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诗刊名家选载:沈浩波---论先锋

楚南玉童

《中国先锋诗歌地图》书系第一辑：北京卷、陕西卷、天津卷、广东卷、广西卷已出版上市，以此为契机，“磨铁读诗会”于2017年10月15日下午在北京举办主题为“什么是先锋，以及为什么要先锋？”的诗歌研讨会。下面这10个问题，是我为这次研讨会设计的一份问卷。这是我自己的回答，也算是自问自答。

楚南玉童

一、如果你为先锋定义四个标准，你会列举哪几条？

下定义本身是一件很不先锋的事情，先锋尤其不能被下定义。之所以设置这个问题，是想看看每个诗人看待“先锋”的各种不同着眼点。我自己也正好梳理一下，如何描述我心中的先锋。

1.）它应该通往自由和开放。诗人对自由和开放的追求是没有极限的。

2.）它应该充满创新精神，创新，永恒的创新！拓开美学和人类心灵新局面的创新，开风气之先的创新。

3.）它应该是对一切固有传统的反抗，是冒险，是冒犯，是挑衅，是战斗，是冲决。相对于传统来说显得安全的诗歌，在先锋者的眼中意味着平庸。

4.）它是个人意志的极大活跃和极大彰显，它要从上帝手里将个人抢回来，还给个人。如果在一个诗人的诗歌中，看不到其个人的生命意志之大活跃，那他至少是不够先锋。

楚南玉童

二、中国当代诗歌的先锋性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关系？

在今天这样一个文学语境中，最前卫的先锋性必然是也只能是后现代的。不能进入后现代语境，则无法称之为真正的先锋。如果说现代性是今日一切文学艺术之常识和前提的话，那么后现代性则是先锋之前提。

楚南玉童

三、如何看待中国诗歌的先锋性与当代性的关系？

1.）先锋是在从当代性出发，指向未来。连当代性都不具备的话，那就是精神腐朽的诗歌。

2.）中国当代的大部分诗人，其诗歌中根本看不到当代性，根本无法容纳当代生活、当代经验、当代精神，那就基本上可以被视为是一种无法通往未来的诗歌，是一种无效的诗歌。

3.）先锋精神能够令诗歌中的当代性得以生发、活跃、繁殖、拓展。越能体现当代性的诗歌，往往是因为其诗歌中的先锋质素越高，否则无法形成这种只有因开放和自由而形成的容纳力。

4.）当代性显然意味着鲜活，诗歌本身的鲜活才能带来诗歌中鲜活的当代。僵死的、固化的、陈旧的诗歌是当代性的敌人。

楚南玉童

四、如何看待先锋与语言的关系、先锋与口语的关系？

1.）语言是诗歌的结果。语言是诗人内在意志的体现。所以诗歌的先锋性必然会体现在语言上，但又绝不仅仅是表面的语言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真正的语言结果。

2.）什么样的语言最能体现先锋之自由意志？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形成个人生命意志的极大活跃？什么样的语言最能构成对旧的文化经验和经典的反抗？在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因先锋精神而带来的语言结果——当然是口语。

3.）口语也是最能体现后现代主义真谛的诗歌语言。

你可以说很多诗人因口语而先锋，但更可以说，诗人因先锋而口语！我更信任后者。我不认为，只要你使用了口语你就一定是先锋的，你可能只是不自觉地因此获得了天然的先锋性；但只要你是真先锋、最先锋，你就一定会口语，这是先锋诗人内在生命意志的结果，来自生命意志的大自觉。这种来自生命意志的大自觉，又将推动语言，推动口语的发展，相辅相成，拓开新的局面。

4.）在新世纪以前，中国当代诗歌的先锋性是在追赶世界。但新世纪以后，时至今日，我们至少看到了开世界诗歌风气之先的可能，这是因为在一大批诗人那里，口语已成为常识，先锋已成为常识。这个时候要考虑的已不是追赶或同步于世界，而是快马加鞭，继续向内在的先锋性与语言的未来拓展。

5.）在一部分诗人那里，当口语成为常识，成为其诗歌的基因。那么口语就只是先锋的前提，如何更先锋？更先锋又将带来什么样的语言结果？这将是一种更刺激的追求。

6.）更偏书面语的诗歌可能会带来其他的美学结果，但从美学趋势上一定不指向先锋。

楚南玉童

五、如何看待先锋与经典的关系，以及先锋诗歌的有效性？

1.）先锋天然带有“去经典化”的追求。

2.）按照既有的经典模式进行的诗歌创作，其成就一定不会指向先锋性。

3.）经典是一代代推陈出新的结果，先锋会带来新的经典，只有先锋，才能带来新的经典。

4.）先锋不是无法无天，不是乱来，不是胡写，不是摆POSE。诗歌有其内在的真理，唯有洞悉其内在真相的诗人，才能获得先锋的有效性。很多表面先锋的诗人，其诗歌其实不具备有效性。不具备诗歌有效性的的先锋，是伪先锋，是假的，是装的。

5.）诗歌的有效性是衡量表面先锋和内在先锋的一把尺子。

楚南玉童

六、如何看待先锋与形式主义的关系？

诗歌当然构成形式，形式也是诗歌内在意志的体现。

但很多人会误把一些实验性的形式主义尝试，或者表面化的形式主义当成先锋，这往往是南辕北辙。实验性并不一定意味着先锋性，很多热爱奇技淫巧的小诗人更热衷于在形式上的实验。

楚南玉童

七、说说你视野中中国当代诗歌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先锋性体现。

超前于历史的诗歌都应该被认为是属于那个历史的先锋诗歌。对于一穷二白的上个世纪49年到70年代的诗歌来说，北岛、芒克们的“今天派”让中国诗歌重新接触到了在欧美已落后的象征派抒情，但对于那时的中国来说，就是先锋的。

“第三代诗歌”开始了中国诗歌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大跃进。很多非常可贵的先锋理论和文本纷纷出现。平民主义、生活流、语言诗学、反崇高、反文化、反修辞、莽汉派等等，都是极其可贵的，奠定了中国诗歌走向真正的先锋精神的开始。但这个可以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第一次口语运动的阶段短暂而混乱，姿态远大于文本，潮流过后，弄潮儿们纷纷后撤回经典、传统、抒情、修辞，他们中的大部分诗人还是远远缺乏内在的先锋自觉性。不自觉，令很多人的先锋沦为青春期的短暂探险。但是他们对中国当代诗歌史非常重要。王小龙、韩东、周伦佑、蓝马、杨黎、于坚、李亚伟们，不管他们后来的走向如何不同，他们都为中国先锋诗歌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伊沙坚定地继承并自觉地拓展着第三代中后现代主义一脉的最有价值的部分，一人独行于僵化保守的90年代，一人独扛起口语之重担，并对口语诗作出了重大的革新和发明，为新世纪的第二次口语运动奠定了基础。

互联网催化了中国当代诗歌的第二次口语运动。我和尹丽川、巫昂、朵渔、南人、李红旗等人发起的“下半身诗歌运动”，成为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当代诗歌最大的亮点，对于生命意志和身体性的强调，放肆的挑衅和冒犯、凌厉的口语、题材上肆无忌惮地突破，对于城市气质和让诗歌变得更酷的追求，在互联网平台上令中国当代诗歌的先锋性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放大。杨黎、何小竹革新了“非非主义”，打出“废话写作”的大旗，摈弃了“非非主义”中的非口语因素，也获得了一大批年轻诗人的追逐。伊沙、沈浩波等以下半身诗人南人创办的“诗江湖”论坛为平台，中国当代口语诗开始更大规模地在草创中成型。

“诗江湖”时代之后，伊沙以个人主持的“新世纪诗典”为平台，极大地释放了其口语美学意志，将新世纪以来第二次口语运动推向纵深，大量杰出的诗人涌现或走向成熟，唐欣、侯马等纯口语诗人成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伊沙、秦巴子、朱剑、西毒何殇、艾蒿、黄海、王有尾等诗人组成的“长安诗歌节”，徐江、君儿、李伟、图雅等诗人组成的“葵”诗歌群体，沈浩波、里所等主持的“磨铁读诗会”，轩辕轼轲、东岳、盛兴、铁心、天狼、岳上风等诗人共同形成的山东口语诗人群体，在中国北方形成了强大的口语诗生态。

以上，就是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真实发展史。

楚南玉童

八、你觉得自己是先锋诗人吗？请给出理由。

1998年，我在北师大读大三的时候写的一篇文章《谁在拿90年代开涮》成为第二年“盘峰论争”的导火索。

2000年，我是“下半身诗歌运动”发起者。

我是《一把好乳》、《淋病将至》、《文楼村记事》、《玛丽的爱情》等诸多新世纪重要先锋诗歌名作的作者。有没有先锋诗歌的名作，是衡量一个诗人先锋性的最重要标准。

楚南玉童

九、为什么要先锋？以及我可以不先锋吗？

因为要战胜时间，通向未来。因为这样才酷。因为想成为最好。因为想做最好的自己。

我不认为所有诗人都必须怎样，中国当代诗歌需要更多可能的尝试。有人更先锋一些，有人不那么先锋，有人的先锋更激进，有人更趋于保守，这都会创造出不同的美。只要是在现代性的范畴内，至少在中国当代诗歌的语境中，都可被称之为广泛意义上的泛先锋诗人。先锋性不是衡量诗歌有效性的唯一标准，但同样是好诗人的话，先锋之好一定大于不那么先锋之好，更先锋之好，一定大于略先锋之好。布考斯基是当代以来世界范围内最好的诗人，与他想比，那些得诺贝尔奖的诗人不过是二三流诗人而已，所以好到布考斯基这个程度，诺贝尔奖就配不上他了。

而现代性范畴之外的诗人，尤其是近年来在中国大行其道的土鳖泛抒情诗人（其实是乡土伪抒情的变种），他们是腐烂的，不值一提。

对我自己来说，我几乎在诗歌中尝试了我所能尝试的各种可能，但先锋是我的原点，是我的根本，是我与历史互相选择的宿命。最先锋的写作令我自己最舒服，这是我的身体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