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下）
文 | 莫笑愚
十七 凌迟第16天：冷风吹
冷风吹
吹皱亮马河
尚未封冻的河水
吹散满城的霾
所有能被风吹散的
都是柔软的
有短暂的今世和
长长的轮回
比如桃花，杏花
和百花的花粉
被风吹散的灰霾
隔天就回来了
它是唯一有柔软身躯
和坚硬意志的无形之物
它包围一切凌迟一切窒息一切
它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无孔不入像流水和空气
像异形的人类黑暗的自己
它柔软时是巨蟒
坚硬时是岩石
它尖锐，像柳叶刀
它安静，像猫
我刚刚收养的流浪猫
习惯了风中的居所
门一开就像箭
射了出去
门外无风，霾扑过来
千万条空中的蟒蛇
扑过来，预备好
凌迟，撕咬
（2016-12-16于北京）
注：昨天帝都发布了今明两日霾红色预警。
十八、凌迟第17天：这硕果累累的秋日
秋天曾经繁茂
水草肥美
秋天的叶子
叶绿素不再生长
但也尚未枯黄
第一只大雁飞来
南方的湖泊
开始闻到秋的味道
秋果高挂枝头
它们子实饱满
如少妇紧致的乳房
这些神留在人间的灯笼
不只是为了果腹
也为了引领
为了烛照
饥饿的人
走进夜晚
用秋果度日
在秋风中向天祈祷
他在秋的麦田
以神子的姿态作画
用麦秸喂养蚯蚓
和早来的大雁
我仁慈的祖先
曾梦想并见证过
硕果累累的秋天
他一瘸一拐的人生
被晚来的疾风凌迟
我拥抱过的一切
只有他遗留的大地
依然草木长青
（2016-12-17于北京）
十九、凌迟第十八天：犬吠，或红色预警
用一些犬吠勾引犬吠
用一些鹦鹉诱惑鹦鹉
让它们彼此学舌
做鸟族精致的小资
浪声优雅，舔彼此的羽毛
再把华美的丝质睡袍
给人穿上——
他用修剪良好的指甲
挠头皮，梳理稀疏的头发
将惺忪的目光
落在松软的白色羽绒枕头上
——那里有几根白发，几根黑发
（每一根掉落的头发都是
一块剥落的人生：他屏住呼吸）
忍住颤抖，用白皙的手
举起镶着金边的珐琅瓷器
狗在身边，像他的兄弟或情人
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款式的衣服
一起坐车，一起散步
多么好啊，即使在灰霾围城的日子
不必用自己的声音
说出思想：变戏法的人
不知把灰霾藏到哪里去了
晚上高企的PM2.5到了白天就降了下来
夜晚褪去宽大的黑纱袍
扔掉绞索，一瞬间
就变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者
他捧出橙红色的太阳和薄纱笼罩的清晨
这出浴的少女不谙世事
把太阳萎靡的金辉当做项链
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日月同辉啊！
天空挤出蓝灰色的笑容
像云朵描绘的日月的皱纹
早晨很快衰老下去
而时间之花常开不败
那优雅的绅士换了一幅面容
扔掉牙签，朝狗吠的方向
吐了一口唾沫：——
这狗日的人世
总是拿鹦鹉学舌者忽悠轻信者
拿花样翻新的谎言招摇过市
第一声鸡鸣唤醒清晨
而我总是早起的人
鹦鹉歌颂繁荣，犬吠才是预警
（我的旁白）
谁愿意说出真相
还原真实
谁就可以放下自己的不堪
但你是否真诚地面对过内心的挣扎
将它们呈现出原本的样子？
我试图说出你可能面对的伤痛
你一生的失败和成功，颓靡和心机，欢快或痛不欲生
去他的虚伪的矫饰和伪装
去他的可口的迷幻剂和药丸
你一边吃药，一边喝汤
——你说你放下了，你放下了吗？
你真的放下了？
寒潮就要来了
雾霾深重
他有凌迟的手术刀
夜晚的巫师有真相和谶语
猫是时间的使者，它握有绞索
霾的信徒有红色预警
我在狗吠中看见鹦鹉起舞··· ···
（2016-12-18于北京）
二十、凌迟第19天：沐浴的佛
谁的傍晚
在花园的小径
被灯光唤醒
枯树静默如雕像
如沉默的巨石
一生保守一个秘密
石头的秘密在于賦形
朝拜的人多了
就获得了不可言说的天机
夜晚也把自己交给石头
用木鱼敲开它的身体
大水滂沱，灯光如雨凌迟
（2016-12-19于北京）
二十一、凌迟第20天：荒城纪事（一）
小引
天！
我的眼好痛，嗓子好痛，鼻子好痛
我的肺叶痉挛，它也在痛
看不到面前的小径
我跌入竖井，这吃人的天坑！
天！
亡灵的歌声在耳边飞，经幡在我头顶招魂
这令人窒息的灰霾，正用绞索勒紧我的喉咙！
——莫笑愚2010-12-5于上海
早晨真静
卖早点的三轮车不见了
街道空旷，店铺关着
没有车辆和行人
重霾藏起一座寂静的荒城
我是跳进荒城中
唯一把世界弄出响声的人
几只野猫从我身边溜走
像怀揣人类灵魂的小偷
13年前的那场病毒
宣告了一些无辜者的死亡
一些预言家和天使降临
这次没有谁预告什么
（除了霾红色预警）
更多的人死于寂静
（无痛的凌迟是仁慈的）
像在2003年一样
我不戴口罩（我讨厌那窒息的感觉）
扑进霾里的荒城像扑进SARS肆虐的城
在清晨与霾缠斗，咦咿呀嘿！
仿佛堂吉诃德与风车对阵
（2016-12-20于北京）
后记：只有在大师的作品中，我才能找到心灵的共鸣和灵魂的养分。
二十二、凌迟第21天：荒城纪事（二）
寂静中响起钢琴声
我的邻居是个勤奋的人
她有坚定的信仰
也从不怠惰
用一切音乐之音乐
一切生命之生命
颂扬辽远的天空和大地
当她把目光朝向冥想中的花朵
我把目光投向永恒的歌者
凌迟粗暴的肤浅，用她的歌声
而诗歌，正以它处子的光芒
照亮雾霾中逆光而来的我
（2016-12-21于北京）
二十三、凌迟第22天：荒城纪事（三）
风把霾吹散了
风是仁慈的
伟大的事物都善于隐身
把真相藏在无形之中
无论慈悲或残忍
荒城获得神的垂青
得以新生，眉开眼笑
神也会忏悔，为他凶狠的凌迟
痛不欲生
工厂的大烟囱又开始冒烟
孩子重新回到学校
车辆挤成河，一浪追着一浪
荒城的早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他记起昨晚解开裤带
朝向灰霾撒了一泡尿
那姿势，像狗抬起后退
尿骚味儿萦绕不去
将风的温柔
不动声色地凌迟
（2016-12-22于北京）
二十四、凌迟第23天：开花的处女
在夜晚溺水的女子
在清晨有了呼吸
她溺亡的墓穴
时间像奇异之花
沿着她的躯体盛开
一个旧时的处女
她是青涩新鲜恬静的
她死去时，跟随她的时间也死去
她复活，她的王朝也一起复活
她走在时间里，时间就
随之开花，飘出香气
北方的冬天是一本凌冽的书
需要在炉火旁打开，慢慢研读
时间的花瓣在字里行间
纷纷落下，许多事物相继死亡
开花的处女走进蛮远的历史
时间是温柔的死亡情人
当她凌迟一些事物
另一些就复活
就开花，滂沱如雨
（2016-12-23于北京）
二十五、凌迟第24天：掘
1
今天不凌迟
如果必须
将凌迟继续下去
那就凌迟爱，慈悲和美
凌迟善良
让他的伪善
像裸露的页岩
一页页撕开并粉碎
看，你仰慕的金刚石
在夜空，闪闪发光
2
凌迟者的快感大抵如此：——
艺术家从凌迟的残缺中发现了美
哲学家找到了长久丢失的思想
而被凌迟者蹲在墙角
成为残损的石头
3
燃烧的风把自己烧成灰烬
霾是风的骨灰
供每个人吸入
吸入，就是祭奠
4
被诅咒的苹果
不是被赠予
而是滑脱
跌入无形的深坑
像女巫骑下的泥鳅
从指缝逃脱
爱的陷阱
5
从一切黑暗的中心
掘取光明之核
从一切生命残损的花蕊
掘出再生的苦痛，转瞬即逝的歌声
一切灰飞烟灭都有不死之根
（2016-12-24于北京）
二十六、凌迟第25天：老树
那遮天蔽日的中国银杏树死了
被一阵大风拦腰斩断
它庞大的根系留在土里
深入房子的地基，铺满整个院落
其实首先腐烂的是树根，然后树枝
然后树干，现在连阳光也盲了
泳池里水波依旧荡漾
它七彩的碎纹是彩虹被水凌迟
而我看见了姐姐留在树荫下的影子
永恒的彼岸被她已逝的笑容凌迟
彩虹不远，彼岸花开遍地，离此岸不远
冬天的沙漠，温暖如昨，白头的雪山不远
（2016-12-25于加州棕榈泉）
二十七、凌迟第26天：Collateral Damage
1
两种力：
机器
蠕虫
两种命运：
子弹
头颅
两条路：
自由
生命
2
用机器碾压一切
用蠕虫消解一切
3
生命，是巨岩
也是沙砾
当螺钉成为弹头
野草也是凶器
4
在地球的一隅有许多人
提着他们的头颅，在悬崖上走
鹰在天空划出弧线
谁在意脚下的路通向哪里？
5
麻木不仁是好的
无痛的凌迟是仁慈的
在残损的故纸折叠处
有许多面孔来自上个世纪初
（2016-12-26于加州棕榈泉）
二十八、凌迟第27天：水与火的中间是烟
1
白头的雪山
在我到达之前
就已经白了
沙漠干旱
冬季有雨
冬雨落在沙漠
转瞬就没了影子
连青烟也不见
雨落在山顶
全是雪花
白花花的山头
沙棘晶莹，岩石剔透
此刻我的心里
有一团青烟升起
雪的灵魂
在水与火之间
冒着烟，像时间被凌迟时
寂静的尖叫
2
在水与火之间
是否存在第三条道路？
风凌迟火又被火凌迟
火让水沸腾又被水熄灭
烟是它们彼此凌迟的产物
它们交媾，消解彼此，重构彼此
冬夜的沙漠寒冷，壁炉里木柴哔剥
火焰喧嚣，寂静的雪花落在白头山顶
3
从一个午夜跑进另一个午夜
中间隔着是整个白昼
被黑夜隔绝的
可以忽略
那么凌迟。
4
继续凌迟
凌迟潮汐
潮汐在窗外
潮汐在室内
潮汐在耳边，在枕上
在我的每一根头发的根部
室内潮汐的汹涌
更甚于窗外潮汐的汹涌
我的窗户，在午夜
被潮汐摇晃，咣当作响，声如潮汐
我也成为潮汐的一部分
沙滩上的泡沫，枕上的泡沫
床上的泡沫——
潮汐的灰烬
落笔处，只有：
凌迟——
5
居于潮汐的边缘
居于海的中央
你有一颗被囚禁的心
在梦幻的塔楼里幽闭：——
“这该死的黑暗，让我看不见希望之光”
那么凌迟！
（2016-12-27于PALM SPRINGS & MORRO BAY, CA）
二十九、凌迟第28天：SUPER BUG
凌迟的碎片
在过去的日子里飘
像柳絮和扬花
像昨夜蜂拥的雪片
它们挤占了所有的缝隙
再没有多余的空间
留给生存、诗歌或苟且的真理
侵入我体内的超级细菌
趁机暴乱，用狂欢
侵蚀我的肌体
抗生素泛滥成灾
像失去底线的道德
被遗弃在河流和田野
高速公路蜿蜒而上
从南向北
穿越中央峡谷
夜晚的群山向我蜂拥
压迫我的呼吸
旧时的碎片如雨
在心底纷纷
一首歌骤然响起
它的音符淋湿我
在干涸的唇边
唤醒幼时的记忆
敲击我疼痛的胃和骨头
天已经暗下来了
远处的灯光渐次打开
又在山后隐退
满天的星星浩渺而来
像寂静中潜滋暗长的银色波浪
给我以问候，在新年前夕
没有诗歌，也拒绝凌迟
（2016-12-28于加州，Morro Bay）
三十、凌迟第29天：从莫罗湾到蒙特雷
1. 莫罗湾
这是唯一的渔村
也是最后的渔村
遥远东方的两个渔村
一个早已变成东方明珠
另一个，在三十多年之内
快速超过香江对岸的殖民之城
成为膀大腰圆的资本新贵
而MORRO BAY，静守在太平洋东岸
不喧哗，不嚣张
始终一副素颜模样
一百年前的铁锚还静静躺在渔港
等着那时出港捕鱼的船回来
海风是百年之前的，藏着那时
女人的呼吸和孩子的嬉戏
海豹成群结队，在岸边发出高声叫喊
它们狗吠般的叫声，盖过了海浪的轰鸣
在彼此的呼喊中觅食，寻找伴侣，哺乳幼仔
而岸上的人都已经金盆洗手
（海豹突击队与这里的海豹无关）
捕鲸者的故事，在到达西部之前
已成为传说，渔村的风像母亲温暖的手
宽厚地在屋顶打开掌心，托起海鸟白色的羽毛
今天，我也决计将刀剑入库
作为旁观者，放弃凌迟
2. 蒙特雷
我整夜被咆哮的海潮吸引
当颤抖的寒意从远处升起
在孤独的北极星之上
苍白的银色月光
被凌迟、播撒在海滩
沙子金色的眼睛被点燃，暮光般明亮
不知疲倦的潮水如此接近我的窗户
我的床漂浮着，像久已消逝的诺亚方舟
我的男人在我身边睡着了
他温柔的鼾声构成一种音乐旋律
从附近的海洋
成为合唱团的领唱
我的身体在漂浮的方舟上也睡着了
大脑却在海潮纤细的弦上彷徨
在地球的某处，深渊是白色的
潮汐轻吻我的脚趾和头发
但是愤怒，愤怒，愤怒的复仇者是不知疲倦的潮汐
将火山山脉埋在海底
海潮像愤怒的雷声一样咆哮
出现在时间隧道的尽头
从孤独的土地到浩瀚苍茫的大海
走在小径上，通向我在岸上的
终极秘密花园
我的心充满了喜悦——
当其他物种的报复似乎随着地球的演化而消退
咆哮的海洋促使我生活并热爱
既然在死亡之表象上
复活的缪斯已长久研磨着黑暗... ...
（2016-12-29于加州蒙特雷）
三十一、凌迟第30-31天：圣何塞没有冬天
1
我来到浅水的海边
在蒙特雷旧城
海水平静，巨浪极少出现
但水面隐藏的风暴
总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
一队鱼鹰贴近水面飞行
挣扎的鱼尾，在它们的嘴里
波光粼粼，像海水被凌迟
海獭浮游在水面
露出它们昂贵的肚皮
俄罗斯人曾在这里捕猎
用海獭高贵的皮
制成贵妇身上华丽的皮草
海獭被人类凌迟，几近绝迹
几只海豹时而潜行
时而爬上岸边的礁石
（嘿，你瞧，这是我的领地）
喧嚣的是酒肆食客
是不知明天梦醒何处的人群
2
圣何塞的冬天不冷
日本花园里绿草如茵
池塘里有一群金鱼
像拖着长尾礼服的贵妇
下午的阳光洒在松树针叶上
针叶金黄，池塘的水波
漾出金色的细纹
像我内心日渐收敛的涟漪
季节的年轮比人的生命
更坚韧，更绵长
冬天不屑于凌迟的刀片
圣何塞的落日和家乡的一样
在冬天，一片金黄
3
今夜我在旧金山
新年前夜
时间走得越来越慢
午夜的烟花开了又谢
仿若生命昙花一现
表盘上的指针终于定格
在那一秒，2016年
成了永恒的过往
寻它不见，寻我的昨日不见
我看见一只老鼠
在飞快转动的滚轴上
拼命跑动，一圈又一圈
正如我，亡命跑在
时间的齿轮上——
4
新年庆典的烟花尽散
大街上人潮涌动
像午夜黑色的潮水
流入四面八方的泻湖
一只鲁莽的苍蝇
在恍如白昼的灯光下
猛地撞在我的窗玻璃上
顷刻成为细菌的美食
2017年的闸门已开
马匹和蚂蚁一起奋力前冲
更多的是看客
街上的人们勉力狂欢
高声数着时间的脚步，一，二，三……
此刻我只想跟他耳语
用一分一秒流逝的光阴
祝福所有在路上奔命的蚁人
珍重吧，我的朋友
从未谋面的兄弟
时间的暴力凌迟我们
而暮光之城终将把我们收留
5
今天，我要拒绝凌迟
拒绝把旧年的伤痛带进一月
我要把辞旧迎新之歌
献给诗人，献给远方的兄弟和姐妹
故乡的河流和四月的田埂
曾给我送来一个早熟的孩子
他指着池塘的青蛙说
看，青蛙在玩结婚的游戏
我们也结婚吧，给青蛙的孩子一个家……
诗人！用你的爱凌迟麻木之心吧
凌迟贪婪、权力和镀金的宫殿
凌迟曾经的和当下的苦难
再让每个人的心口长出雪的慈悲和柔软
请像我一样，爱每一阵风每一朵云
爱风中的每一粒尘埃
爱尘埃卑微而倔强的心
和尘埃之心里每一次小小的
微不足道的悸动……
（2016-12-31于旧金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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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1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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