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尖上的诗歌狂欢
——《2017中国诗歌年选》序
徐敬亚
忽然想起20年前我那款诺基亚了。1997年,我的第一部手机,著名的8110,就是带着一袭小弧度、像一个缩小了的古代笏板的那款黑瓦片。当年,它的香蕉弧线,它的下滑机盖,显得那么时髦、那么优美。又想起在北京,大约十年前,一位刚创办手机传媒公司的朋友举起手机说:将来,它,就是个人电脑,将取代电视,终端呀第一终端!……那时我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当年我的手机是已经够先进的酷派,而2007年的智能触摸屏幕还十分迟钝,网络终端更没有降临手机,那一年苹果1才刚刚面世。
又过了两年的2009年,被称为3G元年,中国向运营商正式发放了3G牌照。从那时起中国正式进入手机终端时代。不足十年,苹果刚刚从1走到8,人类已经把整个世界按在了食指末稍的下面。
从那一年起,人们低下了茫然四頋的头,深深沉于食指下方不足半寸之遥——如果画一个像,为人类几千年的基本姿势画一个像。1000多年的时间里,人的姿势是弯腰收割。几百年的时间里,人的姿势像卓别林那样拧螺丝。而我们刚刚经历的几年里,人类发明了一种新的姿势——眼睛盯着食指,食指划动屏幕……且不说更年轻的人们,则两个食指两个拇指四指齐上。
进化了千万年之后,人类的手指竟然有了高低之分。食指,忽然无比尊贵。伸出食指,注视它,试一试看它啪啪打火,试一试食指尖端升起一小支蓝色火焰。食指文明——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之后的第三文明吗。
正是这眼睁睁的短短数年,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竟如此快速地占领了我们的生活。当巨大到无与伦比的互联网一下子钻进了每个人的手里、眼里,整个世界与人类的关系便发生了改变。网来了,全世界的消息都来了,所有的传媒都来了。网来了,所有的书籍都来了。网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跟来了……手机,已经成为人类须臾不能离开的物品。甚至它已经不是物品,而成为人的身体和神经的一部分。每天我们像皇帝批阅奏折一样,回复各类信息。当我们在某人的奏折上点了一个“赞”字,那意思哪里还是称赞,那是一种以假冒愉快的方式通知对方“朕知道了”。
躲在深处的诗,也在食指下面出场了。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30多年后我们再一次被诗包围!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诗歌刊物与诗歌出版社,变成了民众战争的汪洋大海:千千万万的朋友圈,五花八门的微信群,还有不枚胜举的公众号……无以计数的音频、视频……个人诗歌电台……《读首诗再睡觉》……不,不能睡觉,我要读诗!读啊读,从早读到晚,从明读到黑,从小读到老……
几千年来,诗从来没有这样逼近人类。不必甲骨,不必竹简,不必丝帛锦缎,亦不必笔墨纸砚,只要手指轻轻一点,一首首的短诗、组诗、长诗,便一骨脑涌上屏幕。这时候,你与诗的阅读关系已经被确定、被钦定、被法定——那是在你匆忙接听了一个电话之后,在你刚刚发出一个短信之后,在你喝一口茶随手打开手机之后,甚至在你刚刚蹲上马桶之后……当眼睛与诗接触的那一刹那,阅读便已被迫开始。你刚刚还在地面上爬行,现在必须突然飞上高空。你看了一眼题目,然后扫过第一节。还没有看清几个字,你的食指便飞快地翻过了一屏……后面的诗,好像无边无际,你翻了一屏又一屏,最后你的食指终于滑到了底。你松了一口气。在表情栏里点了一个笑脸发出去了。奥,不对,你慌忙又找了一个大拇指“强”,连击三次,强强强!再次发出去。天哪,一首诗终于阅读完毕,你终于可以向屏幕背后隐藏着的朋友交差了。你知道,为了这一屏又一屏的分行的句子,费尽了心血的朋友正翘首以盼。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人在远方动了动手指,一首诗、一堆诗出现在屏幕上。接着,一个人,又一个人动了动手指……无数的人动了动手指……无边无际的诗,出现在无边无际的屏幕上……
诗,和人类和我们,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关系。现在这种关系变了。在微信中,诗以前所未有的5种方式逼近了:
1、专门的诗歌APP软件:如《诗》、《诗库》、《原创诗》,是上了档次的诗,相当于化了妆,相当于进了图书馆、博物馆,你可看可不看;
2、诗歌类公众号:此类诗数量无限大,没人能统计中国有多少个诗歌公众号,所有的诗刊、诗报、诗歌团体都有自己的号,如《诗歌周刊》的《诗日历》,是最早出现于微信的诗歌日刊。一些著名诗人也经营着自号,如《大卫工作室》。这相当于过去的纸质诗刊。你可关注可不关注;
3、朋友圈里的诗:几乎所有的上网诗人,都在自己的网络平台上发表过自己的诗。这类诗相当于个人诗刊。同样你可进入也可不进入,鸡犬相闻,相当于你被邻居包围;
4、微信群里的诗:不断被拉入各地、各种诗歌微信群,现已成为众多诗人不断遭遇的拉郎配。几十人、上千人的大微信群,相当于大型的临时诗群。这相当于聚众、结社、加入组织。一旦拒绝入社,不但驳了介绍人的面子,也似乎迁怒于众,相当于被诗绑架;
5、直接发给你的诗:这是一种最新手抛型礼物,一种无端无成本的电子赠品,同时也是一言不发的阅读邀请。不管隔着千里万里,一首诗嘣地一声扔进了屏幕。就如同迎面走来一人,冷不防将一本厚厚的诗集一把抛入你的怀里。这种强迫阅读李白杜甫碰不到,聂鲁达和金丝伯格也碰不到。
当诗以不可阻挡之势闯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时,你才忽然感到:阅读诗歌是需要一定心情的。这个真理人类几千年都没有机会体会。
真是新鲜呀,我们竟然有必要认真地讨论一下读诗的必要前提了。读诗的最高境界当然是古人般沐浴更衣、焚香斋戒,那样过于神圣的年代肯定已经一去不返。读诗,至少应该是平静的哪,至少应该稍稍脱离俗世一步之遥吧,至少在内心里有一个百米起跑的蹲踞式准备动作吧。因为读诗不仅是审美的还原,更应该是自我的想象与创造。在缺少时间与耐心前提下的被迫阅读,阅读者只是机械地完成阅读任务,哪里还能飞起来想象与创造。
诗,不同于口水式的日常叙事。与日常生活的其它经验相比,诗过于浓烈,也过于矫情。当诗肆无忌惮地渗入了我们的生活,如同把水泼进浓硫酸当中,它将激起本不应属于诗的强烈厌烦和无法逃避的尴尬。
可怕的是,这样的3G、4G,,甚至5G、6G的生活,将像无边的尸布一样展开。我们与诗将以此种混战、巷战、白刃战的方式长期共存。生活从来是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开始的。如前面所说,你的蹲踞式还没有蹲踞好,发令枪却早已响起。
幸好,在我们活着的年代,纸质的诗,最后还曾经残存过一段宝贵的时光。
幸好,这本《2017中国诗歌年选》淑女一样静静摆在你的面前。
幸好,你的没落贵族一样的缓慢阅读,现在可以开始了。
2017年10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