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和现实之间,仅隔着一张脆薄的纸”
——林溪《大梦谁先觉》读札
作者: 阿翔
在酷热的夏日中,我满头大汗读完林溪的长诗《大梦谁先觉》,没错,我确实阅读得满头大汗,并不是因为他的长诗引起我阅读的浮躁,不是的,而是在这样的天气,阅读长诗是需要耐心,哪怕是陆陆续续。有时,我突然意识到,林溪的诗不是为世界的可能性准备的,就像他的《大梦谁先觉》那样,对所有不可能的认可便产生了深度悲哀:世界被绝望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重新开始的谎言。在清扫中接触物象,是一种具有充分悲剧感的及物方式:丰富、杂乱,带有极大的偶然性。物的连缀方式,是它们的所有根据被轻易取消:飞的局限,破碎,被忽略。
长诗的形式究竟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每个人有不同的答案。有的说,长诗取决于形式的长度;也有的说,长诗是在于淋漓千里,一气呵成。我则不以为然,他们只在表象而忽略了深里,即长诗在结构上散开过去但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是说,长诗可以是放射般的散开但不能散乱,否则就容易变成一盘散沙。这一点上我有深刻的体会,故而我不轻易动笔写长诗,即使我写了一首(指《实验诗剧:反教育》,又名《说辞诗》),是否划归长诗的范畴我仍然犹豫不决。因此我对林溪的《大梦谁先觉》暂时忘记长诗的本身,直接指向结构的核心。
读林溪的诗,总让我产生《盗梦空间》电影般的效果。比如,“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所有的试图和想法/按兵不动/等你再一次隐入墙内/隐入我的颅骨”,再比如,“终究是没能绕过纠缠的幻觉/房子里依然空空如也/绳子的另一端躺着另外一个我/马鞭草开出花来仿佛这一生结满了健康的疙瘩”……试着想象一下,所谓“梦”不就是这回事么?有时候是无力控制,任由其自然地发展。而这些梦中的必备特征,都一一在林溪的诗中显现。
最重要的是放逐式的话语规则。它能够产生一种诗语,验明一个诗人的梦境。在母语里,林溪的诗来自凋敝的现代汉语,是一种相对固定的空间陈设。当诗体现为做梦者的语言流程的时候,语流是被神秘的漫溢和自失控制的,上句的经验永远都不召唤下句,情绪的势能往往被错位的承接浪费,就像一切不需要家的人所做的那样,恨不得把胳膊和胃一起打包,并反复思量是否值得带走。
林溪是让诗句从不回望和凝聚,保持一种散漫姿势:“倦怠。一想到这个词/我就有意顺着绳子滑下去/回到原处。掀开被麋鹿压着的被角/坐在床边/或躺回熟睡的身体”,在他的诗中,没有轨迹,没有可以推测的行程,他专注的是沿途的景观,并带有亲临现场之感。某种意义上,他诗中的画面的透视关系是混乱的。诗中有一位坚决而又混沌的自我,彻底破坏了汉语的表意惯性。这与一切嗫嚅、梦呓、痴语对汉语表意功能的破坏相类似。
在第一章和第二章,可以看出是对那个梦的简单复述和延伸,那里有恐惧、有渴望,那里的春天被关押着。在语法的行程里,林溪既带着箴言,又带着呢喃的絮语。然后,我们再回到第三章、第四章,通过梦中的“我”——对现实自我进行审视、质疑:他是谁?我又是谁?没有他的我,还是我吗?同样没有我的他,也还是他吗?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把这两个合二为一?华丽的细节飞扬在他的骨头上,往往让诗语另有深意。面对日常生活和语流,每一位诗人都有摆脱惯性的方法。林溪有节制的自我放逐,使他的诗行有另类的节奏感:用箴言切断可能冗长的想象和描摹,又用柔媚的小词弥合切口。这样的写作,注定充满了痛感。流浪的心灵节律,是林溪诗的独特创造。在第五章,梦中的“我”试图和熟睡中的“我”进行交淡,说出现实中的无奈、艰辛和焦虑,这和第四章相互进行自我剖析,只不过作为诗人的林溪最终并没有说出他想面对的那一部分,是否缘于怯懦?也许,当梦境到来的时候,某种节奏才被改变,从第六章明显感受到梦被一只大手推醒,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之中,依然逆来顺受,梦并没有被破解,在夜幕拉开之时,它又一次降临……
对于林溪来说,梦是一直阴魂不散。林溪的阴影里蜷伏着“无数个空洞的下午”:“草药已经绝迹/我必须和着寒星的光芒/捣碎文字、捣碎怀念和被调回的钟表/一起服下/然后像等待死亡般等待新的一天”。在林溪的《大梦谁先觉》之意象中,“绳子”是一个险要的梦境不可缺少的点缀。林溪的诗,意境静谧,充满深邃的隐喻。“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多想他能睁开双眼/让目光越过远山,在我身边停下来/所有事物都在这一刻隐去/镜子在夜晚变黑,世界空空荡荡”,理性的线贯穿着可视的景象,编织出超现实的幻境。断裂的铁轨,一只张着嘴的空椅子,都已经发酵,让幻境和抒情者的躯体抟聚在一起,让自己停靠荒谬尘世的“一株长青的植物”:“时间永不会停止,它总有载不完的货物/带着衰老和透明的早晨离开”。
因而,“梦和现实之间,仅隔着一张脆薄的纸”,被“我”安排的玄秘世界,强烈的在旅程的感觉,流动不拘的时空,都经历了语词的重新粘结。从言语到梦境的双重游走,使林溪具有某种特殊的诗歌意义。他的诗看似散漫,却没有赘生物;看似琐碎,却有精神的纯粹;看似焦虑,却拖曳着“一根麻花状的绳子”。这个品质有助于营养贫困的现代汉语。另外,他诗歌富有多时空的结构特征,它们需要一个舞台。在他的《大梦谁先觉》诗中,诗人运用一根线贯穿的东西,如果放养在一方类似舞台的时空中,应该能够激活现在看起来是僵死罗列的东西。它们的意符在贯穿式的解读中很容易失败,但我相信,会在一个更安闲的戏剧时间内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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