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与苦难 ——浅论徐俊国诗歌的童话视域和苦难意识 何群明 在大工业背景下,我写诗,就是为生命中不慎走失的那部分招回魂魄,让它们回家,回到雅姆这边来,回到诗歌出生的地方。 ——《雅姆主义》 我们都是异乡人。 这是一个寻梦的时代,这是一个漂泊的时代,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无根的漂浮状态。城市容纳了无数心怀梦想的人,给我们以栖居之所,同时也给了我们虚伪、逐利和冷漠的面孔。在城市里,我们挥洒着青春热血,我们幻想着、努力着、屈膝着,我们无聊着、绝望着、孤独着。我们都已经离不开城市,但是我们都很难爱上城市。城市里熙熙攘攘,张扬着欲望的旗帜,轰鸣着机器的声音,我们忙碌而机械,茫然而无助,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城市是永远的异乡。 但我们终究要心有所依。故乡,我们的根在那里,无论身在何处,这是命定的存在,也是我们坚实的精神依托。对于徐俊国来说,尤其如此。这个背井离乡从农村来到上海这座大城市的农民后代,依旧坚守着农民的淳朴和天真。虽然在上海,诗人的生活可谓平淡而充实,他的诗歌和绘画,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但是在他的身上,始终保留着浓郁的底层意识,从他的诗歌中可以感到,他始终提醒着自己的过去,始终以卑微者的姿态,关注着农村的世事和变迁。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是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虽然诗人已经不在那里生活,但是他的欢乐和痛苦、成功和失败,仿佛都与之有关。家乡不仅是徐俊国诗歌中的主题,更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一种精神的归宿。 在徐俊国看来,写诗就是寻找生命中走失的部分。这个走失的部分,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长大以后童真的失去,另一个是社会价值观巨变下质朴的失去。所以徐俊国的诗,是以一个孩童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他热衷于关注大自然中的小动物和花草树木,试图从童话的视域,寻找生命的本真。他把自己的视野集中于他生活过的农村,在农村的生活经历,使得诗人追求一种更真实的状态,用更纯朴也更有力度地直达心灵的表达方式。 他笔下的鹅塘村,更大程度上是心灵的故乡,是精神的乌托邦。实际上,故乡也不再是童年时候的模样,这块大地上急剧而粗暴的价值嬗变,同样早已经侵蚀了乡亲们原有的价值观。在徐俊国的诗中,家乡似乎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但是实际上,记忆中的原有的家乡,只存在于他的诗歌中,只存在于他精心构筑的童话般的文字中。即便如此,在这个童话里,还是到处弥漫着无奈和焦虑的情绪。 你们从外省过来
但愿你们的鞋底不是太硬
在鹅塘村
小草的腰是软的 蛐蛐的鸣叫比冰凌还脆
别四下乱瞅
当心碰疼羔羊的目光
它的柔弱和善良会折弯你们的清高和富贵 ——《来我鹅塘村》 拟人化的处理、童真式的言语,并没有掩饰诗人深切的忧虑。外来事物对家乡的冲击是巨大的,城市的狭隘、喧闹、功利、冷漠,已经悄悄地改变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商业体系的进入,彻底改变了人与土地的关系。诗人用“但愿”、“别”、“当心”等词语,暗示了这个无奈的现实。在诗人的内心,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够保留原有的价值体系,保留原有的生活状态,因为那里有我们日渐失去的纯真,有充满灵性的自然万物,有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互相关爱。 《小学生守则》这首诗,更是巧妙而独特地从童话的视域,表达了对传统真善美价值观念遗落的无奈和叹息,以童真的带点调侃意味的语言,表现了诗人对当今异化世界的深刻抨击,是难得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佳作。 从热爱大地一直热爱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 见了耕牛要敬礼 不鄙视下岗蜜蜂 要给捕食的蚂蚁让路 兔子休息时别喧嚣 要勤快 及时给小草喝水 理发 用雪和月光洗净双眼才能看丹顶鹤跳舞 …… 玫瑰要去刺 罂粟花要标上骷髅头 乌鸦的喉咙 大灰狼的牙齿和蛇的毒芯都要上锁 提防狐狸私刻公章 发现黄鼠狼及时报告 形式太多 刮掉地衣 阴影太闷 点笔阳光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尤其要学会不残忍 不无知 《小学生守则》试图对社会的价值观念重新规范,重新建立起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融洽关系,对当下社会人性的异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真善,已经变得无知、残忍、虚伪、势利。对于这种社会环境,徐俊国并没有正面地激烈地进行否定,而是以平静的姿态,用童话世界的隐喻方式,呼唤人性的回归,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毫无疑问,用童真诗性地表达,是最好的消解冲突的方式。这种内敛的处理方式,在其它诗中也随处可见。童话的视角,出人意料地形成了绝妙的反讽效果。 不要轻易说话 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 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 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 …… 如果非要歌颂 先要咳出杂物 用蜂蜜漱口 要清扫脑海中所有不祥的云朵 还要面向东方 闭上眼 要坚信太阳正从自己身体里冉冉上升 ——《这个早晨》 踩坏姜芽的人 剪错桃枝的人 原谅他的过失
原谅挖掘机 汽车 流行音乐 荒草一样疯长的楼群
要把碧绿的鸟鸣讨回来 还给大地
要匀一些月光和花香给穷人
——好了 就判这些
乡村法院只是三间砖瓦房 坐落在309国道拐弯处
藏好惊堂木 节约封条 白纸黑字红手印 ——《乡村判决》 在光怪迷离、物质至上的当今社会,充斥着自私的欲望。诗人与外界之间,始终有一个隔膜存在,诗人始终保持着一份社会责任感,一份对民族对民生的深切关怀,这种忧患意识和道德操守,是诗人对世俗无声的对抗。真正的诗人大多保持着不介入的超然姿态,自觉地退守于精神的澄净之地,坚持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成为理想世界的孤独的守望者。 从农村来到大城市的徐俊国,无疑时刻面临着心灵的分离状态。一方面是城市生活的喧嚣、趋利和虚荣,另一方面是家乡自然的宁静、朴素和真实;一方面是上海的繁华和富足,另一方面是农村的落后和贫苦。同时,失去根基的忧虑也一直挥之不去。 在城市里,我们都是流浪者,是参与者同时又是局外人,我们悬在空中,无依无凭。于是诗人构筑起了一个安置自己灵魂的鹅塘村,书写他心灵还乡的喜悦或纠结。在鹅塘村,在诗歌中,诗人走出商业社会浮华无根的迷障,执着地在农地上寻找生命的自然状态,寻找苦难背后的精神力量,寻找人性的本原尺度,寻找坚实牢靠的心灵避难所。可以说,对城市的有意疏远,是诗人对物质文明的否定,也是听从内心真实的召唤。每一次写作,都是诗人精神的漫游,是对自身处境的无言的抚慰。 把辣椒水涂在乳头上的那个人
用鞋底打我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我泪汪汪地喊她“娘”
娘生我的地方我终生难忘
那天 蟋蟀在草墩上把锯子拉得钻心响
钻心响的地方叫故乡 ——《故乡》 二十年前
遭受过雷击的玉兰树竟然还活着
当我重回故乡
它递来更多的浓香
——《够了》 秋风盖过来 半跪的人忽然变老
无法回乡的日子还有多少啊
贫瘠而温暖我的胶东半岛
你还有多少寂寞和苍凉必须有人半跪着来担当
我这一生 一共需要多少热泪
才能哽住落向鹅塘村的一页页黄昏 ——《半跪的人》 在徐俊国的诗中,苦难意识并没有随着童真的表达而消解。他有意识地以一个农民的身份,怀着卑微的心态,用平视的眼光审视着乡村的苦难生活,而非高高在上的怜悯心态,他也是苦难的承载者,是其中的一分子。在阅读徐俊国诗歌的过程中,尽管他避免直接描述触目惊心的苦难图景,有意轻描淡写,意图把残酷的现实放在诗性的语境之下,但是读者仍能深刻地感觉到一丝沉重,一种悲凉的氛围。苦难,也许就是这块土地的宿命。 千百年来,父辈们始终默默承受着苦难,以超乎寻常的平静心态面对苦难。在苦难中,父辈们的坚忍被升华成一种美德。这种本质上的软弱,被视为一种“知天命”式的智慧领悟。忍辱负重成为父辈们的命运符号。诗人把苦难审美化、超越化的背后,是其精神世界里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是对文明缺憾的无助叹息。因为尘世的苦难,本不该如此密集地压在父辈们的身上。 在徐俊国的诗中,对苦难的描述不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也不是怨恨或者绝望,而是克制和隐忍的。平静的语态之下,却让每一个读者产生揪心之痛。这种揪心之痛,时时提醒读者,家乡不是诗人理想中的乌托邦,对家乡的亲近是诗人的天性使然。诗人的根不可能改变,只有在家乡,才会有与大地相依相伴的共生感,即使这块土地苦难丛生,痛人心脾。而那些质朴的回忆,是诗人获得心灵安宁的镇痛良药。这种对土地的赤诚和依靠感,这种爱与恨的交集,是城里人无法真正理解的。读徐俊国的诗,往往有看似平和之下,心灵却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痛感。 回到春暖花开的鹅塘村
早晨披星走 傍晚荷锄归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放弃
只看见人间的泪水晃荡在每一片菜叶上 ——《放弃》 熬过了寒冷和贫穷
终于走到果实面前
那些用衣袖擦拭浊泪的人
还要拔完最后一棵荒草
还要找到叶子背后最后那条青虫 ——《那些》 她像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
在疼痛中守护着微弱的火苗
劳动 生儿育女
倒下的时候
闪电又在她的坟顶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命运》 徐俊国毫不讳言自己最喜爱的诗人是雅姆。雅姆诗歌的自然朴实,雅姆对大自然的热爱和谦卑,悲天怜人的普世价值观,使得徐俊国在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在我看来,雅姆对大地的认识,更多的是凭天性中的童真和善,实际上他是从一个旁人的角度感受和想象,所以他的诗歌虽然也涉及了淳朴和苦难,但没有那种让人痛彻心扉的切实感。而徐俊国作为一个苦难的承受者,是与大地真正相融的一体,是真正的苦难者的诉说。“木匠用家畜的骨头为我打制灵柩/漆匠提着满满一桶月光/把我颠沛流离的一生涂成银色/并在一个小盒子上写下:/鹅塘村农民徐俊国”,这种深入骨髓的身份感,是这片土地的外乡人永远无法体验的,也是雅姆诗歌中寻找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