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微雨近清明（小说）

路不拾猫

题记： “如果你爱之不得，不若把他埋在春天里…”
1，江南丽人名刀梅
时近清明，微雨纷纷。
她牵着青骢马，戴着竹斗笠，背着一柄修长细巧的弯刀，茜裙轻湿，更显出了她的窈窕身姿。
当此际，江南的桃李已飞英，不想中原的杏花却恰值乍开的时候，朵朵粉颊含露，娇美的让人心慌。路边檐下避雨的老汉，看着她也是有这种心慌。他啰啰嗦嗦回答完她的问路，又补了一句:姑娘，你长得真俊哩！…
她对此礼貌的笑笑，额头上的梅形胎记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欢悦，她想:如果他也这么说，我该害羞一下？还是扑上去咬他一口呢…都八年了，他不会嫌弃我老了吧，他也应该老了吧？…
女子正是江南催命堂堂主崔虎之女崔刀梅。崔氏兄弟凭一柄大刀两头利斧横行乡里，逞凶斗狠中建立了名震吴越的催命堂，靠保镖和劫镖的买卖养活了千八百搏命之人。
崔刀梅生来随了她娘的秀丽，却学了她爹的脾气，所以深得老爷子的溺宠。崔刀梅额头上有一梅形胎记，算命先生说这是运痣，将有寿阳公主之福。但老爷子却说这是刀痣，是得了他的真传，所以给她取了个冷艳的名字－－刀梅，并把自己一身的凶狠教给了她。
刀梅带刀，无人敢撩。除了八年前那个中原来的玉笛公子…

路不拾猫

2，青旗飘飘望江南
带刀的刀梅，这次到中原，却不是来砍人的。
此地丘林名良山，来良山，当然是来找良人的，尤其是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
需要寻找的良人，当然都是不良人，何况她已经找了他八年，所以她带着恨，也带着刀。当然，还带着无尽的希冀，因为对于他，她的爱，总比恨多一点。在恨与天高的八年中，她的爱也流淌在银河里，尝尽了织女的断肠之苦。
一月前，她收到一封信，明显是他的笔迹，但没有问候，也没有落款，只有几行长短句:
玉笛好，吹月曾江南。
鸿雁一去三千日，音容长绝已八年，窈窕影犹单？
孤行客，鹤氅忆尘缘。
泗水舟边东风起，杏林深处青旗翻，落花落良山。
…
她笃定这就是他，她熟悉他的曲调，以及字里行间依稀旧日的味道，更让她确信的一点是，他的名字叫“布洛华”，而今正“落在泗水畔一个叫良山的地方”，那里还应有酒旗飘飘。
收到这封信，她足足哭了七日，然后精心打扮了半月，才带了磨好的刀，踏马而来。
檐下的老汉告诉她: …对，这山上东南角有一大片杏林，从这里上去，往东走，三炷香时间就能到，杏林里确实有一酒家，名字好像叫“望江南”，但因为地处偏僻，生意好像很清淡，店主是一个白面书生，只有两个小伙计，但据说因为忌讳清明上山扫墓的人太多，每年这个时候并不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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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话别离
本就萧条的酒家，在不开业的清明时节里，冷清的连小二都告假回家祭祖去了。
烟雨中几声喜鹊的聒噪，试图缓和一下这里的寂寞，却使得寂寞更加浓重。
之前是一个人的寂寞，而现在是两个人的沉默。
她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恰似她第一次遇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崔刀梅刚带人在渡口上杀了一个逃赌债的混混，把尸体扔到河里，渡口旁的走卒贩夫个个吓得浑身颤抖，不敢发一声。
唯独他，立在舟头，对着江南的黄昏红蓼，兀自呜呜的吹着笛子，晚风掀动他的白衫和冠缨，她觉得，这侧影，像极了道庙里韩湘子的画像。
崔刀梅纵身跳上船去，蛮横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等他转过头来讨饶。但他就好像没有发现她和她冰凉的刀一样，继续吹着笛子。直到一曲完毕，他才转过头来，对她点点头，却并不在意脖子边的刀，而是嘴角上挑，微微一笑。而这一笑，几乎要化解了她一生的戾气。
那天，崔刀梅不知道是如何恍惚的回到家的，回到家里，她便问她那个信道礼佛的妈妈：道观里的那个韩湘可不可以托付终身？...
她迷上了吹笛的韩湘，每天的任务就是寻上他，请他喝酒，听他吹笛，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然后跟妈妈细心的去学做一个温柔的女子。
然而，他并不是她的韩湘，他是布洛华，一个会吟诗弄曲风流倜傥的书生，一个可以飞檐走壁御针杀人的侠客。
不久，在酒楼里，当着她的面，谈笑间他一扬手，便射毙了前来骂她不要脸而要寻她回去的二叔。在她目瞪口呆中，他却拿起笛子，缓缓的说：我给你吹一首安魂曲吧...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当初在船上那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如果没有转换成爱情，定是会成为此刻一针的无情。
他吹完一曲，对她说：你二叔正是我此行江南的目标，有人用生命写了血书，还有人出了大价钱，他欠人太多仁慈，所以必须死。但你如果想杀我，我不会反抗，因为我欠你一颗心...
在撕裂的心痛中，她向他刺出了那把妈妈给她防身的翠玉匕首...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衫，他却努力的嘴角上挑，勉强的微微一笑，脸色苍白...他果然没有反抗，温柔的像一个魔鬼。
崔刀梅把他藏在一个隐蔽处养伤，防止她的父亲找到他。她小心而又细心的照料着他，她觉得是布洛华让她恍然今生，变成了一个女人，只是她不清楚这个变化是个幸运还是个错误。她决定余生都对他好，只是想让他永远欠她一颗心…
过了云浓雨重的夏天，很快就到了桂花满巷的秋天，他已经把他会吹的所有曲子给她吹了个遍，把他一生的故事都跟她讲了个遍，把他一身的柔情跟都她做了个遍，于是，在一天月明星郎的晚上，他幽幽地对她说：如果今日与你一同就此死去，我也不再会有遗憾了。她笑着捶打着他，最后竟然笑出一泫清泪出来。
桂花落尽的时候，他从郊外的酒馆带回来一封信，偷偷看完又就着灯花烧掉了。夜里，他搂着她温柔的说，中原有事需要处理，我得回去一趟，等这里春梅开的时候，我便能回来，回来带你走...
这一去便是八年。
这八年，不仅使她容貌春落，而心性更是憔悴如斯，而眼前的他依旧一袭白衣，乌丝剑眉，恰如分离时的俊雅，似乎没有老去一丝。
他没有如当初那样嘴角上挑的微笑，但盯着她的眸子荡满温柔，足以化解她攒了八年的怨恨。
“为什么没有回去找我？！”
“我弄丢了我的笛子，不知如何面对你…”
这是一个相当无稽的理由，但她却深信不疑。她只是觉得那声音低沉颓丧，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玩世不恭。她想:这是颓丧是因为我吗？果如此，这是一种值得原谅的颓丧。
女人总是为了爱而找尽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收了刀，他便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动作生硬而粗鲁，但她却用一身的酥软原谅了他的粗鲁。她想:八年了，他或许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温柔的对待女人了。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她猜测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无言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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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酒无常
雨霁黄昏，几缕斜照透进木楼，带着美丽的辉光。
桌子上一盘玉脆的雪藕，一盘红酥的猪脚，一盘鲜嫩的盐笋，还有一盘精致的豆苗，简简单单的拱着一只精雅的细瓷酒壶。
“…嗯，果然还是咱俩都爱吃的猪脚啊，还记得一开始我并不吃猪脚的，因为我妈妈说女孩子吃猪脚会变笨，但你说很好吃，亲自下厨给我做，那是我第一次吃猪脚，没想到竟然那么好吃…”她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用爱情浸泡过的那种甜糯的声调，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就跟八年前在江南那个隐蔽的农家小院里一样。
听到她谈到他们一起做猪脚的情景，他拿起酒壶的手微微一颤，随后摇头，又轻轻笑笑。
他端着酒壶，柔柔地说:“这是我酿了八年的酒，那年从江南回来之后，我便和着杏花的香瓣，酿下了这一坛春酒，专等某日与你重逢，一起饮下…”
此刻的她像一个初嫁的女子，脸色绯红的望着他，幽幽的说:那是我的酒，我一定要跟你全部喝点它，一滴不剩…
那酒微浊如雾，入口甘冽，入肠却像一团火，使这个清冷的清明豁然有了晚春的错觉。她边饮边娇笑着说:“没想到你这八年的酒，会如此猛烈，当年刘伶的千日醉估计也不过如此吧，但正是我喜欢的味道，哈哈哈…”
他望着她乱颤的花枝，淡淡一笑:“千日醉确实难比今日之酒，这可是如假包换的鬼酒无常…”
鬼酒无常，是给鬼喝的酒。喝罢此酒，就如见了黑白无常，那魂魄说着醉话，便一路行向黄泉去。
她当然知道这酒的厉害之处。她大笑着，继续喝了一大口，然后起身，颤巍巍的向他走过来，眉目之中，柔情万分，喃喃说道:“我明白的，因为你说过，与我一同死去，便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对此，我已经盼了八年…”
她没有走到他的面前，便倒了下去，嘴角还带着让人嫉妒的笑…
如果一个人能够衷心的笑着踏上黄泉之路，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他站起身，淡笑的脸上不自觉的流下两行清泪。他用力向自己的脸抓去，精致的面具下面竟然是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个女子恨恨地说:呸，他才不可能爱上你...他不会爱上任何人…布洛华，你这个无耻的花萝卜，竟然敢把我做给你的猪脚做给别人吃…
月上柳梢之时，这杏林深处，依旧能听到女子的呜咽声，那种声音总是让人心碎。
然而，在这清明时节里，断肠之人又何止她一个呢…
或许，只有丘垄之中的人，才不会伤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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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贱人之墓
清明后的第二天，素云丽日，春英飘香。
在“望江南”酒家的后园中，有凄哀的琴音，泉水般的流动着。
弹琴的是一个白衣女子，眉眼之间，黛山微蹙，剪波含愁，悲伤了一个绝好的美人。
如若在十年前，这琴音还不至于如此的悲伤，因为总有一支玉笛在旁边呜呜和着，那种纠缠的乐曲，总能把周围贪听的鸟给醉倒在花枝旁，喃喃痴语...
但那样的美好总是短暂，那枝让她倾倒一生的笛子来去飘忽，让她无所适从。
八年前，那枝笛子从江南带回来一个深深的刀疤。醉语之中，她才知道，他身上的每道伤痕，都种下过一个爱情故事。
她从不忍给他的身体留下过什么，于是她给了他一壶鬼酒无常...
她看着他倒下去的时候，微笑着等他发出那致命一针，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与他一起去死。
一起死的人，总能一起走下去的，不管到哪里，她都心甘情愿的跟着他。
以前她求他带着她去江湖，他总是以凶险为理由拒绝；而那天，她逼着他带她去黄泉，他和以前一样没有答应。他看着她，在死前竟然嘴角上挑，无声的笑了出来，像一个绝情的魔鬼...
她就此疯了，发誓要杀掉所以夺走过他的女人...
杏花飘落，几瓣香英落在一座新坟上面，一个三尺木牌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贱人刀梅崔氏之墓！
而此坟之后，一纵已经有了六座坟丘，分别写着贱人XXX之墓，但到最后一座，却写着：良人布洛华之墓！
一声鸦鸣，琴音骤停，女子看着断了弦的琴，痴痴地喃喃道：明年清明，应是最后一个了吧...我把她们都找来陪你，你是否很开心呢？...

正月

路不拾猫 发表于 2020-10-12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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