必,她的双手爬满了昔日的悲欢
而已经的中年,我们还在摇曳着彼此的愁绪
被忍住了一生的那几个字
有时会隔着漫长的岁月
像今夜流星,再一次拖着忧伤的尾巴滑过天际
附:无意识分行练习簿(1-25)
1
这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
都被我浪费在了无意义上
盯着窗外的这一片蓝
甚至在几分钟里,眼睛连眨也没眨
天空,就这么空荡荡地蓝着
没有云彩,没有小鸟
也没有飞机飞过
茶杯里续了几次热水
接了几个不相干的电话
和串门的李xx探讨了一下萨德
站起来,扭了扭酸胀的腰椎
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在我的骨头里嘎嘣了一声
紧接着,浑噩的眼睛里
仿佛结出了一捧一捧的猩红的果子
2
白天的公园里
这把长椅子通常空着
傍晚时则有了不同
遛累了的情侣,相互搀扶的耄耋夫妇
或者孤独的流浪汉
都不会让这把长椅闲下来
甚至有一次
我还看见一对花蝴蝶
迎着黄昏的余晖,轻翕双翅
旁若无人地从椅子这头
一直亲昵到那头
3
鸽哨挖醒了耳朵
马桶盖下的呼啸冲掉整夜的淤积
新生的髭须遭遇杀伐
口腔里的腐嗅得以刷洗
早餐等在厨桌上
车子等在车位上
清晨陷于熙熙攘攘的大街
新的一天,从床榻到盥洗室
之后,汇入生活的洪流
这之间的每个部分,被切割、串联、重复
一个中年人,急切于马不停蹄
听水龙头清脆的嘀嗒,嘀嗒
匆忙中,涂抹了一把虚无主义的面孔
4
平静的水面是危险的
它深藏漩涡,暗流,礁石
三月的桃花是危险的
她面目流苏,香艳,诱惑
我手里的笔是危险的
它写下病疼,死亡,墓志铭
低垂的天空也是
它把云层压得这么低
诞下神的泪水
5
树枝上长翅子的全是小心肝
譬如
广玉兰是白色的
辛夷是红色的
她们本就是一对天生的双胞胎
在春天开始的地方
练习飞翔
6
草原上
到处都是
蓝得过分的天
发芽的牧草
交配的牛羊
以及老鹰,秃鹫,灰兔,仓鼠
还有喇嘛庙,佛爷,信众,光秃的墓碑
我说的草原是在北方的
冻土期刚刚过去
到处都是成长的春天
一阵大风刮过
那些辽阔的,依然辽阔
那些孤独的,将更加孤独
7
他们说火车
我说山楂树
他们说华北平原
我说巴公河
他们说打工的经历
我说夜晚的惊梦
再后来,他们闭上了嘴巴
我看见锃亮的钢轨上,空荡荡的
一只乌鸦安静地踱着步
而我们,显得多么
贫瘠和多余
8
春天的风,自带响器
从村东到村西,从河南到河北
不厌其烦地,彻日吹着
一个叫辛店屯的村子
一条叫黄河的河
简单而素静,自由又漫散
坡地里
去岁的草早就萎了下去
一些新草,开始吐出嫩芽
活着的人正不厌其烦地,活着
春风,把多余的那些人吹进坟墓
把另一些人,吹过了河东
剩下几棵老掉皮的枣树
在村头摇摇晃晃,怅然无措
9
春天的枝头上
杏花的白,只是一种虚象
怀情的人不为所动
作为虔诚的祷词,落日常用常新
爱恨,图具轮回
信仰,也终有塌陷
布下菜籽如同种下琥珀
默念经卷,亦如裸身夜奔
10
开过去,开过来
有无限次之多
才发现夜行火车距我的寓所,如此之近
整整一个夜晚,它嘶鸣,嚎叫,像一个伤心的人
卸下了数不清的人和货物
其实,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却咣当咣当的撞击声
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除却笔尖下泛着白光的信笺
没有哪一片夜色
还值得重复
11
一辈子不饲牛马
只种桑树的影子
春天来了,看它长出喜悦的叶芽
租来的马匹,拴在马厩里,饮着新鲜的井水
枝头桃花颤栗,端详每一个出走城郭的人
私唔?暧昧?轻薄?不给非分之徒下手的机会
归返的燕子, 嬉戏于檐下陈年的巢穴
而月光要到下半夜才能淹没狗吠
渐入春深的晚上,静谧,安然
蚕宝宝群居在温床
沙沙沙,沙沙沙
薄雾笼罩下的人间
失眠的老马又打了一下响鼻
12
三月的远山,是大师顿了顿笔
枯皴下的几抹云翳,把鹅黄与浅灰分裂又重组
现在,焙干纸上仅剩的水分
在留白处杜撰一只白鹭
这只白鹭,曾在沃尔科特的诗句里走失
我试着把它找回,来到中国
它优雅的样子
让一棵紫叶李从湖水的倒映中一再分神
我闻见了风吹的细微的香气
夹杂着别的鸟类的和鸣
而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仿佛闪电藏在熟睡的人背后
撕开了永久的信仰
和短暂的欢愉
13
在病中,他是个赏花的闲人
花,一朵朵的开,接着,一树树的败
其时春光尚早,青春也不迟
而他还没来得及爱上,那个该爱的人
微寒,轻咳,咯血
东风藏匿利器,命理犯下桃花
不该在黄昏丈量梅骨,在尺素眠宿流云
瘦削,轻狂,他的内心徒生了双翼
他宁愿相信,是他制造了叵测的流水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终将又被这流水冲走
14
蘑菇云在山顶冒出来
仿佛再一伸手就能够够下一朵
这是进山的途中偶尔看到的
风,已柔得不成样子
石径两旁,杂花开始生树
一些飞鸟替它们吟出了啼叫
另一些胆小的则叽叽咕咕,躲进灌木丛深处
三三两两的香客走出山寺的庙门
还有一些人,正从山下赶来
他们中
有的来登高瞭远
有的来烧香拜佛
15
还能有谁的一生不是悲剧的呢?
来时,哭你自己
走后,别人哭你
那到底都是些什么?
无非是你在人世还没吃够的苦罢了
借活人的嘴巴,它重新发出了
疼痛的声音
16
做一个诗人有什么
总比做一个屠夫让人胆栗好
做一个诗人有什么
总比做一个婊子挺不直腰杆好
做一个诗人有什么
总比做一个帮凶遭人唾骂好
做一个诗人有什么
总比做一只哈巴狗遭人呵斥好
做一个诗人有什么
仔细想想
除却爱的无言,和悲伤的辽阔
做一个诗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17
河流喧哗,诞自东北偏北的天空
在漫长时间里它隐藏下巨大的雪白和幽绿
仿佛亿万年前神谕的倒影缓缓降落
它依然饱有白垩纪的胎心,和裸露的皴褐巉岩
遑论哪一个季节,莅临其中的人
都会拜谒群山的呼吸,观摩万物的无言
从不缺少的风,吹动每一座山头,抚荡古老的诵读
随着纬度次第打开、升降,瑰丽若隐若现
各种惊怪的动物,植被,和鱼族
组成的庞大的帝国,犹如和谐之琴瑟
仿佛每一刻,遥远的北方所包涵的寂静
都是为此在的神灵所绽放
其间,发生或者结束了什么
是尘世终所不知的秘密
18
骨头深植泥土
乌鸦的白眼拐入夜晚
命运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翻覆
其时的喧哗不是我的
它是白日延续的旷达,是千帆过后的浩淼
是飘零的一朵花,随流水远逝
而我,一个怀揣着春心的人
在三月的岸边
像一块冰凉发呆的石头
19
春天的风,空有细小的力量
却不能把一切推倒重来
流水,只和河床产生摩擦
冲刷掉晦气肮脏之物
而一个穷人,无论他说出了多少
又何足挂齿呢?
海棠树,从粪土层里钻出来
这么多的风情俏立枝头
花骨朵不说话,喜悦着身边的人们
当那个没心没肺的乞丐路过
满树的香气,他连闻
也懒得去闻一下
这大好的春色
20
桃花在南山坡聚会
杏花在北山坡聚会
蜜蜂飞来飞去很忙
我在赶往花市的途中
石子路有些颠簸
幸好春风免去门票
有花喜鹊领路
打量沿途的梨花
一半含苞
一半绽开
21
清明。寒食。
总在有意无意之中
寻找草木间荡起的烟火
偶尔的星星点点,也会陡生惊悸
仿佛尘世暗处那些个秉烛夜路的离人
一再无情地删减着这险峻的节气
紫花的地丁,黄花的苦菜,无花的草荻
没有哪一个不是匍匐的生命
我和这个春天,互置柔软的清供
手心里却攥紧了一把
杀伐久矣的利刃
22
大海终日在远方激荡
这措手不及的每一个日子
恍如潮汐的来临
自蝴蝶翕动的翅膀下
我依次掏出,属于我一个人的泛滥的涛声
和对春天的痴醉
而乌鸦的澄净只存在于它的虚无
它用静止的自嘲点燃了一小朵
同质的火焰
在幽暗的回忆之外,故乡
颠簸,起伏
小小一只草船,有着天蓝天蓝的心胸
23
夜深了,月亮晃进云层
有限的光晕恰如其分地笼着人世
瓦楞上,不知何时响起了雨滴走动的声音
此刻的菩萨一定还没有睡意
在万物意想不到的地方,她在照料苍生
而蛙鸣,有一阵没一阵地鼓噪着
相爱的和被遗忘的,都被时间眷顾
病疼之人与死去的冤魂达成和解
安稳,沉静,是此刻大地的隐喻
我试着把自己放进一行新生的诗中
让该落地的落地
该生根的生根
24
两只细小的蚂蚁
被这个下午的阳光包容着
在海棠树上一起上下攀爬
不时还用触须彼此撩逗几下
就仿佛这棵开花的海棠树是它们的
这座公园是它们的
甚至连整个春天
再加上我
也都是它们的
25
我抱住这只大鸟
使劲地抱住
可它还在天空惯性地穿越
它的影子
像一管滞涩的枯笔
缓缓滑行。
渐渐地,我再也抱不动它
黄昏涌了上来
我的巨大的白鸟
转瞬间,它快如闪电
终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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