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读周云蓬的诗《今夜》：
今夜
我想起杨小燕
在西宁火车站的候车室
我想起陈思维
湘雅医院
她有个疯姐姐
我想起魏匀
岳麓山下，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
我想起萧纱
电话里问我
你在哪儿？
我想起古兰丹木
她七个月的孩子不幸夭折
我想起卓玛
那曲的草原宾馆
有牛粪的香气
我想起路春
在六月的江南
她说
我叫路春
我想起宫蔚
她住在浦东
我想起陈丽
她说
上海姑娘都那么现实
我想起小明
我们这一代人命都不好
我想起安薇
她说
你一定要记住我
我想起基督的妈妈
那些落落寡合的少女
（摘自周云蓬著《春天责备》P24-25）
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诗之一。这是周云蓬所著《春天责备》中的一首。这本书几年前读过，但我只零星读了书中一些文字。不知为什么，那时读周云蓬的诗文没有今天读来感触深，读了一点就放置一旁。
几年前还读不出他的诗文的好。说明那时我能力不行。具体来说，是我的内在生命力还不够蓬勃。因为，周云蓬的文章来自最底层最草根的生活，字里行间无不透出卑微而旺盛、无处不在的生命力。对于周的文字，只有内在生命力、创造力足够强大的人，才能真切地受到传递和感染。几年前我还差得很远，现今成长了。
这首诗，很简单很浅显，但情感很深，直抵人心深处。很明显，周云蓬写他在“今夜”想起了一系列的女性。正如人们介绍和周坦承的一样，周云蓬作为一个盲歌手，有着他的传奇经历，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中国，一路走（绝大多数是独自旅行），一路卖唱。他的爱情履历也是复杂、丰富而波折的。他今夜想起了一个一个与之有过情爱的女性。一系列看似无聊的描述是如此普通，透射出这些与之相交的女性的普通、卑微和平凡。她们有她们各自的烦恼和辛酸悲苦——“她有个疯姐姐”、“她七个月的孩子不幸夭折”“我们这一代人命都不好”；她们有着草根的渺小和在俗世中顽强生存的坚韧——“在西宁火车站的候车室”、“那曲的草原宾馆/有牛粪的香气”“上海姑娘都那么现实”；她们有着平凡的年轻女孩身上天然具有的美，既指女性身体的美，也指女性情感的美——“岳麓山下，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电话里问我/你在哪儿？”；在一系列看似冗赘的描述渐进的过程中，情感慢慢升华，诗性的东西慢慢抵达心灵深处——“我想起路春/在六月的江南/她说/我叫路春”“我想起安薇/她说/你一定要记住我”——像蒙太奇电影画面一个一个缓缓流过去，在这些美好女性的影像一个一个流逝的过程中，看得见她们柔弱、单薄、终将被生活的尘埃覆盖的脸容，听得见她们平凡、执着、用情专注、终将被生活的洪流遮没的纯净声音——“我想起路春/在六月的江南”，恍如六月江南的晨光勾勒出的少女的脸庞，在尘嚣和燠热渐起的空气中慢慢淡去，但那明净如光线的最初相识一刹那的声音还在反复响起：“我叫路春” “我叫路春”“我叫路春”……而安薇说“你一定要记住我”时，或许双方都在内心深处预知了命运的无常和强悍，但女孩依然用夕光般慢慢隐去却又执着留恋的声音固执地说“你一定要记住我” “你一定要记住我” “你一定要记住我” ……
这些各各不同的少女，和她们留给诗人最深的印象，像全诗进程中不断横曳斜出的美丽枝条，构成了全诗的或长或短姿态各异的横轴。而全诗的纵轴在哪儿呢？诗的最后，是诗纵轴通达的终点，也显明了诗的纵轴的存在。一句“我想起基督的妈妈/那些落落寡合的少女”直抵读者心灵内核，给人以巨大震动！基督的妈妈圣母马利亚，与普通犹太青年约瑟订婚，但尚未婚娶，马利亚因圣灵而怀孕。约瑟是个义人，不嫌弃马利亚，与之结婚，生下耶稣。可以想见，作为少女的马利亚，曾经承受过多少邻人的白眼，世人的嘲讽！她是少女，也是伟大的女性，她承受了俗世的鄙视和侮辱，却带给这世界一个救世主！
如果要说这首诗前面写过的那么多女性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在这里，这就是贯穿全诗的一根隐藏的脉络线，这就是纵轴——这些女性（尤其是美好的年轻女性），爱上一个流浪的盲人，与之有了情爱，抑或肌肤之亲，可以想见，她们这样的行为是多么离经叛道，是多么为世人也为她们的家人所不容。全诗没有提及这一点，只是对每个女性提到了她们在俗世中的生活、她们的情感、她们的美。似乎是在暗示我们，那些世间的种种否定和非难，在这些女性的爱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
但她们曾经为了这一段爱情所遭受的，我们不难想象；她们柔弱的、落落寡合的外表下潜藏的一颗火热、执著而坚定的心，我们也不难感知！正是在这一点上，她们和圣母马利亚有了共通之处。诗人周云蓬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们：所有这样的“落落寡合的”、有着自己默默的情感、默默的定见的女孩，无论她们有着怎样的自身的际遇、特点甚或缺点，她们身上都透射着与圣母马利亚一样的纯美的光芒！
全诗唤起了人们对于卑微的、平凡的、有着沉静的爱的坚持的、在中国何止千千万万的、美丽过又很快会被时间的平庸烟尘掩去的这样的女性的怜惜和深爱！
最后，还值得一提的是，周云蓬不是写“我想起圣母”，也不是写“我想起圣母马利亚”，而是“我想起基督的妈妈”！他是从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角度来称呼圣母马利亚的，这里点明了前面的诗句中所有女孩子的第二个共通之处，这也就给这首诗的纵轴增加了第二条坚韧有力的隐形轴线：每个美好的少女，都将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将来会成为妈妈的女人，将来会为我们人类生养出新人的女人们，将来会为了养育新人而心甘情愿全部地奉献自己的女人们，在成为妈妈之前，在还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少女的时候，都像易逝的朝露一般美丽过，闪烁过……
“基督的妈妈”的出现，将全诗的情感推向高潮，“基督的妈妈/那些落落寡合的少女”，圣母和平凡的女孩子在这里终于重叠了。这重叠，像一枚沉重而光耀的宝石坠子，坠在全诗纵轴的末端，连缀在一连串少女的名字的最后，光耀了她们，也光耀了诗人和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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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2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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