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倾斜着创造出新的节奏
——读路云组诗《我的心中积雪未化》
宫白云
路云是一位睿智的学者型诗人。他的诗,在我看来,在当代远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但我相信未来。批评家荣光启曾这样评价:“路云的写作一直持守自己的风格:神话般的卓越的想象力、奇诡的意象与修辞、磅礴的诗形结构……他是我印象中当代中国最独特的诗人,他的诗风有楚地古老的巫觋文化的神秘,又有现代独孤个体的焦虑的当下感,他是我印象中颇能代表‘地方性’诗歌的一位。他的诗作在想象和感觉的奇诡上我觉得当代中国几乎无人能及。”在纷乱喧闹的诗坛,尤为可贵的是他的低调与寂静,他的诗沉浸在自然与生命的双重体悟之中,是以能道人所不能。他的语言方式,无论长制还是短制都孤本似的独立于世,幽默与僭越,隐秘与冒犯,精微与疏离,以及层出不穷的造词、修辞、想象、隐喻、悖论等,外表冷而深层热,简单中有复杂,平淡中有深邃。用他自己的诗说,就是用另一只脚倾斜着创造出新的节奏。
在诗歌的王国里,任何一位成功的诗人都是自己“房屋”的建筑师,材质与技艺,决定了各自的居所的品质。在诸多的探索之中,诗人路云用心中未化的积雪,对称于他的“凉风”系列,这正是诗人最具特色的创造之一。阅读路云给我这样的感觉,越是阅读,他的诗文“就越是充满新鲜、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他的诗,恰如“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康德语),以至于我舍不得一下子读完。当我试图在他的诗歌中寻找他的秘密通道和发声时,路云自己早已经告诉了我们:“等到一滴水从叶片上滴下,并借助于这个中介,跃向事物之中,直至一首诗歌涌现。我坚信诗人只是一个很不错的记录者,记录由嗅觉,听觉,触觉等所译出来的,与人性相关的那些信息。”
路云在2015年参加剑桥大学首届徐志摩诗歌节时有一个发言,主标题是三个关键词:一滴水,再,凉风。副标题是:个人诗歌的发展史。“一滴水”是他写作的起点;“再”是他虚构出的一个抒情主体;“凉风”是作为他个人诗学的一个关键词。路云说“它对应于生命中的旷野,对应写作中敞明的一个开放系统,巨大而精确,对应于当代汉语一种焕然自新的质地,清冽而又鲜活。是的,凉风,是生命重返自然所获得的一种巨大的能量,在这里,语言即生命,刷新语言,就是刷新生命,就是回应中国文化中最为独特的生命系统,而非西方哲学中的知识系统。”
纵观路云的诗歌,“一滴水、再、凉风”的确从三个不同的维度,囊括了他的经验世界与灵魂空间。日复一日的生命现实,构成山穷水尽或柳暗花明的流转,这三个隐喻的母题,充满了奇变、魔幻、诡异、迷醉、神经质、异想天开,不足为外人道的歧路,这位诗人,似乎完全不理会读者而孤绝地走在悬崖边上,奇妙的是,却能轻易地洞穿意义的层层束茧,羽化成蝶。
面前的这个组诗《我的心中积雪未化》是他现阶段“凉风”系列的重要作品。这组诗以复杂的隐喻、迷宫般的情境,表达了他对个体生命的诸多思考,殊异的话语方式,对抗共生的形式呈现,给人以出人意料的感受。整组诗散发着一种清冽的气质,原因在于:“我心中积雪未化”。对于读者来说,这未化的积雪,却处处充满温暖的人性感受。
路云习惯以奇诡的感受力穿越不同时空的不安、矛盾、迷惘、怀疑……“凉风”是不可见之事物却可感,相对于尘世的喧嚣,也是一种静谧的寄托,相对于无尽的欲望,是一种慰藉和冷却。凉风的谱系,隐藏于他的文字之中,一种清冽的唤醒,有时竟成为点燃。正如路云自己所说:“凉风住在火中,火中的凉风是普罗米修斯和夸父的共同行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在火中能窃取什么?凉风,唯有凉风。谁在行动,谁有这个资格?绝望。她在火中奋力一跃,成为颂词。”“凉风”无处不在,就是生命,安居于自身的境界中。他捂着胸中的“积雪”穿过自我的沼泽,穿过黑暗,径行抵达雪顶的形象,通过语言呈现出来,令人感动。他把雪顶“积聚”载入诗行,从日常生活向外扩展,在一种绵延中,在经过精神的苦修,终于化为了一阵凉风——现代性热恼中的凉风。
第一首《凉风》是从日常生活中开始与结束的,它叙述了诗人在一个冬日遛狗爬麓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的所见所想,延伸的内涵极丰富与深厚。全诗采用明暗两条线齐头并进,一步步向前铺展,“我”是主线,“狗”是暗线,从狗的线索来看,随主人爬山是一个循环的事情,也是它客观寻找另一只狗的事情。我这里惊诧的是狗的视角的奇异,却依然能清晰地识别出他自己的性格,如“在点点身上嗅到一种失败的味道,”;“总有一只狗扑向另一只狗,/在惊呼中掀开头顶上空的云朵。/无人在意,它们彼此渴望的是什么,没有陌生,没有陈见,没有怯懦,”,对于动物的性渴望,世人不在意、不在乎,但诗人在意、在乎,所以他能嗅到狗的失败,与渴望,“一股猛力被完好的链条拉回”,“对点点的愧疚感”。而在“我”这条线上,遛狗爬麓山则是寻找“凉风”的过程。他把自己从生活中抽离,把自己的灵魂置身于与凉风的相遇之中,这也是,与自己灵魂的相遇。“在山顶上,喝完一杯温水,/空杯子就会撮口吹动山巅的凉风,/它及时到来,扶正我的衣领。/她在,丝毫未变,我竖起双耳,/消失在左右两边不同方向的人流中,”凉风的慰藉正如灵魂的慰藉,安稳而有力。“左右两边不同方向的人流”正像生活与精神的两个维度,诗人在中间来回,凉风就是那个“摆渡人”,当“时间的舌苔上,/长满绿色的颗粒。”,人世的所有也落回到了沧桑,就像能够“飞快削着荸荠”的老人,“两眼裸露出雪白的光芒”,这“雪白的光芒”不经意间显露出惊人的真相。
第二首《初恋》最出彩的是奇思异想与纷繁意象结合得天衣无缝。诗人借情人之手进入诗歌,追忆出“一道奇光”,巫性的修辞贯穿始终,内心的撕扯,内部呼唤的热烈,长长的岁月,像“她的手臂”,一直缠在“水桶粗的腰上”,更“像早年砍下的一节葛滕,/它没有枯死,/它长在她的身上,”这样尴尬的自白,神奇的自剖,以奇崛的想象力卷入巫性修辞的漩涡。漩涡里有狂欢之后的寂静,有伤口之后的挣扎,有破碎之后的憧憬,有孤独之时的回味……他让我们相信世界上最好最让人难忘、痛苦、心碎,最折磨人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初恋”。当诗人像一根竹子“流出绿色的血”,“最初的欢鸣像一阵旋风,/卷走我的面具”。时光中,或许可怕的不是遗忘,而是铭刻,尽管疼痛,依然“飞蛾”一样“把伤口当成灯罩,/每当她振翅,/初恋就发出磷火般的光芒”。时间成为初恋的镜像反影,而初恋,则是最深处的磷火、神经……“白光为灵魂镀上釉彩,/山泉在雀舌上流动。/这不同于白色的灯光,/把霉味提炼成一种永久的咒语,/床单上的白,令人困倦,/处女的血早已失效。”如此的用词,蓄意恣肆,表达了时光的无情,正是基于这种无羁大胆的言说音色,才成就了诗人的不可复制与不可多得。在“初恋”面前毫不掩饰内心深处的伤痛,他撕开自己的伤口,试图用词语去寻找到弥合,然而却是徒劳,“失去的爱,魂魄丢失在半路上,/没有手,没有脚,没有眼睛,/只有一点点微光,照亮我盘山而上,/徒然寻找一具肉身的形式”。诗人没有撼动他的初恋,在数度的回放中。初恋是毫无理由的必然奇迹,也是无可妥协的毫无止境,“她坐落在牙根深处,在一颤中敞开。”;“一不小心把意外/撕开一道口子。”;“像掉光牙齿的两片嘴唇,”;这些体验,仿佛是语言的血管,一刺就有血流出,“红色的汁液/沿着一条相同的小径返回。”诗人在一个只属于他的敏感通道上,走向初恋的深处。令人惊奇的“磷光”这个词,这种特别的表达、诅咒,来自于遗忘与背叛,如果不能借助反思去把握自身,生活就是死亡。
第三首《意外》可谓意外无处不在,悖论无处不在,诗人在悖论的罅隙中露出他巫性的双眼。我们不仅要问“北风姑娘”是谁?路云曾在他的《唯有凉风不被删除》中有过令人难忘的阐述:“我的北风姑娘是个结晶体——是面对一个九岁小女孩,那种无名的惊涛;是一个十六岁的初吻,那深深的火印;是一个废弃的小礼堂,那一首歌;是一个冬天,一个剧院,一钵姜辣蛇,一瓶啤酒,一种气味——由各种毒素结合在一起的提纯物,在我坦然赴死的路上与她不期而遇。她有可能是在耳光中起飞的蝙蝠,一次眸光酿制的绝味或一种涂满乳头的胆汁。灭绝或重生,仪式与主角,浊音与清越,是北风姑娘设计的一组游戏。”在这首诗中,“北风姑娘”是他植入骨血的“秘密与情人”,诗人在电瓶车上的一双眼睛里不期而遇他的“北风姑娘”,随后,一系列“意外”奔向他的脑海,他开动起思维的马达,“驾驶着这款无人机”横冲直撞,追随着“北风姑娘”天马行空,他的热烈和虚无构成一种孤独的癫狂与折磨,似乎唯有在漫不经心中才能获得拯救。“意外”何尝不是我们现实的发生,但是诗人最智慧的地方,是用“一张《参考消息》”便把世上所有的“意外”置于世人面前,步入这些“意外”,其实也是训练自己如何面对“意外”。路云的诗,有湘人恣肆的气质。“北风姑娘”可能是“意外”的结晶物,蕴藏在“意外”中的母性,成就了这首诗的悖谬。而“凉风”依然悬于核心地带,那是他情之所系,就像他心中的“积雪”未化。
第四首《与轩辕氏对表》仅从题目就可窥见在时光里纵横的豪气与霸气,轩辕氏即黄帝,与他对表就是与时光对证。诗人睁着他两只像“大灯”一样疲劳的血丝眼,以“颠波”的肉身在历史的小路碰撞着一些“灵魂”,被“不同版本”的历史浓烟“刺痛”,直到眼睛酸涩,滴了“玻璃酸钠”眼药水后,时光又变成另一番的“深不可测”。在这里,诗人叙述了一个莫名的旅程,他的肉身与灵魂尽在其中。“肉身是一道激流,/驯服经过它的时间,与轩辕氏对表,/凉风擦亮灼伤的壳面,/人的影子从裂隙中,/跃上山巅,/世界用一片枫叶,/握住我的左手和右手,下山。”诗人驾驭着肉身,“驯服经过它的时间,与轩辕氏对表,”,从亘古里获悉了时间的秘密,当时间仅仅成为他手中的一片枫叶,一切都被彻底消解,“秋季”在诗人眼里重叠起来,成为一枚别针夹住的几页纸。整首诗充满了浓郁的巫性感,杂糅着神秘的元素。常人惯性的思维和认知都被抛弃,诗人以神思玄想,冷眼旁观万物的消寂与世事的变迁。这首诗的探寻与思考,具有浓重的哲学意味。英国诗人布莱克曾说“一个在心灵和思想上从不走向上天的人不是艺术家。”路云用他不可复制的语言天赋证明了他就是那个“走向上天的人”。而诗中那“巨大光束的中心”依然藏匿着未化的“积雪”。
第五首《平安夜,我双手抱住脑袋》,从一个异质的维度上,将“孤心”无以复加地展现。它道出了一个人的孤绝和巨大的迷茫。“平安夜”的祝福竟像一个黑洞,引发诗人坠落其中,他因此而接近真相。他“把头伸进一桶温水中,/双手抱住脑袋”洗头过程中的所有程序,这个看似日常的行为其实是在训练自己如何面对孤独。诗人不得不重返早年的记忆,“安心坐在南瓜椅上,专心吹着头发,/不遗漏任何一根上的水迹”,他想“用回忆除尽内心的酸涩。”然而却是更大的孤独,他双手抱住脑袋不断的清洗,像一个逃不开的魔咒,卡夫卡说,“由于急燥,他们被驱逐出天堂;由于懒散,他们无法回去。”,“无法回去”正是诗人情感的色调,他决定了诗人只能孤独地“抱住脑袋”不断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游历,这种游历在日常与超然存在之间,在需要与被需要之间游走,叙述与时空巧妙转换,直接成就了这首诗不可琢磨的巫性魅力。尾句被雷鸣穿过指尖卷走的“几根白发”,这真实的衰老,仿佛重新拥有的财富。
第六首《北风》的建构能力,再次遭遇这个词与其他词的奇妙化合。它让我想起路云关于“北风”的那些描述:“北风姑娘不是关于写作或思索的审讯,而是直指生命力的逼问。她的本质是巫性,一种不能缺少的毒素。她轻易撕开我庸常的外衣,在我的心里头开渠引水,拓荒和爆破,有时候我是一座死城,有时候是一种羞愧,有时候是一种拂拭。这全是对一个生命个体的清洁,让垃圾化的幽灵难以切近并施展她的魔法。她的疾入与闪灭是一个动作的逆向分解,留下一个人如同旷野。我作为她的巫丝,加入到游戏之中,让生命成为一截小小的发光体,像一只失落的萤火虫加入到黑暗当中,去寻找那近乎绝迹的族类。巫婆—巫丝,在这个转述之中,我的肉身成为生命的一个中介。”(《唯有凉风不被删除》)。诗人以“独一者的目光”雕刻着他心中的“北风”,把内心全部的热情与想象贡献给她。“她是众多,又是唯一”,她在诗人的心里有多刻骨,我们只需一遍一遍地去读便可感知。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躲避美社萨那令一切化为石头的目光,“北风姑娘”注定是诗人生命里无法逃避的美社萨,而诗歌却是他的柏修斯,唯有诗歌才能砍下美杜萨的头,也唯有诗歌,能够解救他的“北风”,让他一次次地摧毁一次次重刻。这首的结尾,将读者推向巨大的虚空。
第七首《1937,一场大火》,历史性维度上的一次求助。1937在古城长沙发生了一场大火,诗人对历史灾难的复述,是利用大火里固定一个镜头,引出祖母,引出父亲,引出生命,引出他自己,引出整个世界与人生。他企图在他那种探险性的语言与巫师般的节奏感之间寻求一种平衡,然而在这个戏剧而荒谬的世界,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我的天空被无数只蚊子侵占,/这些,都与一场战争无关,/只是见证:灾难埋在肉体深处。/一粒腐烂的种子扔进秕谷,/留下空壳,作为未来的一种形式,/你是另一场大火,更加糊涂,/在一座剧院被黑暗点燃。”诗人也沦陷在这座古城里,又是飞蚊症,又是干眼症,用身体的疮痍来写城市的疮痍。这个世界的腐朽、溃烂、沉重、难解,渴望一种解救,他甚至期待1937年的大火重新燃烧,让他的生命在毁灭中得以重生。现实已经衰败,一切生存的努力,不过是一种挣扎与苦修,“古城作为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衬托你的/外表更加高贵,内心更加放荡,/拒绝交易,因而更接近纯洁。/你内心的大火,不是火本身,/是一座城的余烬,点燃我,/走近一棵两个世纪的白蜡树。”挺住意味着一切。无论多么厌恶,他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和解。命运站在火焰之中,而他,坐在灰烬之旁,透过灵魂的漫游达到与自己最高的沟通。结尾的一个多义性句子“一座违章纪念馆,随时敞开。”筑基于乡音之上地方性文化,在全球化的焦虑中作为违章纪念馆,将诗人的思考,再次点燃。
第八首《致荷索》。荷索是一位著名的德国导演、演员与编剧家。“他不仅在电影的表现上让人深受神秘和超自然力量的撞击,在电影外的真实生活与银幕后的工作方式,也常常为这个现代化的理性规范社会带来令人瞠目咋舌的震撼举动,甚至有人以‘疯狂’来形容他的创作与言行”(黄建业《冰雪纪行》导读),而路云在某些方面与这位电影大师竟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是创造奇迹的人,是命理相通惺惺相惜的关系。诗中的“艾斯娜”是荷索的伯乐、知己,是德国新浪潮电影最重要的史学家、影评人,当荷索在慕尼黑惊闻艾斯娜在巴黎病重垂危时,竟然在初冬时节只抓了一件夹克、一个指南针、一个帆布袋和一些必需品,取道最接近直线的路径从家乡慕尼黑徒步上了路,因为他坚信,只要他靠双脚走到巴黎,艾斯娜就能活下来。从慕尼黑到巴黎坐飞机只需一个半小时,而荷索在冰封大地上独行了三个星期。荷索说“就算这是没意义、疯狂的事、也宁可坚持到最后”,这就是信念的力量。他后来把他这段最具传奇色彩的旅程,写成了一部《冰雪纪行》。了解了路云创作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再来读这首诗,就容易些。这首诗的许多细节散发着一种不可琢磨的信念的力量。坚信“奇迹是把最后一口气,/作为罗盘指针装进一个发黑的眼眶,/推断出巴黎的方向”是荷索的真理,“挤进电瓶车来到某座山巅,/喝下一瓶矿泉水”是路云的真理,“疯狂”是他们共同的精神状态,是反理性的神秘体验,对于荷索来说“吞下一只煮烂的皮鞋踩住它的秃顶”,“一块碎骨头,/堵死片库大门的镀金锁孔”,为了艾斯娜“留下一双脚”……“抖在一张病床前”都不足为奇。对于路云来说,当他穿过荷索这些“疯狂“,径行进入自己的生活中时,他发现,竟被“自己哈出的一口气拉直”。路云家里有不少荷索盗版碟,随时欣赏,而“陪诗人睡觉的女人”并不懂荷索,与她探讨荷索只能是南辕北辙。“生活与镜像”被荷索的奔向艾斯娜的“一双脚区分开来”,孤独的诗人只能邀请他灵魂的“北风”充当他的“导演”,把他反复出现的影像拍成“一部默片”,用这部默片正通向荷索:他抓在手上的是荷索的那件“旧夹克”,他听到的是荷索在说“外面的世界正押着和谐的韵”,而他的心中仍充满未化的“积雪”。诗人以他独有的语气复活了时空与人的无限疆域,奇幻中惊雷阵阵。我们体验了荷索的神话:“它不只是我的梦,/我相信所有这些梦,/也是你们的梦。/我和你们之间唯一的差别是:/我能把它们说出来。”荷索用电影取代了耶酥,路云用诗歌取代了奇迹。这个奇迹,就是跛足的人行走于大地之上,而他们倾斜着的另一只脚,却创造出一种节奏,创造出语言本身的无用和平衡力量。
2016-7-16于辽宁丹东
我的心中积雪未化(组诗)
路云
凉风
在点点身上嗅到一种失败的味道,
它刚好伸开半个懒腰,
睫毛在空调扇页微微上扬的暖风中摆动。
关掉电视,雪花从屏幕上窜出,
空气明显好转,对面的麓山,
有人正在爬上去,我爬过多年,
没碰上你一次,不影响此刻下楼。
与以前的冲动不同,现在是一种习惯,
在山顶上,喝完一杯温水,
空杯子就会撮口吹动山巅的凉风,
它及时到来,扶正我的衣领。
她在,丝毫未变,我竖起双耳,
消失在左右两边不同方向的人流中,
总有一只狗扑向另一只狗,
在惊呼中掀开头顶上空的云朵。
无人在意,它们彼此渴望的是什么,
没有陌生,没有陈见,没有怯懦,
一股猛力被完好的链条拉回,
在尾巴上轻轻晃动,我对点点的愧疚感,
被一声喝斥打断。它牵住我,
对着一块巨石狂吠,时间的舌苔上,
长满绿色的颗粒。一阵凉风在山脚下,
把我从地摊边拉开,老人飞快削着荸荠,
两眼裸露出雪白的光芒。
2015/12/9
初恋
她的手臂缠在我水桶粗的腰上。
像早年砍下的一节葛滕,
它没有枯死,
它长在她的身上,
它脱尽叶片不小心滑进一座山的裤档。
在幕阜山,一只大鸟的鸣叫,
钻进脚下的青苔,身子滑向头顶的乌云,
骤雨来临。我低下头,微小的疼痛,
在压弯的草尖上纷纷起身,
亲吻勇敢的膝盖,它不知道北风
已经受伤。我抢在它们前头,
把秘密刻进一根竹子,
流出绿色的血,
水蛇般昂起头,扑向一只翠鸟。
最初的欢鸣像一阵旋风,
卷走我的面具,
北风在初恋中,从不化妆。
但诅咒会,它变成一只虫子,
藏在血液中把众乐啃尽,
然后变成一只飞蛾,把伤口当成灯罩,
每当她振翅,
初恋就发出磷火般的光芒。
真相,是几只蛐蛐摸准草地的腋窝,
止住被模仿出的呼啸,
有一道白光为灵魂镀上釉彩,
山泉在雀舌上流动。
这不同于白色的灯光,
把霉味提炼成一种永久的咒语,
床单上的白,令人困倦,
处女的血早已失效。
一串用蛇信子做成的钥匙,
打开任何一张门,
枯死的树桩蹲在床脚下,
你说,幸福就是把床单铺在上面。
失去的爱,魂魄丢失在半路上,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眼睛,
只有一点点微光,照亮我盘山而上,
徒然寻找一具肉身的形式。
她坐落在牙根深处,在一颤中敞开:
一个刚刚圈定的湿地公园。
北风没有排除在外,自由出入,
压弯一大片半人高的丝茅草,
它是她的化身,一不小心把意外
撕开一道口子。她的手臂比早年瘦小,
有力,没有一丝骄傲。
不要诅咒真相,一个禁果般的身体,
我和你,是两片托住她的叶子,
像掉光牙齿的两片嘴唇,
在花朵与果实之间来回奔走,
共享一根小小的枝桠,
人像一根火柴,被擦亮。
半个我诅咒一阵狂风,把两片叶子
贴到一起,有一只蚜虫,
从一片叶子跳向另一片叶子,
咬开一个洞,阳光从洞中钻进去,
照见昔日的草地上有一排字迹:
禁止用牙齿说谎。
北风依然潦乱,清冽,
半个我,举起一只高脚水晶酒杯,
在旷野,红色的汁液
沿着一条相同的小径返回。
一片纯洁的叶子,
触动你的手,迟疑着,
一道奇光缓缓升起,
灌满轻轻扶着我的空酒瓶。
2015/12/16
意外
北风姑娘潜入某双眼睛,在电瓶车上回头,
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平行,
像两条航线,在同一跑道上起飞。
意外驾驶着这款无人机,
监测到我的脉搏闪烁出两个词:
秘密与情人。
我放弃辩解,哪怕一句,
试图看清她的眼神,
有时候是蓝色,突然掉在我困倦的内心
旋即把它染成绿色。
间或,她冰凉的双手揉搓成一团,
几个隐形的硬币相继扑倒在玻璃桌面,
清脆的声音看上去无色透明,
一个人呆立的目光,
倒映在闪电中,变成一串紧促的自行车铃声,
把我撞向路边的报亭,
止步于一张《参考消息》。
它仍然是小个子,穿黑白对襟上衣,
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意外,我并不在乎,
没有围追与拦截,
我冲上去,用一个铜板堵住枪眼。
出乎它的意外,一张熟知的老面孔,
像一个狙击手潜伏在人群中,
按下板机,意外变成尸体。
它乘坐地铁,挤进腋窝或背包,
在沙发上假装入睡,
吃掉甘愿付出的时间,
甚至客厅狭小空间的一部分,
再次带来意外:放我走吧。
理解,是把它交给一根火柴棒,
让它们干净地走,
顺着河水,变成雷鸣,闪电,冰雹,
一次次把我从沉闷中拖出来,
在一阵凉风中,认出它们。
2015/12/22
与轩辕氏对表
两个疲劳的大灯一直开着,
照亮微弱的小路,
肉身颠波其上与灵魂摩擦起电。
你们理应停止,停止,
涂上黑色保护膜,
在长长的夜里接收全部的路面反光。
苦涩的时光颗粒,
含在嘴里,
含着,
变成一群美丽的蚊子,刺痛我的领空。
沙丘移向眼底,
驯服冒出的浓烟,
逐日者把一根盲目的拐杖,
交给不同版本,
和一滴玻璃酸钠。
眼里的蚊子栖息在瓶盖上,
万物沉寂,
如峭壁,我抬起头,
一滴水击退镜片中的漩涡。
巨大光束的中心,
深不可测,
坠落把方向还原成一个锥点,
我一次次试图站在上面,望见麓山:
一个小小的拳头。
又一次次被击倒,在凸起的球面,
被折断的光线,
在记忆深处生长,庞杂的根系,
对应一棵脱尽叶片的花椒树,
微小的颗粒集满各种话头中冒出来的刺尖,
挑开一张糊在门板背后发黄的报纸。
你,抱住呼啸——粗野的树干,
有一根睫毛卷成钩针,
把麻、辣、酸织进一件纯棉内衣。
肉身是一道激流,
驯服经过它的时间,与轩辕氏对表,
凉风擦亮灼伤的壳面,
人的影子从裂隙中,
跃上山巅,
世界用一片枫叶,
握住我的左手和右手,下山。
秋季与秋季一经重叠,你就变成
一枚别针:夹住打印好的几页时光。
2015/12/24
平安夜,我双手抱住脑袋
把头伸进一桶温水中,
双手抱住脑袋,洗尽上面的汗汁,
尘埃,枯死的皮屑,
以及滞留其间的你的目光。
我开始对着一块香皂祈祷,
它没能让我信服,
一不小心就把你的目光
捻成断发,刺破数倍于它们泡沫。
为了避免伤心,
抹上护发素,几乎没有泡沫,
它提议下一道程序,
交给一个喷头,几根断发被冲走,
无人在意,它们宽恕我。
电吹风让心情进一步变好,
左右手变成两条象鼻,
伸向同一片水草,不同于阿飞手上那把,
一台不熄火的风机。
没有任何人催促,
安心坐在南瓜椅上,专心吹着头发,
不遗漏任何一根上的水迹。
此刻,心情跟头发一样纯洁,
双手抱住脑袋,真想亲它一口,
这个念头把我拉向一个比喻:
桔子。是的,不是苹果,鸭梨。
双手多次抱住的,确是同一个脑袋,
一年四季挂在颈根上。
没有一个桔子老是挂在枝桠上,
它们每年准时到来,
把阳光转换成一种汁液,我,
学着它,用回忆除尽内心的酸涩。
早年,在屋后地坪,
首次遇见桔子并偷偷咬了一口,
苦涩的汁夜一直留在体内,
经历我不同的汛期,蜜月,正午,
零点以下。你不在,
我抱住脑袋,双手一阵痉挛,
雷鸣穿过指尖,卷走几根白发。
2015/12/24
北风
独一者的目光,刻出她的眉骨,
嘴角,一丝飘起的黑发,
裸露的右臂上扬,在影子中浮现。
我站在左前方,像一把用过多年的刀柄,
脱尽树皮,漆水,汗汁渗入其中,
加深樟木头原有的深黄。
你从熟练的刀法看出她对我的理解,
一种精确在鱼尾般的节奏中,
游过左耳垂上的一个小孔。
现在,我听见以前没有听清的呼喊,
羞色跑进她的脸颊,把一个人的壮丽,
抖出来,瞬间把一块石头,
溃击成海水。我泅渡在过去的时光,
把属于她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全都捞上岸,关进铁窗,
每一根柱子都用惊涛铸成。
铁青的脸色,拒绝说出
一张素描纸变成石头的巫术:
惊慌消失,人就变成石头。
美,是北风从一块石头里面跑出来,
转过头,全方位切割出她的立面,侧面,
动态,保留蚕桑纹,
然后从眼底闪出,成为美的本身。
海浪停在她的胸前,留下一小部分
被目光加工成曲线,
她把孤独作为一块基石踩在脚下,
在喘息中接近死亡的一刻,
舒展成五个有力的指头。
我站在众多游客之中,背部隐隐发痛,
她们让夜色变得更加模糊,放荡。
你消失,旷野上一个雕像消失,
永久的沉默,把北风中的时光颗粒结成晶体,
无物停驻其中。她是众多,又是唯一。
一场无人知晓的单恋在透明中,
并不深刻,也不存在。
2015/12/25
1937,一场大火
误会把半边天空点燃,
星星不会被烧毁,它的光芒照亮远方一条小河,
祖母怀上父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两只大耳朵立起,作为遗产传给我。
祖母的晚年什么也听不见,
父亲的眼睛迎风流泪,
我的天空被无数只蚊子侵占,
这些,都与一场战争无关,
只是见证:灾难埋在肉体深处。
一粒腐烂的种子扔进秕谷,
留下空壳,作为未来的一种形式,
你是另一场大火,更加糊涂,
在一座剧院被黑暗点燃。
敌人是风,屏幕和话筒,
他们日夜测试装在耳孔的两个音响,
钻进同一条秘道,消失,
我是永远扛着它们的义工,清洁工,修理工,
一个不合格的听众。
听出风中的炮弹没有方向,愤怒
搅浑它们的眼球,
弱者的呼喊没有对象,干枯的脸色,
把风与火迷住:毁灭被它的对象加速。
古城作为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衬托你的
外表更加高贵,内心更加放荡,
拒绝交易,因而更接近纯洁。
你内心的大火,不是火本身,
是一座城的余烬,点燃我,
走近一棵两个世纪的白蜡树。
冬天,抚摸他壮硕的裸体听见他把情欲,
注进北风体内,猛烈,有桂花的香味,
从你的发夹溢出,一阵哆嗦
散入经过此地的河水,你讨厌鸭绒棉袄。
它们身上的波浪被粗线,细纱和商人的精明
勒死,肢解成一个个木桶铁箍。
远离火盆的人,在树下伸胳膊摇腿,
作垂死挣扎,这棵树见证过他们的爷爷,奶奶
把夏日浓荫按倒在地发出一阵鸣叫,
嘴唇对着嘴唇,发出同样的声波。
它们探测出更远的鹿鸣,七月的流火,
此刻挖土机嘶哑的鼻息,
测出我的良知,与白腊树冠一样大,一样可怜。
它的同伴早已失去踪影,
它的孤独,三年前还有一个小园子那么大,
如今,只有一把伞大。
骤雨来临,风仍然可以钻进来,
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一个来自慕尼黑的工程师,
他的汉语讲得够标准,
类似钢筋水泥,不是我声音里夹带着的落叶与枯枝:
一座违章纪念馆,随时敞开。
2015/12/26
致荷索
我看见你的双鬓,像一双帆布手套,
搁在一辆事故车压弯的引擎盖上,
不能熄火!
疯狂在你脚下,是一双新买的鞋子。
奇迹是把最后一口气,
作为罗盘指针装进一个发黑的眼眶,
推断出巴黎的方向,
艾斯娜快撑不住了,她是一口气的守护神。
放下听筒的那一刻,你也是。
多少人一生无法穿越一个名词,
他们的真理是挤进电瓶车来到某座山巅,
喝下一瓶矿泉水,
而你,吞下一只煮烂的皮鞋踩住它的秃顶,
向新领空,致敬!
艾斯娜把这些保存在一块石头里,
那些模糊的红线,路标,河谷,
在另一个脑袋中炸开,精确是一块碎骨头,
堵死片库大门的镀金锁孔。
成功操过她的人,留下一双脚,
没有任何犹疑,任何响声,
比北风直接,彻底。
裤腿上的泥土和野花,抖在一张病床前,
它们压根儿没学过表演,
劣质碟片卡在长江中下游一台日本机器中,
一个中国女人把《出发》压在枕头下面,
随手把一双臭袜子扔向湘江,北去。
内心一张沉重的石门,微微开启,
我卡在一指宽的缝隙中,与感动无关,
可能是盗版,或灰尘,你说,
我不是诗人,只是一个陪诗人睡觉的女人。
证婚人停在一首诗的最后一行,
可能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赤脚医生,
被一场慢性疾病拖入一个长镜头。
你们和我们,生活与镜像,
被一双脚区分开来:它们不会遗漏一个场景,
不会雇用替身,
不会在半路上唱《侏儒也是从小长大》,
不会分开,即使一只脚短了两公分,
另一只脚也会倾斜着创造出新的节奏,
让那些见鬼的配乐闭嘴,
并接受你的颁奖:作为收尸人,合格。
北风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导演,
每年都会来到这里,拍摄同一部默片,
神圣作为主题。不见一个人影。
全是落叶。感动它们的不是一场大雪,
而是把自己哈出的一口气拉直,
一条发烫的小径!别人的一口热气,
抓在手上,那是一件旧夹克,
你说,外面的世界正押着和谐的韵,
而我心中,积雪未化。
2015/1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