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坐在洁净光明的家里
写同情苦难的诗
最好用的就是黑了
贫苦是黑的
前景是黑的
痛,是黑的
白,也是好用的
因为痛过了极限,就是白了
嘶哑的白
窒息的白
空白的白
就这样用,写出诗来又轻省,又出色
但我看见的却是灰
垃圾山上出生
垃圾山上长大
垃圾山上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关心
——牵去宰杀
的羊们,有小孩子的眼眸
它们不黑不白
看不出是被垃圾染黑了的白
还是被灰尘染白了的黑
一阵小雨来了
像泪水一样静静地、轻轻地、久久地
抚着它们
我看着,看洗过后的它们
与生俱来的颜色
仍然是——灰
《电影散场了》
准确说,影片故事结束了
还在播放字幕,和如泣如诉的音乐
人们哗地纷纷起身,含着泪目
有的看手机信息
有的播打电话,约进餐地点
有的收拾七七八八的零食包装袋
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听完片尾的乐曲
人们渐渐注意到了她
一些人不客气地从她面前经过向外走
没好气地要她让一让
一些人站在她附近大声说话
或大声通电话
清洁工先从她这一排开始清扫
……
她仍杵在座位中
坚持听完最后的乐曲
环境已不容她听完最后的乐曲
她仍气定神闲地听完最后的乐曲
……
她是我在观看这部美好的电影之后
额外收获的一首美好乐曲
正如我说:读不到好诗
就自己写诗给自己读
她在不被允许听一首乐曲时
就把自己的坚持演奏成乐曲给自己听
《我家的两只猫咪》
雪球偷偷摆出
对大虎扑过去
蓄势待发的姿势
姿势摆久了,忘了想干什么
大虎走到它面前
两个亲昵地互舔起来
读书人准备去拥有好人生
也与此类似
而且读得越多
越是知晓
什么是该拥有的好人生
越是清楚
什么是该拒绝的坏人生
越是把自己
定格在准备姿态中
后来这个姿态
就成了他与俗世互舔时
特有的
读书人风度
《我唯有替他们暗暗祈祷》
十多年前,一个早上
两个十五六岁的聋哑女孩
(极有可能是装聋作哑)
到单位推销物品
实则寻机偷窃
被逮住,人们围上去
单位同事多是责难、教训
最狠的也就让送派出所
这时一位老兄分开众人
霹雳一般炸响:
“先扇几耳光,再扭送派出所”
为什么十多年过去
我仍然记得那么清晰?
因为他说“先扇几耳光”
的声音,多么响亮啊
仿佛耳光扇在人脸上的脆响
他的正义感多么强啊
随后整整一天
他对几乎所有同事
以及来办事的几乎所有人
反复讲起这件事
每次讲起,都会在高潮
迸出他那脆亮的“先扇几耳光”
我在楼道、楼梯、厕所、食堂、停车场……
随时听见他自我陶醉的
“先扇几耳光”
直到今天,一遇小偷小摸者
我头顶都会响起霹雳耳光
对于小偷小摸者
我无法替他们祈祷走上正道
也不能替他们祈祷不被逮住
唯有替他们暗暗祈祷
被逮住时
不要遇见那被饱胀的正义感充盈
爆出“先扇几耳光”
的正义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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