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诗歌的天道笔记
陶发美
1
《秋夜闻虫声》
秋夜的暗,寒凉
日渐增长的年轮藏在里面
虫声,挥之
不去
或许,原本是耳鸣
骨头里痒
我们,甲乙丙丁
攒够力气,与自己的渺小
较劲
这是欧阳修之后,又一曲秋声赋。
虫声,像世界另一面流淌出的琴音,有些隐秘、有些凄切、有些凛冽、有些绵延。
我听出来了:虫声,依然如铁、如金、如兵、如行、如号令。
我听出来了:它们的敌人,是岁月,——是与岁月一同增长的侵扰和苍凉。
虫声,是一定要叫给人类听的。
“原本是耳鸣”、“骨头里痒”。这是很梦境地,很善意地,很亲昵地进入和唤醒。
但是,人类啊,一点也不够朋友。
它们怎么也想不到:人类最喜爱的,最不怕多的不是它们的声音,而是太阳下的形容词伪装。
“虫声”是渺小的。
它们不败的品性与生俱来。
“渺小”呢?“渺小”也是天一样的强大,可我们要与之“较劲”。
什么后果啊?只有天知道。
2
《念珠》
佛珠一颗一颗串起来
就成了手链,戴在腕上
仿佛与佛有缘
没有了当初的香气
只是每一颗依旧透着暗光
原谅我并非信徒
我更愿意把它握在掌里
木质的手感
刚好一把
作者说自己“并非信徒”,意思是并非信佛。在一轮“否定之否定”后,却无意间透露了他的另一个信仰。
依庄子观念,一块木头成了“一颗念珠”,就是不齐物了。应该说,佛与道是相通的,但不等于二者是完全同一的。
“我更愿意把它握在手里/木质的手感/刚好一把”,这正是道家“齐物”思想的一次本质触摸。
看似不经意的用笔,就像在帷幄里轻掀了一下窗幔,让一个“非天之物”突然返璞归真,让道家的一缕光照了进来。
3
《暗恋》
时间是蓝色的,它的美妙你一无所知
仰望的尽头没有光,黑色火焰
缓慢燃烧在更加辽阔的
底部。这多好
前世早已备好足够的原木
每个人心里都供奉起自己的神祇
感恩这赐予,我要收获
这些纯银
暗恋什么?花前月下。“花前”已被忽略了,“月下”也似在忽略之中。
很高妙的笔意:“时间是蓝色的”。空间变成了时间。时间可见了,有颜色了。没有光的尽头有了“底部”。黑夜也不再是黑夜,而是“黑色火焰”在燃烧。
这辽阔里的、这广漠里、这空旷里,一个人的仰望,至眺望,是一幅多么孤单而肃穆的画面。
这里的诗意是寂然的、宁静的,而时空的翻越无处不在。
暗恋什么?是天,是地,还是人?
是不是把远方的树影当作了前世的“原木”?不能确定。但这天地神祇的指示绝不是别的,还是天道。
唯此,才有豁然的情怀,才有一片清辉充作了“暗恋”的收获。
4
《想起阮籍失路》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流连于这小城
绿水清波,翠琼盈视
亲朋好友过着各自平淡的日子
假如有牛车,我会去阮籍痛哭的地方看看
把一生未了的心愿像种子那样抛了
把牛绳解了,把来路忘记
哭什么呢?人如果真的失路或许是一件好事
无路之地最是自然。你可以选择
做一只蝴蝶,一只鸟,一块石头,一棵树
或者别的什么
路,不过是一个借喻;失路,更是一个借喻。
失路人,就是失意人,就是不得志的人。
失路人,也是问路人。
在中华诗人家族里,屈原算是最早的失路人,也算是最早的问路人。
想起阮籍失路,王勃悲悯过,李白慨叹过,苏轼联想过。
有人想着先找到屈子,要回到楚辞那里去见识一个怆然的阮籍;有人想着要跑到《红楼梦》那里,去见识一个与曹氏家族有些牵绕的阮籍。
而今天的然也,有了自己的途径。他从道家哲学进入,去认识阮籍。毫无疑问,他找到了一个捷径。
事实也是,阮籍离道家最近。
“无路之地最是自然”。这是诗意,也是天机。“无路之地”最是道家的理想国。“无路之地”才是道家的大块之地。
一只蝴蝶、一只鸟、一块石头、一棵树,或一切物象的存在,无一不是我们灵魂的化出和皈依。
传说阮籍有过三次痛哭,诗里写的应是第三次痛哭,就是坐牛车的那次痛哭。此处,就不多言了。
我要说的是,在这诗里,阮籍的哭声必是一次诗意的指路。
5
《柏木 杉木》
柏木是最好的,其次是杉木
再是檀木。杨树柳树最差
没几年就塌没了
你爸当年就睡的柏木
你奶奶走,我说什么也让她睡上了柏木
你外婆的坟到现在都没塌,也是柏木的
柏木最经烂……
我就算了,我只要杉木的
你不要劝,你爸这都走了三十多年了
这里,可以说是作为一位最平民母亲的遗嘱。
不需要添加什么。加什么都是多余,都是破坏。不朽的不是木头,难道是人类?更准确的说,不朽的也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母亲,是我们的最平民母亲的心灵和情怀。
“我就算了,我只要杉木的”。
哦,所有的,我们的生死困惑、我们的生命价值观都在这十个字里通达了。
呜呼!伟大的母亲不朽!我们的最平民母亲不朽!
6
《梦弈》(略引)
然也的《梦弈》,我在多个场合谈过,这是一首难得一见的好诗。
好在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有几句话,他说:“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这里讲了三个方面,也是三个标准。意思是说,有声还有韵,有直还有曲,有格还有趣,就是好诗。虽然袁枚针对的是古体诗,但将其延伸到现代诗,也是适用的。若以三个标准来衡量《梦弈》,都是通得过的。
由“然也梦弈”,我想到了“庄周梦蝶”。“庄周梦蝶”乃是千古一梦。其中意趣,我在《庄子随笔》一书中,有过探讨。
“梦蝶”的时空成就了一个庄子,成就了庄子的一个伟大时刻。
可是,我要说,作为一首现代诗,《梦弈》静静地躺在一沓充斥着商业气息的纸张里,是多么的不公平。
通观全诗,其玄冥、其渺远、其幽微、其深趣都是无限诗意的。像这样的杰出创造真是太少了。
《梦弈》里的人物神秘而璀璨:有故人,有撑一把纸伞的邻里女子,有一位母亲和抱在母亲怀里的幼子(友人),有画地为盘的老妪,有嗷嗷待哺的 众多婴儿。当然,还有作者自我的化身。
就像《二十四诗品》中所言:“情性所至,妙不自寻”、“忽逢幽人,如见道心”。这里的人物,不是道的人格化,就是道的对应物。
尤其婴儿的出现,更是道心闪烁。
有天道,就有人道。
很显然,其诗境并不都是一片祥光。
“中原之地隐隐透着杀气”,不仅成了“月钩之上”和“无限苍茫”的反衬,也给后面的“收官”埋了伏笔。
我不知有多少人翻阅过这首诗。
我相信,其间万象,不会接纳一切平庸和浅陋的目光。
7
《垂钓》
一只水鸟在对面的浅滩独自忙碌
它的背后是群峰
成片的新竹刚刚被雨水洗过
整个世界充盈着绿意。现在
荆泉山是美的
风住了,时时听到气泡从水里冒出
时光停下来。整个下午
和一些水边的植物待在一起
不用想起什么
也不用忘记
说到垂钓,追溯起来是有意思的。
最家喻户晓的是姜太公钓鱼了。他用直钩钓鱼只算传说,不可为真。要说他不为钓鱼,而为“钓天下”还是可信一点。
在当代诗人里面,叶文福因一次垂钓,曾写过一首《钓歌》。他多次朗诵过这首诗。其境萧然、其情凛然。“宗元钓雪我钓秋”、“一行诗钓满天星斗”等句子, 也是道出了他不为钓鱼,只为“钓苍生”的题旨。
那么,然也在钓什么呢?
全诗除了“时时听到气泡从水里冒出”一句,会使人想到鱼的活动,再也没有一次写到鱼。
倒也是,一个垂钓者心不在焉,心在何方?心在一只水鸟、水鸟背后的群峰、雨水洗过的新竹、美丽的荆泉山、一些水边的植物……?
不是说,刚看到这些景象就等于明了其中意旨。此刻,我们最不能忽视的是垂钓者的存在。他在哪儿?他的存在意味了什么?
本来,诗里已说了,他就在某个水边。这是一个回答,也是一个物理性的回答。但这不是哲学的回答。
以道观之,他不在别处,他在道的世界里。或者说,他是存在者,他是存在者之存在。这好像又跑到海德格尔那里了。不错,海德格尔与我们的天道恰好有非常链接的地方。天道观与存在主义在哪儿链接?就在于它们都深刻地看到了我们人类的伟大精神寓所。
然也的《垂钓》,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自然人的存在,或众多自然物的存在,但如是那样的存在,精神世界可就不见了。是的,我们还可以雅致一点说,他在时光里。现在的事实是,诗的最后明明写了:
“不用想起什么
也不用忘记”
这是典型的道家语言。
在道家那里,诸如“无为”、“虚空”、“坐忘”、“与天为徒”、“万物为一”等观念物,都被一次垂钓完全现代性的形象化了。
这也就告诉我们:然也的《垂钓》,确是不为钓鱼,只为“钓天道”。
8
《驴车经过》
在街上,我遇到一匹驴子
拉着一板车煤球
在汽车三轮电动车拥塞的街道上
它另类沉默而专注
它走得很慢,穿行在人流和车流间
而人流和车流越来越虚幻
只有这驴子和它拉着的板车是真实的
它每往前走一步
时间就被它拉回去一点。
在普通人眼中,《驴车经过》里的事情不值一提。但当一个诗人驻足而思。他看到的会变得极不平凡。
我们若是平常地看着这街景,就进不了诗境。然而,当我们将“人流和车流”代入一种现代的文明形态,再将拉着板车的“一匹驴子”代入一种原初的文明形态。整个画面就会不同寻常了。
却原来,这里隐含了两种文明形态的比对或冲突。
为何要让拉着板车的一匹驴子凸显为“真实”,反而将人流和车流推进一片“虚幻”?我认为,这由作者的立场和观念决定。作者有意无意地就站在了道的光辉里,而宁愿相信道的神圣指引。同时,这也透露了作者对现代文明发展的某些担忧和焦虑。其实,类似于这样的担忧和焦虑,在古今中外的智者阶层是常有的。
例如贺拉斯,是比较早的一个诗人吧。他在诗里就说过,“为什么我的心,不似我的童年?为什么我回不去,那纯洁的脸颊?”还如陶渊明,他对桃花源的描画,就表现了一种人类原初文明的情结。
读到这首诗,我又一次联想到庄子。
庄子总是沉浸在一团混沌的天地元气之中。就是说,他总是回眸的,而不是展望的。他的道学标杆不是指向未来,而是牢固地扎在那个鸿蒙初辟、淳风未散的远古时期。说到这里,我要提一下霍金。在谈到宇宙大爆炸理论时,他认为时空存在一个“奇点”。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怪怪的想法:若真有“奇点”,那么,道家思想就是对这一“奇点”的观念化描述,或叫观念化的“奇点”理论。至少,道家思想是很有“奇点”的形态和特征的。
我们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像不像个宇宙演化论?像不像宇宙大爆炸理论的一个前版?这是不是让人觉得天道观里也有个“奇点”?有人认为,道家没有宇宙观,这明显是不用心的说法。我们的道家不但有宇宙观,还有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密码。就是说,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们就有了宇宙大爆炸理论的东方式表述。
有了上述认识,再看《驴车经过》后面的话:
“它每往前一步
时间就被它拉回去一点”
我们不妨来一次设想,设想这一匹驴子果真持续地把时间拉回去,最后能拉到哪里去呢?还能拉到什么地方去啊?只能是道家的那个“奇点”。
9
《三月七日晨,骑行大雾中》
春天有鬼魅的幻术
她压缩了这个早晨的时空
也许从来就是一厢情愿
我的热爱变得缓慢,有时找不着北
这个世界笼罩了浓重的谎言
车灯射出的长矛无法戳穿
哈,盲人骑瞎马,免疫恐惧
我做了一回
挑战风车的勇士
与其说“春天有鬼魅的幻术”,不如说是诗人有“鬼魅的幻术”。
常听有人乐此不疲地说,我们是在现场写作,要保有现场的真实性。殊不知,不管怎样的现场,只要诗人进入,所有的“真实”,就成了幻影。所有的现场就都成了“幻术之地”,所有的幻影就都假扮了“真实”。
在面对一个客观现场时,诗人的思维总在挤压、推演,直至取代现场的一切。这是一个普遍的艺术现象,也是一个必然的不可改变的艺术现象。没有这种演义式的改变,将无以为诗。
在这诗里,所有的幻术正好在一片雾景里展开。
尽管诗的题目标识了时间和景象。但与此同时,随着作者的思想变法,诗意的幻影也就出现了。
“这个世界笼罩了浓重的谎言”。 哦,这一句,让我猛然触动,以致紧张。这就是幻影的魅力,也是幻变的结果。想着然也一贯的笔调,这种揭示格外难得。
于此,我又忍不住要以道说事。这种“谎言”的被揭示,一方面将道的挑战明朗化了,一方面也预示了道的破产。
然也作品的特征,还在于他的智性介入。在诗的后面,他出其不意地让堂吉诃德隐形出场。
这位西方第一骑士“追赶风车”的故事,以及他的命运,再次晃荡在眼前。
作者引着我们,从一个自然现场逃出,奔向一个诗意现场。从而看到:一首短诗的意趣无限深广地扩张开来。
注:上述诗作均引自《然也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8.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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