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在书店》
星期天。书店。空旷的房间只有两个人。管理员听着音乐,周杰伦?童安格?舒伯特?眼睛望着外面。我站在书柜前,盯着林立的书本。
室内有点白。墙壁有点白。书脊有点白。托尔斯泰的胡须有点白。书本上,字迹更黑,黑得像雪中的蚂蚁。这么多的蚂蚁,一行行排列着。爬上草尖,在皮肤间穿行。搬运虫子和甜石头,用短短的触角彼此打着招呼。
乌云筛落雪粒。这些糖,细盐,不用尝,我知道是苦的。雪下面的菜根是苦的,雪下面的蚂蚁是苦的。书店的旁边是菜市场,人头攒动。青菜涨价了。卖菜的年轻女人,不停跺着脚;捡拾菜叶的老妇人,偶尔抬头,睁开皱纹包裹的眼睛,白发,黑袄,她的黑袄里的棉花也是苦的。
那些白须,白发,像在大雪里漂洗过。小时候放学,帮母亲洗碗做饭。母亲从冻土里扒出一根根白萝卜。白萝卜冻糠了,我的手冻僵了。炊烟袅袅穿越大朵大朵盛开的雪花。炊烟在大雪里漂洗白布,棉花的白布,母亲的白布,穷人的扯不断的白布啊。
我看到那些黑。书页不一样的黑。汽车压过的街道,翻卷的烂肠子。黑色的泥点溅在骑车人身上,走路的人身上。骂娘的声音。十二月了,垂柳的细叶仍然没有落,它已经历了三场雪,打着卷,发着黑,等待着被谁摘去。嘎,有人在树下摔倒了。他慢慢爬起来,推起车子行走。雪落在头顶,也落在过往的黑色的汽车顶盖。一只只甲虫在城市里爬行:蟑螂,斑蝥,甲壳虫,卡夫卡,金斯堡,杰克逊……
很多时候我在自己的房间看书,有时候也提笔写字。墨水黑,白纸白。白纸上积满大雪。我用笔的铲子挖掘,掘出草根,掘出蚯蚓,也掘出陈年的骨头。骨头是白的。梅花是白的。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出外寻梅,两眼昏花。在拥挤的十字路口,我从自己的身体里走出去,把身体留在原地,像褪下了一个壳。我寻觅自己的爱人,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寻找不到梅,梅成了一支歌。路过我的人哼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上次雪晴,回老家上坟,五叔捉了一只小刺猬,我便欣欣然带给女儿,女儿如获至宝,给它喂苹果,盖房子。可是当晚它就翻墙逃走了,从三楼的阳台坠下,不知跑哪里去了。女儿闷闷不乐。现在又下雪了,它会不会出来在雪地找吃的?会不会冻死饿死?它的脚爪伸出来,尖尖的,瘦孩子的小手。
女儿在窗口写雪景的作文。她在皱眉,摇头。还是买一本作文回家吧。我的眼睛酸了,书本琳琅成一排排桦树林。俄罗斯,兴安岭,斑驳的树林间,有黑熊在冬眠吧。我看到它的笨重的黑色孤独背影。听到了它的鼾声。
惊落了树枝上大团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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