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足够时间 打造诗歌语言的永恒”
2013-05-15 来源:深圳特区报 作者:钟润生
《还乡的可能性》 于坚
◎ 深圳特区报记者 钟润生
近日,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著名诗人于坚的新作《还乡的可能性》。这本书由于坚最近几年的重要诗学文章和访谈构成,该书集中体现了当代诗人于坚的诗歌观点和主张。作为当代最有思想力的诗人,于坚是如何观察今天的诗歌写作?最近记者采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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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用”的渴望,是当代诗最危险的倾向
记者:于坚老师你好,你的新书《怀乡的可能性》,我仔细读了半个月。之所以阅读速度如此之慢――尤其相对于今天普遍发生的快速阅读,有两个原因:一、哲思。几乎每个字句都充满了哲思,这种哲思,在今天口水文字遍天下的出版物中,显得十分另类。哲思,让整本书变得深奥,需要读者静下心来,走进你的文字迷宫,并且琢磨出一些道道,再走出来,再走进去;二、跨界。这本书完全超出了诗论、诗歌随笔的范围,涉及宗教、哲学、音乐、建筑等等,阅读的时候,思维被拉得很远,最后才回到诗歌本身。
你的第一篇文章《道成肉身――最近十年的一点思考》,我觉得是整本书的核心之作。里面有一句话,讲现代化对当下中国、中国人、诗歌、诗人的影响。你说:“我们已经丧失了故乡,我们在高速公路的尽头和水泥小区中成为没有故乡的陌生人。”这种“丧失”,体现在今天的诗歌创作中,有哪些特征?
于坚:过去十年是市场经济及其价值观在中国全面胜利的十年,我们发现,中国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已经变成以是否有用,是否可以兑现为货币为标准,这种拜物教摧毁了中国当代文化的许多方面。我看到青春是“有用”的,于是“少年中国”的价值观席卷一切。我最近去市中心为80岁的老母亲买一件衣服,偌大的百货公司竟然没有为母亲设计的时装。人们衡量精神生活的唯一标准是市场价格。一切都要走向市场,已经成为全民共识。这也是那些先锋派艺术家的共识,在美术学院,学生们心目中的大师来自拍卖行的行情。
那么,焦虑在诗人内部很激烈,许多诗人放弃了为永恒写作,而转向为事件、新闻、立即生效而写作。当下,只是诗灵感的一个载体、在场,当下并非诗的终极之地。将当下视为存在,诗成为行为化的语言表演。最近十年各种诗新旗号的建立无不暗藏着对“有用”的渴望。诗人对诗的“无用”发生了怀疑。去年地震时期的写诗热潮,再次证实了诗人们对“有用”的渴望,这是最近十年当代诗最危险的倾向。
记者:你的意思,诗歌必须要为“无用”坚持?
于坚:今天,发明一个主义、口号、流派易如反掌,小聪明足矣。但对“无”的守护则是诗的永恒事业。
无,是对时代、事件的根本超越。这里我要说到什么是当代诗写作真正的现代性,新诗的现代性就是对无的重建,就是对时间的重建。现代性绝不是任何新潮的主义、观念,口号、知识等等。写作上的现代性是一种使徒式的、天降大任的、持续的道成肉身的写作。这种写作在观念、主义、意识形态的终极方向上呈现为“无”。这种写作有的只是写作这个持续的动作,作者赖以为生“养活我自己”的活计。观念、主义、意识形态只是在写作过程中发生的此起彼伏的片段,作者生命的生长过程,它们不是写作的方向或者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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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精神衰败的时代,也是写作的黄金时代
记者: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十年前,因为有了网络,发表的门槛降低了,诗歌创作似乎有一种野草般的繁荣。但诗人仍不太好意思在公众场合中亮出自己“诗人”身份。十年后,也就是现在,手机、IPAD等手持阅读终端越来越普及后,短小、分行的诗歌更加走进大众的阅读视野。毕竟传播起来更方便了。诗人也更加热闹,在公众场合中也更加“靠前”了,说自己是诗人仿佛也不是那么羞答答的事了。不知道你怎么观察这十年诗人这个身份的变化?
于坚:这个时代的诗人普遍渴望承认。承认,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虚无。渴望承认是当代诗的隐秘焦虑之一,渴望谁的承认?“排行榜?文学史?选本?教授?这种焦虑在青年一代诗人中很普遍,网络不是已经建立了发表平台吗?为什么对“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如此没有信心?归根结底,这是对时间没有信心,对永恒没有信心。
怎么写是没有是非的,但是诗有高下之分。什么是好诗,我以为必须有一个时间和经验的基础。绝对的空间化永远无法确立起好诗的地位。后现代是空间的狂欢,是无休止的对有的开发运动。空间性的无限革命性的写作,在我看来,其实只是业余写作。空间性的“意义占有”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是虚无主义的写作,“一刻钟”就烟消云散。
记者:要避免“一刻钟”诗歌,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对“无”的坚持。
于坚:对。我们已经写了三十年,我们是中国白话诗历史上写作时间持续最长的一代诗人。这是精神衰败的时代,也是写作的黄金时代。水落石出,不是石头自己拱出来,而是因为持续地创造着自身的不动,直到周围垮掉。在今天的写作环境中,我们得承认,我们是有充足时间的一代诗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像古典诗那样去打造语言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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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诵是声音表演,念诗是思的唤起、保持
记者:你有篇文章谈到现在诗歌圈子很热的一项活动:诗歌朗诵。你的观点是,要念,不要朗诵。这个提法挺有意思。
于坚:我强调这是念诗而不是朗诵。念这个字,《说文解字》说,就是常思。念由今和心组成,意思也可以说是心在当下。我希望诗的念诵是心到场的思。而不是现在流行的朗诵。朗诵和念截然不同,朗诵是声音表演,念诗是思的唤起、保持。
在今天,刊物是诗发布的主要地方。古代没有诗歌刊物,诗歌除了手抄、印在纸上传播,它还通过格律化来发表。格律化也是一种发表的方式,它使诗更易于记忆传诵,不必付印也可以口口相传,古代印刷条件有限,格律化使诗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是“有水井处皆咏”。新诗,很难像古代诗歌那样一传十十传百,新诗不是在可传诵上下功夫。三十年代,闻一多等人担忧新诗不易传诵,闻一多试验豆腐干,冯至试验十四行,都想找到一种可以像古代诗歌那样传诵的形式,但不成功。格律已经臻于完美,无法超越。而我以为,白话诗也不在这个方向,新诗的本质就是语言的解放,怎么分行都行,新诗的魅力之一就在于非格律化,韵律的解放,语感的个性化,句式的自由无限。更重要的是新诗与更趋向“感”的古代诗歌不同,新诗也是“思”的深入,白话的速度、韵律和叙述性,都有助于更深入的思的发生。
记者:我注意到,你近些年除了诗歌,偶尔还有小说,我读过你2010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一篇短篇小说《赤裸着晚餐》。同时我发现,诗人写小说的例子其实数不胜数,比如韩东、张小波、杨争光等等。一个普遍观点是,操练过诗歌,写起小说来,语言更好,韵味更足。不知道你对诗人写小说这个事是怎么看的?
于坚:小说是技术,是可以学会的。我们这时代,小说对于写作者来说,是一种世俗的诱惑。把中国一流诗人和红得发紫的小说家相比,就知道诗无用到什么地步。我写作不是为了改善生活、伙食、红得发紫。我写诗还是我自己的一个活法,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写出一首好诗来,令我产生的那种对人生充满信心、君临一切的快感是无可比拟的。伟大的作家都是诗人。没有诗性的小说是聪明人玩的东西,既可以挣钱,又可以附庸风雅。现在很多诗人去写小说,因为诗太寂寞、太冷落、成名太慢、太难、机会太少。肯定有这样的因素,我才不相信都是为了“献身伟大的文学”。
小档案
于坚,毕业于云南大学,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著有诗集、文集20余种。曾获台湾《联合报》14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2004年《人民文学》散文奖、小说《赤裸着晚餐》入选2011年中国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德语版诗选集《零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主办的“感受世界”――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以及2012年《人民文学》散文奖、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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