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组去年十二月的诗歌：《凌迟》（上）

莫笑愚

凌迟（上）

文 | 莫笑愚


一、序曲：11月30日
——留下一个月，待明天慢慢凌迟

用这一天
终结一个月
和一年的11个月
留下一个月，待明天
慢慢凌迟

富贵者继续富贵
权势者继续掌权
你是中产阶级？
恭喜你，这个冬天
你不会被冻着
明天也不会
你不在凌迟之列（或者相反）

天气越来越冷
谁脊背冰凉
谁在祭奠
不期而至的死亡？
远处有光
近处有寒光
近处的光是把剜心刀
割断血管，头颅和信仰

终结
并非永恒的结束

终结
然后开启

（2016-11-30于北京）


二、悲伤的十二月（或凌迟第一天）
——给友人兼致去往天堂的父亲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尘世的幸福越来越少
天堂更加欢乐
它白色的温暖更像温暖
胜过人间无数欢愉

我是天父遗留在人间的种子
有往复轮回的使命
有一天，我也会归去
留一道青烟在人间
去拥抱那朵至洁的雪莲

（2016-12-01于北京）


三、凌迟第二天
——清晨收到坏消息，傍晚收到不好不坏的消息

是冷
之后是
冰冷
因为活着
拒绝进入深度昏迷

该走的
走了
不该走的
也走了
带着讣告而来的信使
也带来了好消息

雪
白着
床单白着
雪和床单都瘪下去了
松树长出新枝
野草开花

我拾起开花的石头
一小块菊花石
像我熟悉的
人们
争相打开身体
用骨头
开花

（2016-12-02于北京）


四、凌迟第三天：霾
——用词语的碎片聚焦凌迟

沉。昏沉沉。
睡眠。梦。
做梦的人和梦中惊醒的人。
浑浊的空气。巨兽的胃。陷阱。

我在沉沉的梦中
反复醒来，又反复地
沉沉睡去，梦见——
游离的裸体，漂浮的事物，野兽出没。

空气净化器不遗余力
沉郁地嘶鸣了整晚
它压抑的吼声像野兽的痛哭
顿挫，窒息——

惊醒我。而城市空旷
夜的沉渣泛起
隔着窗帘，整座城
在一只巨兽黑洞洞的胃里

凌迟。
吞噬。
无声的呼救（或呐喊）
寂静，沉沉——

（2016-12-04于北京）


五、凌迟第四天：没有风

有几朵乌云在头顶
北方的树，无论老幼
一律将光秃秃的枝干，凛凛地刺向天空
黄叶几片，戚戚地在车河上飘
它们是深褐色的，像逝者无根的魂魄
被霾勒紧喉咙的人活过来了
二环路照旧拥堵
但是我要向每一个匆忙上路的人道早安
无论你是自己开车
还是坐公交地铁
我们每个人都是吞风的蚂蚁
也吞云，吃雾霾里的细菌
彼此拥挤（这个世界蚂蚁太多）
有时为了取暖
有时为了
多吃一口别人碗里的饭
二环路拥堵着
车灯亮成红色的河
我在其中，寸步难行

（2016-12-05于北京）


六、凌迟第五天：窗外鸟鸣如水

天灰着，有几朵灰白的云
像滞留不归的酒肆醉客
树的枝丫全是生铁
在早晨，说出铁锈的沉默
和倔强
脆生生的凌迟
拒绝说疼
拒绝把天空说成黑洞
蓝，隐隐地透射
鸟鸣如水

（2016-12-06于北京）

后记：科技进步貌似势不可挡。在未来的在某个时刻，也许上帝会哭，然后他会报复，最终哭的将是人类。


七、凌迟第六天：细细切割

让完整的事物破碎
令它面目全非
露出最隐秘真实的内核
比如切割时间
用娱乐填满间隙
至死的高亢
不需要贝多芬的欢乐颂陪衬
比如切碎苹果
剔除它的核
将它捣碎成泥
然后一匙一匙喂养婴儿
何必等它成熟
等它从树枝上掉落
然后化作泥土？
自然和地理频道总是在播放
动物世界的野外捕杀
生物链上，物竞天择的游戏
是生命轮回里经久不衰的连续剧
人类不将它命名为凌迟
那人活剥了一只水獭
将它的皮毛围在脖子上
他嘴角渗出的血开成罂粟花
他说：“这也不是凌迟”
这是欲望，人类的秘笈

（2016-12-07于北京）


八、凌迟第七天：凌迟，空空... ...

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两手空空
能被凌迟的
都已经被凌迟
连陈年的碎纸屑
也没有一片
尘埃还飘在空中
它比思想顽固
从不愿意轻易落下
也不惧怕凌迟
已经很小了，再被凌迟
还能小到哪里去？
凌迟刀如果大于伽马刀
它的凶悍就是怂包
尘埃很小，落定之前
不能轻易说出谎言
它的身体极小，世界极大
只要风是自由的
它就是自由的
而思想无痕，被流水凌迟

（2016-12-08于北京）


九、凌迟第八天：凌迟纠结

我每天都会遇见另一个我
早晨客气地彼此寒暄
不必拱手抱拳
不用道早安
只说，嘿，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照旧升起
你还活着
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有时，我们互撕
争吵是常事儿
她掏出我的心肝
我撕碎她的影子
每到夜晚，灯灭了
一个被夜摁倒
另一个被黑暗凌迟

（2016-12-09于北京）


十、凌迟第九天：时间，记忆

小时候我喜欢栀子花
它的香气闻过就忘不了
忘不了的还有它的质感
润泽绵厚，纯净的白，像五月
堆雪，在绿枝间若隐若现
腐叶发出的死亡气息
同花香一样使人着迷

树叶烂在土里
被时光凌迟
叶子的凌迟好于栀子的凌迟
正如海浪的凌迟好于
桅帆的凌迟

我亲近过的大海
巨浪令我心慌
而宁静的海面极少出现
童年见过的双桅船太老了
如今只能让它
在墙上的水渍里摇荡

我一生做过的事情不多
能够被记住的更少
它们在记忆里的陈迹
像腐叶和栀子
像烙画中的双桅船
在不经意之间跳出来
用时间之刃凌迟我的神经

（2016-12-09于北京）


十一、凌迟第十天：一切，或虚无

凌迟一切：阳光、雨水、风、欲望和肉体
碎裂的就让它继续破碎，比如风的哽咽
凌迟然后珍藏：痛苦、欢乐、转瞬即逝的流星
多年后它们依然完整，保持最初的样子

珍藏但不必说出：灵魂、出走（或者私奔）、
童年放走的纸鸢不再回来
珍藏了就不必放下，但你必须放下屠刀
放下：念，想，痴，嗔

夜晚到处是形迹可疑的人
风不动影不动时，你必须放下执着
摊开双手，你看见了什么？
虚无，也可以被凌迟——

（2016-12-10于北京）


十二、凌迟第11天：猫在叫

黑色的咖啡杯和深褐色的咖啡
是完美的组合
树丛中野猫的叫声与树梢上麻雀的叫声
也是
野猫的叫声来自昨夜
从今晨的咖啡杯里冒出来
一起冒出来的
还有麻雀的小脑袋
它们让早晨从宁静瞬间变得喧嚣
隔壁的练琴者又开始敲击键盘
（凌迟寂静，凌迟
猫叫和麻雀）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琴声将空气打了结，再用迟疑
一片片凌迟：音符的碎片
凌空而起的噪声，骤然而来又迅疾熄灭
我过去的小院里小草枯黄
那里现在住着一户东北人家
他们搓麻将，听东北二人转，吃小鸡炖蘑菇
猫在他们窗外的树丛里叫，殷殷地叫
麻雀在我的窗外叫，叽叽喳喳
而咖啡的香气给我安慰
猫的叫声从咖啡的香气里冒出来
（这猫不是我的）
麻雀的叫声也冒出来
（它不是被我的小猫拧断脖子的那只）
早晨的喧嚣中寂静像蒸汽弥漫
咖啡的香气暗含某种危险
寂静的危险，凌迟或被凌迟——
喧嚣和嘈杂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早晨的寂静把我湮没——

（2016-12-11于北京）


十三、凌迟第12天：黄铜色的流浪猫

凌迟黄铜
凌迟黄金
凌迟，凌迟
黄铜色的流浪猫
黄金的宫殿（那个富豪作了总统）
秋天的落叶一片，秋天的落叶金黄

Coppertone名叫Tanny
流浪猫毛色如黄铜
一个短暂的客人
深夜来访者
在我家吃饱喝足了
又回到夜色中
回到它宽广的自由

凌迟，凌迟
凌迟我的囚禁的心
和自由的夜晚，黄金的沙漠

那个黄金宫殿的主人
做了自由王国的主人
他是自由的（他需要付出代价吗？）
猫是自由的（它必须经受夜晚寒冷的入侵）
凌迟，也是自由的
它以别的事物为代价
比如我的心
冬夜冷风中的猫··· ··· ···

（2016-12-12于北京）


十四、凌迟第13天：早晨迈着猫步而来

     1

它的宁静被猫叫凌迟
空气中始有猫的骚味儿
风在室外，猫的前世
在风的漩涡里流浪
遗弃和被遗弃的
在风中，在时间中
在人世麻木的喜悦中
人类是什么，人世是什么？
猫用它的叫声和骚味
凌迟一切它无法感知的
流水复归完整，空气和风
在被凌迟之后完好如初
人世的碎片依然破碎
并且还在继续破碎中
猫的叫声像把刀
锋利的手术刀，它旋转
凌迟——
“惟有我的王国
才是自由而完整的”

（2016-12-13于北京）

     2

凌迟一切
可以
和
不可以
被凌迟的

用流水凌迟石头
用石头凌迟花朵
用花朵凌迟心脏
用心脏凌迟思想
用思想凌迟秋风
用秋风凌迟时间
用时间凌迟生命
用生命凌迟死亡
用死亡凌迟永恒
用永恒凌迟虚无
用虚无凌迟存在
用存在凌迟风，流水，石头
以及花朵，生命，时间··· ··· ···

（2014-12-13于北京）

     3
凌迟蒙昧
凌迟睡眠
凌迟锈蚀
凌迟锁
凌迟凌迟

一个叛逆者
他清醒的时候是叛逆的
睡着了
他是温顺的绵羊

一个柔顺者
他清醒的时候是绵羊
睡着了，他叛逆
朝向自己

离经叛道成为旗帜
被叛逆者血祭
被另一些人当成把玩的时尚
叛逆的小道上人头攒动
起初：终结粉红色的玩笑

异帜者
和异质者，活着
风中锈蚀的锁
嘤嘤呀呀的学龄前儿童
午夜的行刑者，活着——

这个叛逆者
在梦中，他是恭顺的
他醒着
在锁孔里
被自己的异象凌迟

（2016-12-14于北京）


十五、凌迟第十四天：别歌：白，盐的

     1

雪的白
云的白
盐的白
白纸的白
都不是空白的白

在白纸上画白云
画白雪，画盐
勾勒线条，涂抹阴影
素笔，简单
它们都不是白色的

盐的白
在一白到底的骨髓里
蕴藏别的味道
寂寞，尖叫
那也不是白色的

     2

你的手在抖，腿在抖
全身都在颤抖
大雪过后
天气不太冷
冬雪只下过一次
下了一点
下过的雪早就化了
你怎么抖个不停

你不要总是战栗
入冬以来，北方干燥
没有更多的雪
滋润眼睛
没有更冷的风
切割裸露的皮肤
血光，未曾出现就消失了
你为何发抖，抖个不停

城里有霾，原野有光
冬季到处都有枯枝
残损的手掌
一天很长
你为什么急于上路
我抵押的一生
还在大写的当铺
别走！你有账单未付

（2016-12-14于北京）


十六、凌迟第15天：屠夫和肉铺

屠夫的刀刃卷了
肉铺贴出告示
今天不卖肉
风吹过肉铺门前
惊起一片死鸟羽毛
羽毛旋转，起起落落
像没头的动物寻找归宿

这老年屠夫是仁慈的
他从不虐待动物
更不会以凌迟取乐
他开工时动作麻利准确
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让它们死于安乐吧
这样的肉质更可口”

屠夫用了一辈子的刀
卷刃了，他失手
劈到了自己的腿骨
红色的肉屑四溅
他关了肉铺
炖一锅好肉下酒
门外的风旋转
无头的死鸟旋转
肉香慢慢浮上夜色

（2016-12-15于北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