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十八首
宗小白
风吹篇
在我家窗下，每天都有一条
长长的小路，等着我
等着我和我的影子
常常空着手走在上面
等着风吹过来，从树上就会落下
许多叶子和花瓣
等着风将这些不同的叶子
和花瓣，卷在一起，又分开
但风吹过来，我和我的影子
没有分开
风吹过来，也只有
我和我的影子，不会分开
燃烧的尽头
像一小截枯树枝
最终会得到一个灶膛
在杏仁村，那些死去的人
最终会得到一个木匣子
这使我很小就看见了
虚无的样子
在太阳下，如影子般跟随一切
如影子般默默存在
直至它对应的实体熄灭
有时，它也用十月
棉桃秸秆燃烧之后
来裸呈它的表面
更多时候，它用屋檐上方
一小片星空，来覆盖
我们的头顶
春日篇
在杏仁村，圣洁的事物
都是寡言的。像春天默默
为土地所用，像土地默默
为秧苗所用
像秧苗默默为希望所用
像希望，熄灭又燃烧
为一年又一年的
寒冬所用
在寒冬，年幼的我知道
整个杏仁村的寡言
是在一小块烙好的
薄饼里
只要它冒着腾腾的热气
分到一只碗里
其余的碗都会
无声的空着
杉树林
再回到杏仁村时
田里麦子收割完了
河岸堆着金黄的秸秆
子侄议论亲事
老母亲在井边择菜
远处新砌的房子
都有红色屋顶
再往远处，是杉树林
十八岁时，我曾骑着单车
穿过那里
当时我的身体透明
几乎像风一样，无法按住
身后每一棵树的摇晃
在杏仁村写下的十四行
在杏仁村
我是个好人
喝酒从不赊欠
半夜从不失眠
有间瓦屋
从不漏雨
没有一个仇人
无需搬迁
一年四季
穿喜欢的旧衣服
相信记忆
沿老路回家
对从前爱过的人，不说后悔
只说再见
抚慰
抚慰是一种很轻的东西
它的手感类似于被风吹过的花瓣
这么比喻，是因为昨天
我骑着车，任由一路上
不断飘飞的花瓣
引领我缓缓穿过四月
我感觉到自己被不断抚慰
但又不知道到底
哪里来的这么多悲伤……
在去往旧日的路上
天空越来越明净
山花开得到处都是
麦穗越抽越高
鱼越来越笨
成群撞入网里
我的个子越长越矮
梦想也越来越轻
这使我重又见到了
许多亲人
里面
我确认你仍在里面
所以我伸手拂去外面的尘土
有风吹过来，我确认
其中吹拂我的那一阵就是你
在山中，让我随意
遇见的野花也是你
洒在我身上的阳光也是你
所以我确认，对世界而言
死亡并不会将一个人排除在外
而是继续赋予各种形式
使之深入到事物内里
像草籽深入泥土
像泥土深入生命
像你变成草籽休憩于其中
最终又还给我一片
寂静的恩慈
像一株草
像一株草，顺从泥土
却绝不顺从
泥土中
黑暗的部分
像一株草一生都在抵抗
黑暗。才得以
从一种腐烂中
挣出
像一株草挣出腐烂
然后吹到风
淋到雨
然后，在你眼中枯萎
死去
在你眼中，如此草率
而认真的
死去
墨子
接连几天，他足不出户
在锯好的木头上刻字
他专注于每一刀每一划
初秋的凉风推开窗户，轻轻
吹在他粗布的衣襟上
这使他心中充满了爱
他想起她的模样，想起
她在如斯亭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完全打败了
孔丘在川上说过的那句话
现在他想，时间和他
又有什么关系呢
逝去就逝去吧。
他已决心不再和时间——
这个蛮不讲理的法家
辩驳什么了
他已完全创立了
墨家学说
爱又使他有了智慧
和力量
他刻好了最后一个字
他渐渐有了信心
现在，你看他已芒鞋短褐，匆匆
经过你身边，飞快的
下山而去了——
鱼
鱼和我对视了一秒
之后就迅速游走了
我就此忘记了鱼
我又想起了鱼
想起掉了许多鳞片的
玛丽的身体
想起被网兜捞起
挣扎了一会儿的玛丽
想起宿命从来不会因为反抗
而放过任何一个玛丽
也不会因为遗忘，而放过我
和任何一条记性不好的鱼
湖
后来玛丽小姐告诉我
她又买了许多包包、口红、新衣服
后来玛丽小姐告诉我
她结婚了，生了一堆孩子
后来玛丽小姐问我
“你呢？获得幸福了吗？”
我将手中的石子扔了出去
湖心有了一道伤口
我觉得玛丽小姐还是
和分手之前一样愚蠢
因此，在梦中
也就懒得告诉她什么了
寂静
开在山谷的野花是寂静的
长在路旁的树木也是
天空是寂静的
自由飘荡的云朵也是
狂怒的大海其实也是寂静的
所以，岸边的礁石也是
灯光如此寂静
扑向它的飞虫都悄然无声
洗净叠好的旧衣物是寂静的
时光最温柔慈悲
整个尘世都很寂静
当你最终
独自一人
睡去篇
如果我真的睡去
请彻底忘记我
并给予我的墓地以荒草
在此之前，请给予我
以深深的懂得
像水，懂得盐粒
像水，允许盐粒消失
像荒草，允许墓地消失
请给予所有的消失
以握紧又松开的手
并给予那样的手
以沉默的掌纹，以刻刀
和木头
清醒篇
不知道一种生活
持续到何时的时候
世界的回答就会含混
此时，竖起耳朵
清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从第一次心跳
到最后一次之间
有座小小的石桥
桥上有熙攘的人群
像某年
我路过长江路时一样
你也裹挟其中
但从表面上
根本看不出来
从表面上看
我只是慢慢睁开双眼
并没有改掉独自
一人的坏习惯
雨水谣
雨水深深藏在
一朵云的皱褶里
直到它和另一朵云相遇
我看见它们彼此远远审视
听凭宇宙内部的自然力
选择接近或背离
契合或抵御
我曾经不止一次抬头看见
它们在试探、触碰之后
流下混杂着欣喜和痛苦的雨水
像两个永远不肯放弃
自我的灵魂
雨：与苏末
一个人在路上走得久了
就想去林子里坐一坐
一个人在林子里坐久了
就想有风吹吹他
一个人在风里吹久了
就想有雨淋到那树叶上
使那叶子每一片
看上去都是新的
就想那雨也淋湿他的头发
淋湿领口、肩头
眼眶……
使他所分得的
这个世界上
每一条路每一片树林
每一阵风
都是新的
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
我们都不去计较了
分手的那天
我把玛丽小姐送到车站
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我那么年青，还不知道
在白衬衫里面，应该贴身
再穿一件棉毛衫
（以上作品发表于2018年《诗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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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3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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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3 20:36
发表于 2018-4-13 20: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