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乡土视阈下,一部散文诗文本的孤旅实验
——读程洪飞《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
潘志远
一个古玩商,这是他的外衣和标签。
真实的他,是一位寓居在宁国城郊山下的一个村民,不断从山中走出去,又不断回归到山中,努力为生存打拼。
可他的本质和内骨子,是一位真正的散文诗人,单栖;偶尔为诗,勉强算做双栖。他是一个高人,山中秀才,乡村良知,物种博览家。小学毕业,却多年如一日捧读维特根斯坦,却深知古玩的种种奥妙,却写下几本诗书,却夜夜笔耕……他是一位奇人,短小精悍的身躯里蕴藏着无穷无尽语言文字的能量,一篇一篇结集为《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初版被盗,又字斟句酌反复修订后,精装再版,这是一个奇迹。奇迹已然发生,我只能默观、静悟,在一旁敬佩不敢发声,终又忍不住,为零星的感悟所驱使,要写下我的读后感,并自我拔擢,放入评论架边缘的边缘。
程洪飞的经历,最符合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原理,每一篇文字都“道出了生命的深邃和优雅”。生活“充满劳绩”,他却演绎着“神是人的尺度”“人是神的形象”的双重或双重合一的角色。“呓语”本已混乱、无序和潜意识,他不避,且将自己置换成“梦游者”,这似乎更增添了其语言和诗思的“混乱、无序和潜意识”的状态,也增添了扑朔迷离和神秘气氛。这样命名散文诗集是一种自谦,一种文本语言实验的姿态,实际的程度是介于两者之间,对于自绝于文字或驽钝于文字者,真的是“梦游者的呓语”,不知所云;而对于自觉于文字爱挑战于文字者,其中的微妙、甘苦、得意、欣慰,就时常会得鱼忘筌。
他在进行一部散文诗文本的孤旅实验,其孤旅表现为
一、形式主义者的磨道和决绝。
往大处说,每一个人都是形式主义者。更多的人往返或游历于各种形式之间,或某几种形式之间,与其说游刃有余,倒不如说拿捏不定。程洪飞在此方面特别坚定或曰决绝,他找到并选定符合自己的形式,无论就内容的选择、价值取向、审美趣味,还是通篇一个段落的书面形式,在他身上都显得和谐、得体、优雅、迷人。全书54篇无一例外,他在这一个“磨道”拉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其殉道的色彩和精神,让人不敢鄙夷亵渎,不敢拿出“单调、枯燥”等标签往他文字上贴,或者在他文字面前晃一下;他的定力,他的气场,我只能恭恭敬敬奉上歆羡。事下,我也与他有过关于此的交流,也知道这是周作人等大家散文随笔的特点和风格,浑璞式架构,仿佛一分段,就断裂,就开孔,就灵魂走光,就精神漏气。和许多人一样,我也曾幼稚地认为段落多,有层次,错落感强,语言扭曲效果好;到他这里却变成了岔气、漏气,会造成文字间的喘气,句子间的上气不接下气,会影响宁静、镇定自若的状态。啧啧,我服了他了。
二、沉溺于山中自然存在和灭绝、濒临灭绝物种标本的存照与还原。
说他很好处理了此在和彼在的哲学命题,说他遵循了“神是人的尺度、人是神的形象”的原则,说他一直坚守着“佛性的慈悲”“人性的良知”和“诗人的使命”,都不为过。有此多种情怀的人,心中不仅仅装着“道德和星空”,他的目光投向自然——现实的自然,或自然的现实,在我们这儿,或在他笔下,是后乡土时代。程洪飞的视阈则装上了透视镜、显微镜,他往来于城市和山中,扫描城市的边边角角,更长镜头于山野,且长期打坐于深夜,“劳绩”甚多,所悟甚多。一个清醒的梦游者开始“呓语”:自己与自己对话,与时空对话,与自然物种对话;叩问、扪问、追问、逼问,不拘一格。在他的文本里,此在变成彼在,彼在化为此在,尘世山中诸多卑微、边缘、遮蔽的,灭绝和濒临么灭绝的物种标本,被他用文字涂亮、存照、还原,那么有声有息,那么辉煌,那么惊心动魄;他将它们一一放入展台(他文字的页面、现场和时空),引入舞台(后乡土时代的现实时空),进行绚美的舞蹈和无限凄凉的表演(作者和读懂他文字人的心理感受)。
三、个性化的语言气场和路径。
方文竹说他“融于万物,亲和世界”,杜国庆说他是“惯走钢丝乐此不疲的冒险家”和“语言的刽子手”,都在提醒我:程洪飞的胸怀、境界和气魄,也纠正了我一度的偏见。以为他写作面不够宽广,境界不够大,气场不够强。其实这些与素材涉面多寡,语言用词大和高调,语气诘问和惊叹,不是挂靠和对应关系。程洪飞的气场取决于他的内敛和定力,他恪守自己的方向、标准和风格,不为散文诗坛乱象所迷所动,对散文诗界的浮躁、肤浅、集体朝拜、众口一词,不屑于搭理参合,一如既往地重蹈着自己的路径,像一个高超的艺人,不断亮出自己的“绝活”,登峰造极,炉火纯青,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逼迫他去迎合、去屈就、去创新,而变得非驴非马,进而丧失他自己。有人是木匠,对文字进行砍刨削凿,然后拼接,做成的大都是家具;有人是纤夫或马夫,拖着文字的大船或装满文字的木料,做着搬运工的干活;程洪飞是艺术家,他利用源始的素材,自然生发,注重匠心发现,稍稍打磨,他的作品大多属于石雕、根雕、贝雕,多自然,少造作,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的气场是一种大家气象,他的路径是一个人摸索出的迥异于众人的精彩绝伦,藏于深山,未能受到相应的关注。
四、在一个影子覆盖下,或走得更远。
程洪飞覆盖在维特根斯坦,或海德格尔的影子下,接受人本主义思潮,笃信“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丽”。他的散文诗写作不地域,不“我”,全力让物种自我呈现,说话的“我”只是客观冷静的陈述或转述,他“述而不作”,藏匿着“智慧之思”。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可说的,要保持沉默”。他深知,道需要呈现,但一旦呈现出来了,就不是道了。思想家们都为之无奈和苦恼,洪飞兄也常如此。他保持着对文字的敬畏和警觉,注重之前、之后的本源,“面向事情本身”,存在并不在存在者之外,从“人”本身去寻找“存在”的意义,源始“有根的本论”,不回避此在的沉沦,重视此在的状态和超越,向死而生。每一章的写作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他写作绝无轻松、畅快、驾轻就熟,而是充满同物打交道的“烦”“畏”“死”。烦是此在的深闭状态,畏是此在的展开状态,死是此在的未来状态,是存在的终结。“人本真意义的死”,使人的“存在”成为一种可能,既需要到来,但又没有到来的可能性。在阅读中,我没有做过仔细比对和考量,但以上感受总是伴随我,我也开始覆盖在他的影子之下,听到他决绝、沉重、又举重若轻的脚步,向前向前,延伸延伸,一直走向更远。
最后再回到孤旅上来。说他孤旅,就我目前同纸媒和新媒体的大量接触来看,国内还少有他这样孤独、清醒、又极为挑剔的散文诗作者,本已曲高和寡,又放在一个小县城城郊的山麓之下,大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寂寥。说实验,并无贬义,也非不成熟、无定形的况味,而是说他只此一人、只此一途,结果是他的54篇散文诗文本,是实验的样品、样本、样板,一种智慧、灵性、语言、风格的结晶,可以认定、鉴赏,却难以也不可“复制”。
多年的淬炼已形成程洪飞文字的“贵族气息”,不是逐求时髦的,而是略显暮落的;他握着一根语言的魔杖在皎皎月光下、寂寂长夜中,或风雨如晦的晨昏,笃笃敲醒沉睡、冷落、灭绝和濒临灭绝的事物,让幽昧所在成为“共同存在”。
一部《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笼罩着浓厚的死亡哲学,也泛出更多“向死而生”的熹光。一直想为洪飞兄的散文诗说几句话,写点评论,当文字输入键盘,在屏幕落定和纸上安家时,那个有此想法的我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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