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所追求的异质感是从语言的结构开始的。汉语组合的灵活性给诗歌语言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班琳丽的诗所呈现出来的语言异质感让我们对汉语组织的丰富性有了更多的认识。这首《遇见》用了一种巧妙的组织结构：先是从眼前实际发生的天气事件起兴，又概述一个活动，然后转到诗人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制造出一种神秘的异质感。这种异质感是诗人进入的一种深度思考状态。它也自然把读者带入一种深度理解状态。“遇见第二个句子”是设置的一个钩子，就象小说中设置的悬念一样。有了这个钩子，读者便自然想知道“遇见第一个句子”。于是自然引出“墓园不证明死亡，象暂住证不证明活着”这样精彩的富有哲理的诗句。而第三部分，“第三个句子和母亲，迟迟没有出现”则让诗意呈现出巨大的张力，拓展了诗意的空间。“三个句子”通过“遇见”衔接在一起，让整首诗呈现出丰富的内涵，让诗人的思想得以多角度呈现。诗歌语言呈现出一种哲学味道的异质感。
试图解读班琳丽的诗是徒劳的。但当你阅读她的诗时又被她的诗意浓浓地粘住而无法摆脱。《真相无相》就具有这样一种非常高级的语言特质。她的诗呈现出一种多向度的旨意。诗的构成是一种弥散式的空间结构，意象与意象之间即呈现出断开式的独立，又存在弱的内在逻辑关系。这让她的诗呈现出意境互相迭加的多重境界，给诗意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从诗意的角度看，颇有李商隐的味道。
班琳丽善于在诗中运用细节来制造一种新鲜神秘的气氛。这可能与她写小说有关。她在《局外之外》这首诗中就通过细节的组织呈现出一种逐渐递进的神秘感。她把要表达的情绪都布局在这些细节中，让人自然而然地进入她的诗，进入她复杂的情绪。而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她的思想也露出一些端倪。她思想的发散性，多维性，和深邃性都在她这首《局外之外》中呈现出来。
班琳丽是个会讲寓言的诗人。这首《蚂蚁》就是一则诗寓言。我相信这是她对现实的观察。她从蚂蚁的生活中抽出诗意，并用她灵动的语言呈现这种诗意。“一队奔波的蚂蚁，在清晨的/无花果树上，/走出一条弯路，/在中午的石板路上走出另一条弯路。”一个现象，在她的诗性语言中用重复的方式呈现出令人惊叹的深刻哲理。而她并不是停留在现象上，她总是去挖掘她所呈现的现象的核，于是就有了更多层面事件呈现出来，这使得她的诗具有了丰富的内涵。而这些内涵并不是象有些人那样以警句的方式直接表达出来。她是用诗的语言以呈现的方式表达出来，给予读者更大的玩味空间。比如猫事件的偶然发生对整个事件走向产生的影响就很耐人寻味。这仿佛象一部用诗结构的小说，充满戏剧性。而这首诗的结尾，诗人自己也成为角色的一部分，进入一种自省状态，“灵魂掷进昏暗，/任其左右张望着，小心蠕行。”这正契合了诗人在另一首诗中的一句话“我继续布局，并被布入局中”。
“我继续布局，并被布入其中”这样的句子是深刻的惊人的。我被班琳丽深邃的思想所吸引。她对人生看得是如此透彻。这应该是她文学创作的诗性总结。她是小说家。所以她要布局人物，布局人物的命运，布局人物命运中的故事。说是布局，其实也是一种参悟。这种看上去是实写创作过程的笔触，实际上是抽出了诗意的一种高度凝炼。她用这首诗所呈现的思想是集中了许多小说创作的思想精华。仔细想想，我们谁不是一直在布局，“并被布入局中”。
《假象》这首诗的头两句化用了卞之琳的《断章》诗的韵律节奏。仅仅是化用了韵律节奏。班琳丽语出新意。这个新意是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对时间变化之快的思考。“看梅花的我已不是梅花看到的我”同样呈现出一种哲学味道的异质感。班琳丽的诗是在一种哲学思辨中向前推进的，但她又不是僵硬的枯燥的。她是诗性的。“二月转瞬零落，泰山石上/一对惆怅的眼睛，象小小的神，现身”我试图顺着诗人的思路去想那“一对惆怅的眼睛”具体指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感觉到它们是确实存在的。仍然是哲学的思辨推动着诗人的思绪：“这个早晨，我是一朵梅花的假象”这是一种深度的物我相怜。物我相融。诗人本欲梅花自比，却又用了假象这样的具有否定意味的词语，可见，其间诗人已经对梅花和“我”作过深入的思辨推演。这是一种命运的推演。我们在这样的诗句中仿佛感受到了生命中的惊艳与凋零，感受到生命中的美好与无奈，感觉到时光的美好与无情。这些对立的情绪，便是这首诗所流露的。生命的真相便是惊艳地开放和无奈地凋零。诗人用诗的语言呈现哲学的思辨，这是班琳丽诗歌的一大特点。
附：
班琳丽诗歌六首——
《局外之外》
我在第一棵树右边。第一棵树在我
左边。我蹲下身系紧松开的鞋带。
树蹲下身拾起我的喘息。
玫瑰红斜射而来，我与一棵树
被盛在一杯红酒里。葡萄
美酒。这镀金时代镀金的富贵病。
过第二棵树。开始说一件事。
轮椅上的霍金，戴瓜皮帽，在路口
看车流飞过十字街，如未知的天体。
另一个路口，铲雪车
铲起雪泥。推倒的墙。事件
说了一半。第三棵树。夜色
悄悄地漫上来。而事件还只发生
到一半。未曾命名。流浪的诗人，
桥洞未曾命名他的流浪。他写在
水面上的手稿。水面丢了。手稿在
墨水里。诗人的舌头像头茬韭菜，
割去了长出来。再割去，再长。
讲述第四棵树。传说有异果，
被引诱吃下的人将看清上帝的底牌。
《蚂蚁》
一队奔波的蚂蚁，在清晨的
无花果树上，
走出一条弯路，
在中午的石板路上走出另一条弯路。
下午，我在溪畔小径上，
又看到了它们。
在一条十多米长的直线蚁道上，
一端是蚁穴，一端是半粒糖。
我已走过去，又折回来，
蹲下，看它们。
一只慌不择路的猫，跑过，
糖被蹬进一边的草丛，不见了。
我想先于它们，扑入草丛，
寻回糖粒。
终起身走出小区，转入街道，
隐入人群。灵魂掷进昏暗，
任其左右张望着，小心蠕行。
《布局》
我在纸上布局几个字的命运。
黑字走在白纸上，
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相干的或不相干的，日夜
兼程。赶往另一个
城市的流浪汉。
向着故乡的你我的亲人。
江湖无边。遇见是戏。
擦枪走火的，一个
挂在树上，一个扬长而去。
鼠辈们在愉快地打洞。
寂寞者饮下满杯夜色，与
失眠。疼痛对人是好的。
女人眼含春风，怀揣
发芽的春天，流水的疼痛。
转冈仁波齐的行脚僧，做了
雪花，留在山左，留在山右。
每一条路都通往结局。有幸
打开的人，流下眼泪。
爱，是少数人的事。
有人吞下石头，徘徊在路口。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
这拗口的泛黄的经文。
走在纸上的，开始念经。
我继续布局，并被布入局中。
《假象》
我在阳台上看梅花，溪头的梅花
在二月里看我。看梅花的我已不是梅花看到的我。
我看到的梅花也已不是看我的梅花。
二月转瞬零落。泰山石上
一对惆怅的眼睛，像小小的神，现身。
这个早晨，我是一朵梅花的假象。
以假象存在的，已不必辨析，求证。
像此刻的梅花与我，像这个二月——
春天有他的脾性。这时候，我质疑，我已流泪。
《真相无相》
你走近一点，或站远一点，梅花还是落了。
不是风。暮雪落得娑婆，风穿不过去。
雨也自辩无辜。昨夜随风潜入——
不到惊蛰，就没带上雷声。
我耸一耸肩，也只是唱了首歌，
书里的黄昏就提前到了。
就像那年，我经过一个坡头，一只乌鸦
“啊啊”飞过，远处伐山的人应声坠崖。
那时，我确定专注于扑蝶。
两只时，在一朵虞美人的左边。
一只时，在我必经的浮桥上
借风旋转。最后的舞蹈疑似送行，或挽留。
《遇见》
傍晚遇见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
被绑架去赴一场闲聚，
遇见第二个句子——
“只有悖论可以解释悖论，楼盘解释消失”。
遇见第一个句子，是几天前，
车过高架桥，看墓园上空，
高铁高速掠过。它出现，
像惊飞的鸟群——
“墓园不证明死亡，像暂住证不证明活着”。
就在昨晚的梦里，我看到鸟巢
盛满大雪，空着之空，完好。
我穿着花棉袄在童年的雪地里跳皮筋，
第三个句子和母亲，迟迟没有出现。 |
发表于 2018-8-7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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