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灯盏,或者是阳光
——2013年的中国诗歌
□郁葱
2013年,北方持续深霾。这也成为本年度许多人的一个心理特征。残阳黯淡,苍穹黯然。“无为者,寂然无声。”这么弥漫。不知道有多少东西看不清楚。这一年就在想:初冬的时候很冷,觉得温度重要;之后大雾,觉得阳光重要;再之后尘霾,觉得呼吸重要。这些不都是起码的需要吗?是人脆弱了还是这世界阴冷混沌坚硬了?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谈2013年的中国诗歌,我自己也知道现世并没有多少普遍的诗意,但怎么办?还是重复我曾经说过的话吧:无论如何,给这个世界以美好。
1、2013年诗集阅读:
本年度诗集出版繁盛,大量印装精美、颇为厚重的诗集寄到了我的案头,印象深刻的有以下一些著作:
《宽阔》,张执浩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读张执浩的诗总有被瞬间击穿心灵的感觉。他的诗一般不长,却蕴藏着丰富的意味,蕴含着博大宽阔的视野,蕴含着对世间万事万物、种种不可描摹的人类情感的深刻思考。一种点石成金的魔法使那些平淡无奇、庸常琐碎的事物在他的诗歌中发出不一样的、迷人的光芒,瞬间切入并还原现场的语言功力使其作品散发出独特魅力。
《顺着风》,收录诗人刘向东的138首短诗和2首长诗。诗集获得了2013年度“孙犁文学奖”。依托诗性直觉和展开了的想象力,集中体现诗人在生活现场的瞬间灵动,是追求“从生活现场到诗歌现场”的创作实践。有感而发是诗歌写作重要的精神命脉。面对万事万物,诗人意识到在与世界的精神维系中需要唤醒的是一个陌生的自我。在诗人重建自我与新世界联系的过程中,《顺着风》成为一种直观的采撷方式。诗的写作起点是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是个人的内在化的亲历,是对命运瞬间反思式的“直觉”,是对生命价值和尊严的确认。《顺着风》依靠经历中独特的体验和感受,使诗歌在个人经验中渗透出极强的个性品质和历史品质。由此看来,个人的“经历”比文化意义上的“经验”并不次要。经验体现的可能是人类共同的积淀,而经历则是当下的、在场的、个人的东西。个人经历是人类整体经验的一个元素,但它对于书写者却是唯一的有效的资源,充满了个性和活力,造就自己的语境和自在的心灵境界,使写作成为一种具体的生活实践。
在2013年出版的诗集中,诗人简明的《朴素》是我喜欢和看重的,风格朴素简单,内容通透大气,这是简明自2005年出版诗集《高贵》之后,方向性追求的硕果。《朴素》收入简明近几年所创作的诗歌作品200余首,分为五卷,《最高处永远是一个人的舞台》、《离家最远的地方,藏着好山水》、《我将怎样迎合你死去活来的妖娆》、《所有的浪花都盛开在河流体外》、《心劲是世界上马力最大的动力》,还有附录:《读诗笔记》,字字珠玑。一位诗人成熟的标志是什么呢?作品和文本是最权威的诠释。
《打狗棒》,刘川著,沈阳出版社出版。刘川有一种把万事万物悉皆纳入笔下的雄心壮志,本年度他出版了诗集《打狗棒》。他锋利的剑尖直指日常生活中种种不良现象和困扰,我们的贪、嗔、痴等无明烦恼,读他的诗有一种痛快和淋漓尽致的感觉。许多在生活中久已令我们习以为常、感到麻木的病态现象在他的诗中一经呈现出来,我们的头脑便不由地警醒起来,重新以一种全新的目光跟随刘川去打量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
《女人书》,梅依然著,中国文艺出版社。在众多沉迷于书写小女人、小资情调的女诗人当中,用整个心灵真诚写作的梅依然无疑是鹤立鸡群。在她对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个人体验的种种描摹中融入了洞穿生命真相的生存意识和自省意识。她探索自己和这个世界,创造出一种悲怆之美、永恒之美,在现世的欲望中发现了不朽的心境,在暗夜里为那些受伤的灵魂疗伤,给那些束缚的心灵以久违的自由。她诗歌中所呈现出的“我”包含了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也是最隐秘的部分。
《回旋》,微雨寒烟著,漓江出版社。微雨寒烟的诗歌中盛开着一朵朵智性的花朵,她对语言独特的掌控能力使她的诗歌读来令人过目不忘,散发着浓浓的哲理味道,准确精当地切入了事物和现象的各个层面。
《山地书》,江一郎著,开明出版社。作为一个居住在城乡结合部的诗人,江一郎在他的诗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返乡,他以一颗诗人敏感的心一再对低处的事物致敬,对那些弱势群体给予温暖的慰藉和精神关怀。
《凤凰—唐山青年诗人诗选》,东篱、张非主编,花山文艺出版社。这部诗集出版时,我为之作了序,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序言之一。在那篇文字中我说:唐山被称为“凤凰城”。凤凰是一种“非实体”的、可以具有无限想象的生灵或者神灵,所以她才有那么多美好的各具特征的灵动形象。这让我想起了诗歌,这种非凡的艺术形式同样给人提供了所有的想象空间,因此才可以创造出那么多突如其来的、不同凡响的语言、哲思和意向,成为文学中的经典体裁,成为文学中的“凤凰”。在我的印象里,唐山是具有杰出甚至伟大诗人的所在,我指的是我的诗友张学梦。学梦是一位有着独特的敏锐、深刻、睿智、激情、朴素等等诗人气质的诗歌天才,他的视野和思想非一般人所能比拟,由于他生性沉潜内敛,因此他的艺术特征和诗歌成就还需要诗歌界的再认识,但他的涵盖力和影响力无疑会使得那个地域呈现一种诗歌创作天然的亮色。坦率地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为包括唐山在内的河北青年诗歌创作的沉寂黯然神伤,但之后由于东篱等青年诗人的迅捷崛起,河北省区域性诗人群体的集团出击,这种局面得到了根本改变,辉煌于中国诗坛,这其中,唐山“凤凰诗群”颇具代表性。
《黑夜与雪》,罗铖著,漓江出版社。罗铖以一颗诗人悲天悯人的心对世间的种种物象与人类情感进行着独特的个人观照,打开了一扇通往本真的心灵之窗。
《山水诗》,郁颜著,漓江出版社。郁颜的诗中那些对自然界景物的描摹渗入了个人化的人性思考,他对生活中某种场景和感受的精确把握使他的诗散发出独特的郁颜式味道。
《一个人拥抱天空》,十品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十品以一个诗歌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将疼痛写进了我们的生命空间和流动的血液中。
《东荡子诗选》,东荡子著,黄礼孩主编。读离我们远去的东荡子的诗,就像在与一个远离喧嚣红尘的大彻大悟之人进行一场心灵间的攀谈与对话,东荡子以一种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姿态追寻着他内心的诗歌。
《每件事都是一扇窗》,李明月著,中央翻译出版社。李明月的这本书在众多的诗集中无疑会让人眼前一亮,一首首清新脱俗的小诗配上作者用心灵的画笔绘制出的美丽图画堪称一绝。这本书适合各个年龄阶段的读者阅读,新颖的构思雅俗共赏。
《家族简史》,陈德根著,漓江出版社。陈德根是一位真正用一颗良善之心写作的诗人,他对低处事物和弱者的反复精神观照使我们读来不觉热泪盈眶。
《不可知的事》,胡子博著,金城出版社。胡子博的诗歌对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物进行着冷静而尖锐的描写与批判,挑战着我们早已被世俗麻痹的神经。
《春天来信》,尤克利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尤克利以清新脱俗的诗歌语言和对生存与命运终极追问的勇气赞美着自己的一方水土,不吝笔墨地讴歌亲人与亲情。
《施施然诗歌读本》,黄吉韬编著,现代出版社。黄吉韬的这本书收录了作者对著名青年女诗人施施然的二十多篇评论以及施施然的国画作品多幅,设计独特而新颖。
《向内打开的窗子》,宋峻梁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宋峻梁致力于表达个人与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及周遭事物之间的种种紧张关系,这部诗集收录了近年来作者的200余首作品,充满了洞悉生命真相的智性思考。
《词车间》,阿西著,阳光出版社。阿西以一位成熟诗人的视角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对语言的精当把握使其诗歌对日常普通事物的观照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不断拓宽着我们的阅读视野,更新着我们的阅读体验。
《长草的时光》,刘厦著,九州出版社。刘厦,作为一个20多年来一直与轮椅同行的诗人,在艰难的路上她写下了无数感人的诗句,她用一支热爱生命的慧笔以诗歌的形式留住了生命的热度,她的那种大彻大悟和坚忍不拔读起来令人十分感慨。《长草的时光》是一本让弱者取暖、汲取精神慰藉的书。
《俞强诗集》,俞强著,上海文艺出版社。俞强的这本诗文集处处可以见到作者凝练文字的真功夫,囊括了他的诗歌、散文、绘画作品。
《一棵树的河流》,如意著,青海人民出版社。如意在2013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她开始成熟了。
《靳亚利诗选》,靳亚利著,花山文艺出版社。勒亚利的诗中处处体现了平民意识、忧患意识和理性光辉,充满了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一种对平凡生活的倾心品味、对存在意义的思辨和探求。
还有《一地金黄》,徐澄泉著,河南文艺出版社、《翅膀上的雪》,万一波著,沈阳出版社、《徐柏坚诗选》,徐柏坚著,人民文学出版社、《河西村》,冰客著,长江文艺出版社、《打马跑过高原》,杨启刚著,中国文联出版社、《欢喜地》,胡人著,长江文艺出版社、《辰水诗选》,辰水著,黄河出版社、《天边的月光雪》,东方明月著,花山文艺出版社、《临川钓雪》,刘道远著,江西美术出版社、《行板》,弓车著,山东画报出版社、《泥人歌》,泥文著,作家出版社、《不屈的绿色》,顾国强著,漓江出版社、《不再重来》,吴伟华著,中国戏剧出版社、《在尘埃中靠近》,流泉著,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梦中的火焰》,许梅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光阴辞》,章晖著,中国文联出版社等等。
收到的诗集太多,有的放在了书橱里,有的交给编辑去选稿,一时很难搜集全,把手头能够看得见的诗集翻了一下,就是这么厚厚的百余本。我知道没有提到的诗集会更多,这是本年度诗歌繁盛的标志。
2、2013年诗歌现场:
写作这篇文章时,一位朋友问我:本年度中国诗歌有什么特征,我回答:无特征。2013年,由于诗人与现世心理上的愈发疏离,没有什么更多的诗歌或者诗坛现象出现,大家都在按照各自对诗歌的理解写作,这样会促使中国诗歌的多元,多元塑造经典,这是我在评述2013年河北诗歌时说过的一句话。写作需要专注,诗歌经典的出现靠作品而不是靠现象,这似乎已经是优秀诗人的共识。
2013年跨省的诗歌活动不是很多,一些省份举办了各自的诗歌活动,如“贵州诗歌节”等等。最近几年许多地域的诗歌群体逐渐形成,比如河北,每年都会涌现数十位很有潜能的诗歌新人,这与当地形成的诗歌群体有关。这些群体在一定范围里制造了诗歌空气,而且由于这些群体结构上是松散的,对新诗人的创作风格没有多少限制,但给了他们一种创作的气场,在写作的初始阶段,这是相当重要的。
本年度几位杰出诗人的离世,给了中国诗歌很大的撞击,这里面有大师级的牛汉先生,郑玲先生,有我的兄长雷抒雁、韩作荣先生,也有正值华年的王乙宴、东荡子、黑泥鳅等诗友。人生苦短,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但面对越来越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是期待着诗人们能够调试好自己的心理环境,健康、平和,这既对自己的写作状态有用,更对自己的生命状态有用。
提起牛汉先生,想起了我与我与诗人牛汉的交往经历。记得2007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不敢轻易说牛汉”:
认识诗人牛汉,首先还是要先认识的他那首著名的“华南虎”。我想多用一些篇幅引用这首佳作:
“在桂林小小的动物园里/我见到一只老虎。//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隔着两道铁栅栏/向笼里的老虎张望了许久许久,/但一直没有瞧见/老虎斑斓的面孔和火焰似的眼睛。//笼里的老虎/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有人用石块砸它/有人向它厉声呵喝/有人还苦苦劝诱/它都一概不理!//又长又粗的尾巴/悠悠地在拂动,/哦,老虎,笼中的老虎,/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你的健壮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你的趾爪是被人捆绑着/活活地铰掉的吗?/还是由于悲愤/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我看见铁笼里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我终于明白……/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牛汉先生的这首诗创作于1973年6月。199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牛汉诗选》时,牛汉先生又特意在倒数第二段根据当年的札记,添了一行诗:“像血写的绝命诗!”之所以全文引用这首诗,是因为,“华南虎”其实就是牛汉先生的心灵史和命运史。
了解牛汉先生的诗与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读一读《牛汉诗选》中他的自序,先生在其中说道:“加拿大有一位诗人安妮•埃拜尔(AnneHebert),写了一首诗,说她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有美丽的骨头。我为她这一行诗流了泪。她是个病弱的诗人,比我大七岁,但她的骨头闪耀着圣灵的光辉。如若没有美丽的骨头,也就没有她的诗。我的身高有一米九十,像我家乡的一棵高粱。我也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我的骨头不仅美丽,而且很高尚。安妮•埃拜尔精心地保护她的骨头,她怜悯她的骨头。而我正相反,是我的骨头怜悯我,保护我。它跟着我受够了罪,默默地无怨无恨,坚贞地支撑着我这副高大的摇摇晃晃的身躯,使我在跋涉中从未倾倒过一回,我的骨头负担着压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难的重量。当我艰难地跋涉在人生旅途中,听见我的几千根大大小小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关,为我承受着厄运。谢天谢地,谢谢我的骨头,谢谢我的诗。现在,我仍正直地站立在人世上。由于劳役,我的手心有不少坚硬的茧子,还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几十年来,我就是用这双时刻都在隐隐作痛的手写着诗,写一行诗一个字都在痛。不要以为茧子是麻木的,伤疤无知无觉,骨头没有语言。其实,它们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着异常坚定不泯的记忆,像中国远古时代刻在骨头上的象形字,经得住埋没和风化。大家都说诗人的感觉灵敏,我的感觉的确也是很灵敏的。但是,我认为我比别人还多了一种感觉器官,这感觉器官就是我的骨头,以及皮肤上心灵上的伤疤,这些伤疤,有如小小的隆起的坟堆,里面埋着我不甘幻灭的诗和梦。”
牛汉先生还说过:“我不属于任何美学的‘主义’,我不在什么圈子里。我读的书很多很杂,恨不得把人类全部优美诗篇咀嚼完,但是我永远不倚赖文化知识和理论导向写诗,我是以生命的体验和对人生感悟构思诗的。我的人和诗始终显得粗糙,不安生,不成熟,不优雅。我的诗都是梦游中望见的一个个美妙的远景,我和诗总在不歇地向它奔跑,不徘徊也不停顿,直到像汗血宝马那样耗尽了汗血而死。死后升天或入地,变神或变鬼,想都不去想。这也可以说就是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的性格吧!”应该说,把这两段话和“华南虎”一起读,就看到了一个秉直、钢硬、挺拔、巍峨的牛汉。
我做编辑之后,和我一直崇仰的牛汉先生有了来往,熟悉了老人一生把诗视为生命的个性,他饱受沧桑那么多年,身体几乎垮掉,但有诗歌在支撑着他,因此,在他的经历中对那些无耻和卑劣就更加刻骨铭心。2001年12月,在第六次全国作代会上,河北代表团和牛汉先生同住在京丰宾馆,19号晚上我和姚振函等几位诗友去看望他,发现对面住的是另一位他们那一代的诗人,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对面是某某某。”牛汉先生不屑地瞥了对面那个房间一眼说:“我不认识他!”我知道先生指的是和那位诗人心灵上的陌生,这当然源于那个时代造成的两位诗人情感上的隔膜,其质朴率真刚直的性格也溢于言表。
2003年4月19日,牛汉先生的诗歌研讨会举行,当时正值“非典”初期,形势很紧张,但由于是牛汉先生的研讨会,近百人参加了会议。第一天,主持人杨匡汉先生点名让我发言,我没有说话。一是在座的有许多久负盛名的理论家,我想听一听他们对牛汉老师的人格风范和诗歌成就的系统阐述,再一点我觉得,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让人尊重的老人,我们面对的是一些让人尊重的、有尊严的文字,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来看待这位老人和这些作品。如果有了这样的感受,你反而会觉得这些刻骨铭心的东西不可言说。而且在中国诗歌界,有几位诗人我真的不敢轻易去评论,这其中就有牛汉先生。我说过:不敢轻易说牛汉!
第二天,当几位前辈发言之后,我说:“邵燕祥老师提到的牛汉先生为诗的几个关键词,其他朋友提到的牛汉先生为人的几个关键词,我甚有同感。不再复述和牛汉先生交往的一些细节,但有一点我必须说:在我的性格特征里,有着牛汉等诗歌前辈们对我的精神涵盖。牛汉是我国现当代文学上的著名诗人,也是‘七月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创作从40年代开始,至今已近60年。他一生历尽坎坷和磨难,但人的尊严不倒,诗的品格常青,从他诗歌的现代性、真挚的生命情感、灵魂对苦难的超越与升华,历史的趣味,以及悲怆硬朗的艺术风格等方面,都表现了牛汉诗歌创作独特的艺术魅力、人格力量和大家风范。在这个特殊的季节里来到这里,不是仅仅想来说什么,而是为了表达一个晚辈对一个真正的诗人——牛汉先生的敬重,表达一个刊物对牛汉先生的敬重!”
2006年11月我们在**出席第七次作代会,9日的下午在政协礼堂开党员预备会,散会时在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遇到了牛汉先生,几年不见,牛汉先生没有多少变化,发自内心地对他说,见到您真亲。牛汉先生拉着我的手,说:“好,《诗选刊》办得好,比别的刊物好,有内容,有想法,不空。”老人对《诗选刊》格外有感情,几次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在会场又多次遇到牛汉先生,记得在**饭店的金色大厅里,与牛汉和屠岸先生照了一张合影。当时我想,已经三四年没有与牛汉先生合影了。
“帕斯捷尔纳克说:‘一部书是一种立体的、冒烟燃烧的良心——而非任何别的什么。’每一首诗都应当如此真诚。古今中外的传世之诗,无不是发自内心的冒烟燃烧的正气,而非任何别的什么。”这是牛汉先生1995年4月14日为《诗神》创刊十年发来的题词,“立体的、冒烟燃烧的良心”,我想,这也是牛汉先生做人和为诗的写照。
还有郑玲老人。我与郑玲老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但内心充满着敬重,听雷抒雁先生谈到,曾经有一次,他给郑玲老人打电话,谈到当下的诗坛和诗歌,老人的宽容和豁达让人动容,我听了以后内心很感动,冲口而出:“我爱的老人啊!”现在想起来这些往事,依然感慨。
2013年2月14日晚上,我偶尔打开微机,突然看到一条让我极度震惊的消息:“著名诗人雷抒雁14日凌晨1时31分,在**协和医院去世,享年71岁。当年,他那首悼念张志新的诗歌《小草在歌唱》曾轰动一时。借着诗篇,送别。诗人,走好。‘我敢说: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红日,就不会再升起在东方!我敢说,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地球,也会失去分量!’”可以说当时我是目瞪口呆,好久缓不过神来。不久前还通话,抒雁的声音有力,精神健硕,虽然他患病已久,但恢复的很好,怎么会突然离世?反复印证消息的准确性后,在微博上写道:“刚刚得到消息,挚兄雷抒雁去世,震惊!悲痛!抒雁兄做人做事作诗皆为楷模,为人耿直,直率坦诚,我与他多次共事,引为至交,每每相见相拥相握,甚为亲密。痛失诗兄,内心悲痛无以表述。抒雁兄,你走得太早了啊!悲情无以言表,潸然泪下!抒雁走了,诗坛再无雷声!”记得2012年第2期的时候,《诗选刊》发表了雷抒雁老兄一组近作,其中一首最后的一节是这样的:“幸福的感觉其实很简单,就是让每双鼻孔,自由呼吸!”那一天睡得很晚,醒的很早,跟妻子谈起雷抒雁老兄的一些往事。妻子平日对诗坛不闻不问,听了之后说:“这么正直、刚硬,没有杂念邪念的好人,你把刚才说的写下来吧。”我说:“都装在我的心里,以后能把这些告诉更多的人时,我一定写!”想起了我们很深的一次共事:在参与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奖的20天里,我总是被老雷具有的高度、坚韧、无私、率真所感动。后来,某协会成立艺委会,身为艺委会主任的老雷给我打电话说:“怎么名单上没有你,我要给他们打电话。”我对老雷说:“那些虚名对我们还有用吗?没有我,我反而可以坦坦然然支持你的工作。”包括老雷和作荣分别担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时,我都没能到会,电话中,我也是这样对他们说的。在厦门参加中国诗歌节时,我们又一次谈到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奖时的一些经历,抒雁说:“等哪天有些话能说的时候,我们搞个对话,把那次的过程记录下来。”我点头称是。没想到,这竟然成为了不可能。
2000年4月15日,《诗神》改为《诗选刊》后的第一年。改刊四期后,铁凝提议,在石家庄召开了《诗选刊》与中国新诗发展恳谈会,当时有数十位河北省内外的著名诗人参加了恳谈会,其中有时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的雷抒雁先生。2000年4月15日晚上,诗人们到河北师大与同学们座谈,记得那天晚上阶梯教室里挤满了学生,大概有近千人,由于想提问题的同学太多,只好采取递条子的方式,由主持人把条子分给各位诗人分别回答。同学们提的问题五花八门,记得雷抒雁先生回答了同学们的三个问题:
问:诗人都很浪漫吗?
答:浪漫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
问:如果你是一棵树,你愿意站在哪里?
答:关键在于自己。有的愿意站在山上,有的愿意站在路边。想到了以色列的一首题为《门》的诗:“门吱呀地响/它想进去/它想做一张床。”想做什么,这与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审美情趣有关。
问:人是不是总要保持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
答:生命像是一袋核桃,砸开一个是坏的,不要沮丧,接着砸第二个,还是坏的,那就砸第三个,不会总是坏的。
与韩作荣老兄相识更早些,都做编辑,打交道更多。尤其是他任《人民文学》主编期间。这么多年不一定总是见面,但内心相知,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想到他。还接着说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初评结束后,终评委要集中,这中间有两天的间隔时间,我就不想回石家庄了,而评委会有纪律,不能在这期间参与一些请客吃饭诸如此类的活动,那几天电话频频,甚至一些从未谋面的出版社编辑也打电话来邀我“出去坐坐”,我一一婉言谢绝,一个人在宾馆里待着,初评委同事们离开后,诺大的宾馆里空空荡荡,就我一个人,想起来那么多天同事们在一起工作,摁哪个门铃都有人应答,就觉得很失落,于是就伸直胳膊,左面一下右面一下地摁门铃,走到一个房间,摁一下门铃,来回在走廊里打转,引得宾馆服务员都看着笑。第二天下午实在孤单得受不了了,就把电话打到了作荣那里,对他说:“老兄,你今晚提前来吧,我一个人实在没意思。”作荣电话中说:“我打个车,晚饭前就过去。”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在宾馆吃了晚饭,聊了几乎一夜。记得当时他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对他说:“糖尿病抽烟也不好,忌不了,也得尽量少抽。”作荣去世的那天上午,我得到消息后急切地打电话给商震,我问他:“是在抢救还是不行了?”商震正在赶往作荣家的路上,他声音低沉地说:“已经走了。”我无意识的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时我们两个都无语,我说:“不说了,还说什么。”很沉默地挂了电话。
还有才华横溢的女诗人王乙宴。想起了2006年3月30日的下午,王乙宴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来石家庄演出,住的地方离编辑部很近。我说那就来编辑部坐坐。那天下午,喝茶,聊天,好像没有更多的说诗歌,听她谈了一下午音乐。后来我写了一遍文章,题目是“肖斯塔科维奇、张艺和王乙宴的夜晚——2006年3月31日的一场音乐会”。其中写道:
我的上海诗友、琵琶演奏家王乙宴到石家庄演出,邀我和诗友们去艺术中心音乐厅听音乐会。王乙宴介绍说,音乐会的指挥是现任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和首席指挥的张艺,张艺被媒体称为“灿烂的、不可思议的、极具魅力的年轻指挥家”,热衷于当代音乐的演奏,并多次首演了中外当代作曲家的作品。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们坐在音乐厅,王乙宴弹奏的琵琶声使我像进入了山涧溪流,浪碎水细,像亲吻着繁星中的一颗或者许多颗,像听到了叶子落下的声音和蝶翅打开的声音,那声音使得那个夜晚更像是夜晚,使得一种美丽和妩媚渐渐浸入人的灵魂。
演奏之前,张艺对观众介绍了王乙宴演奏的琵琶协奏曲《台湾民谣抒情组曲》。这是一部随笔式、景观式、组诗式的作品,作曲家选用了六首台湾最具代表性的民谣作为素材。全曲共六个乐章,以五个乐章与外一章的组成,并分别以台湾曾风行一时的五种文学体裁命名:第一乐章——散文(苦恋歌),第二乐章——武侠小说(悲恋的酒歌),第三乐章——言情文学(秋怨),第四乐章——诗(月夜愁),第五乐章——乡土文学(满山春色),外一首(青春悲喜曲)。
我显然更愿意专注地倾听王乙宴的琵琶演奏,我是第一次到现场听她的音乐会。前一天她到《诗选刊》编辑部时,我总觉得是在和一位诗人聊天,没有更多的涉及音乐(我对音乐一知半解,不想在专业人士面前露“怯”)。她演奏的整部作品具有诗一般的格调,绸缎般的音响,缠绵悱恻的情感,富有穿透力,是一种自然朴素的又极具现代感的抒情。我把王乙宴的演奏称之为“天籁般的灿烂”,我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喧嚣、欲望和嘈杂,而此时,我仅仅期盼内心哪怕只有这片刻的安然和平静。看着她的手在拨动琴弦,我记起了王乙宴的诗:“回忆也渐渐变得光滑起来,/柔柔的时光里,/我的手指寻找着你的手指。”
显然王乙宴是幸福的,她有着诗歌的手指和音乐的手指。我一直很羡慕具有诗歌之外的其他才艺的诗友们,他们的智慧使得自己在诗意之中又多了另外一些诗意。
之后,张艺开始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他还是先把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和他的第十交响曲向听众做了介绍:肖斯塔科维奇生于1906年,逝世于1975年。1925年,年仅十九岁的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第一交响乐。第一交响乐的基调是向上的,这和他后来冗长而抑郁的交响乐作品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1932年,他的歌剧《马克白斯夫人》给他惹出了一场几乎是杀身之祸。《真理报》发表了针对他的歌剧的批评文章,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现在人人都懂得了,我也必须懂得这一点。从此以后我一直在想,恐怕又要发生什么意外之事了……‘人民的敌人’这顶帽子永远要戴在我的脑袋上了。”几乎所有人都躲着他,音乐家们纷纷表态谴责肖斯塔科维奇的“形式主义”、“非苏维埃的、不健康的、没有韵调的”作品。当时在报上被点了名的人,很少有人活了下来,然而,奇迹却在他身上发生了,肖斯塔科维奇一直也未搞清他得以幸免的真正原因。对于那个时候的肖斯塔科维奇,音乐是最忠诚的,别的,都不是。
由于不能用语言诉说他的痛苦,作曲家便将它表现在自己的音乐里,肖斯塔科维奇说:“我的大多数交响乐都是墓碑”,自他创作的第四交响乐开始,肖斯塔科维奇一改热烈激情的风格,他的音乐一下子变得冗长、抑郁、讥讽、沉思,甚至枯涩。1953年夏,肖斯塔科维奇打破了他在交响乐创作八年之久的沉默,创作了《第十交响乐》。《第十交响乐》以缓慢的、充满悲剧性的第一乐章开始,似乎有意模仿贝多芬第三英雄交响乐的英武悲壮的场面,又似乎在叙述自己坎坷的道路,其悲剧意味贯穿了全曲。
肖斯塔科维奇在苏联生活了六十八年,他是这个国家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他从一个激情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他的音乐也经历了类似的变化。在他的一生中有过昂扬、阳光的时刻,更多的是苦闷、绝望和危难,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处于复杂矛盾的双重心理状态下的人物的内心。他之所以说他的“大多数交响乐都是墓碑”是由于:“我们的人民死得太多了,他们被埋葬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很愿意为每一个牺牲者写一部作品,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音乐奉献给他们所有人的缘故。”肖斯塔科维奇特别欣赏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话:“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尽管你可以使我烦恼,但你永远利用不了我。”或许正因为这样,肖斯塔科维奇才经受住了生活的磨难,成为本世纪音乐史上伟大的悲剧性人物。
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情感,我在聆听第十交响曲时感觉不到光亮。我不知道人世间有多少苦难,但他的音乐似乎包含着所有的压抑、绝望、蹂躏和孤独,当然也有抗争,或许我们可以说那是为了正义、理想、未来而发出的音响,但我觉得,肖斯塔科维奇可能仅仅为了生存。那种骨子里的孤傲、智慧、勇气、自信、高贵等等品质被压制,他的声音像没有救赎、没有希望、没有信仰的痛苦而愤怒的嘶鸣。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膜、我的大脑、血液、汗液,我的每一个毛孔都为之震撼,我不由自主的被卷进一个巨大的磁场,他的乐章不是抒情,也不是描绘,是讲述,仅仅是讲述,就让人感受了生命的壮观和灵魂的悲怆。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乐演奏难度非常高,张艺和河北交响乐团排练了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表现的却非常出色,在演奏完第二乐章的快板,听众报以掌声,之后静了下来,将近有一分钟的时间没有开始演奏第三乐章,仔细看指挥家的背影,发现他正在擦拭自己的泪水。当时全场都安静下来,等待张艺调整好自己的感情。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否是晴天,但当我和诗友们一起与王乙宴道别时,我的内心是阴沉抑郁的,我一直没能从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中走出来,一场音乐会的前后两个半场,像是经历了暖与冷、火与冰。我想对王乙宴说,如果把上下半场对换一下可能就好了,起码能使我们这些不大懂音乐的听众能够轻松地从容地走出音乐厅,同时也可以让我对王乙宴的演奏更多一会儿期待。
我想,如果我们走出音乐厅时,外面是丛林、爽风、繁星、舞蹈、梦,所有的空气和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寂静和所有的撼动,那样的感觉,可能会更诗意一些。
但我知道,整个晚上,我被一种声音导引、提升、安慰甚至穿透,那种声音让人融入其中,并且不想摆脱。
还有东荡子,这位年轻诗人曾经获得过《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河北青年诗人黑泥鳅,记得参加河北青年诗会时,他的神情一直很专注很真诚。写到这里时,就望着窗外的雾霾,它与我此时的心情吻合,那是些肆意铺洒的幽浮的痕迹,这种色彩越深厚,越显得肤浅和清寂。天空曾经是展开想象力的所在,有过许多奇迹的瞬间,但这个季节,它似乎被固化,灰霾的空气变成了墙。但愿我们的所有人都好好生活,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能够回到自己本初的世界和空间。
3、2013年好诗:
让我们的目光注视诗歌作品。本年度,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中,以下这些作品给我留下了印象。它们有的是成熟诗人的作品,有的是“90后”的诗作,应该说,这些文字成为我兴奋的理由:
上帝说要有光,光就来了
你从来不说,光也会来
真理面前夜猫子如此无力。正如
穿衣洗漱令人厌倦却不可或缺
而这是生活的律令,必须得到尊重
必须八点钟以前进入一幢七层建筑物
(四楼的某个角落有你浓重的体温)
花大部分时间,用于
与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点头、微笑
煞有介事的讨论国家大事
他们左右你在一个城市里的形象
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拆信封、接电话
将一些臃肿凌乱的文字变成垃圾
或者删繁就简,打扮成
某个人的梦想和更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必须少说话多干事,对老同志敬若神明
与女领导若即若离
才有可能在每月上旬的某一天
到三楼排队,领取一个神秘信封
以证明你是生活的在场者
有一段时间只属于梦想,与现实无关
用鼠标点击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仇人
称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为“妹妹”
心情好时,就谈一场精神恋爱
通过电波拥抱、接吻、纠缠不清
更多的时候跟现在一样,板着指头清理思想
演绎实在或虚构的感情
那些鸡零狗碎,那些小悲小喜
与你心存芥蒂,又充满默契
(刘春:一天选自《延河》2012年第10期下半月刊)
与诗意的繁复相比,乏诗意生存也是诗歌的真正问题。多数人未必有随意飞翔的才华,但每个人都本可以有走得更富弹性、更轻盈些的勇气。生活低平、枯涩,这首诗简易地实现了避实就虚,写出了现实也写出了世俗,是那种好读的诗。
在遗忘的时间里,虫子们被光线分割
然后
慢慢从错误中爬出来,抓住干枯的花骨
就此赋予名字,称它们为秘密
每一种虫物,都有一颗管弦的灵魂
都有龙爪着地的时候
飞翔吧,过渡到底浅的鹅黄区域
它们在黑暗里猛烈织布。一个整体的精神
住在衣服里
或缝进风暴
(王西平:三月虫事物选自《延河》2012年第10期下半月刊)
“适量未知”是好诗的标志之一。这类诗带来想象与空阔。思想清晰蕴含幽邃,艺术神秘然而浅易,那样高标准的作品太难得,而直露因循的又是那么没意思,于是这类诗便有了意义。不同于那些晦涩呓语,它们或飘忽或沉闷但都诚实。它们不是诗的结局,他们小比例不可或缺地显示着诗的过程。它们的好或不好,有一个十分可靠的标准。这首诗明显看出了作者的认真、理性。但结尾的“风暴”一词有些偷懒,诗选刊十三年排印过729个“风暴”,谁说这些都是必须的?
走近和远离,塔其实都在原地
坚硬之物从不因外在的看法而摇摆
似固有的悬念,倒过来,会低沉
却又以阴影体现
肉眼看不见的傲慢。在人声里
在因大而空的空气中
塔像老成持重在的公民,一直在原地
很老实,很真实,现在看
老实与真实或许已不能代表什么
但生活需要什么也代表不了的代表
现在看,有人在代表我,搭顺风车
外搭美好的时光。现在看
草地公平,益虫害虫各自为阵
暗自咀嚼和偷欢,不知始终。
而我终是一个过客
与时代的休闲地有距离,不能判断
后来的宠儿,衔接春天的应该是什么
草,棒棒糖?天知,地知
嘴知,它们所代表的,有所不同
(赵卫峰:我与时代的休闲地有距离选自《西湖》2012年第9期)
最休闲的公园里最牢固最坚硬的塔,以及其下众生的“咀嚼和偷欢,不知所终”,对四十岁以上的人群来说,蕴涵着太多复杂的信息。其复杂并不在信息本身的解析归纳上,而未必清晰的现世才是真正难以破解之处。这是作者“公园散记三首”之一,在技术策略上给人的启发是,不要放弃写“大”的东西,不假不空的大,有必要有分量。看来诗人不能逃避,越逃避越沉重。
三观滩的天鹅并不惧怕拖拉机、挖掘机这些粗野的家伙
它们太低。未理睬笨重的哄哄哄、突突突
天鹅飞,从上到下,从Y到2,从散点到O,从7到1
也忽略了几个拿枪抓逃犯的便衣
几天后电视屏幕上忽闪忽闪的白翅膀捎带出
我们的模样,玩够了的天鹅
懒洋洋地飞过一堆机器,隐身在北边不连续的云中
(武靖东:看到没有头衔的天鹅选自《红豆》2012年第9期)
给想象里美好的天鹅一个凡俗的背景,天鹅之美就罕见地结实了许多。结实之美更有提拔庸常的力量。短诗的力量,被这首诗展示的淋漓尽致。
在说起别人之前,先面对自己
在自己的监狱,你的苦役远远没有到期
锁链敲打你的碗,这很好
石头床冰冷,这很好
肮脏的伤口还会复发,招来苍蝇:
自由的狱卒的脸偶尔在窗口一闪——
没有比这更好的
(蓝蓝:在说起别人之前选自《山花》2012年第11期下半月刊)
这首诗不同于那些量适度,营养足的诗歌心灵鸡汤,对自己的解析精道含蓄。也不同于这类作品经常运用的冷幽默,而是冷静尖利,更像是柳叶刀。
我怎样望着它
它就怎样望着我
即使换个角度换个时间
甚至换个地方
也是这样
今晚的月亮太圆了
是圆得不能再圆的那种圆
此刻,望着它
或被它望着的人
肯定不止我一个
它先是浸泡在
波光粼粼的兴凯湖里
后又悬挂在埃菲尔铁塔上
除此之外,国内国外的
月亮,都一个样
——怀抱着一块,和
自己一样大也一样黑的石头
整夜飘浮在大家的头顶
并在飘浮的过程中
把石头弄亮
(柳沄:望月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1期)
这首诗不得不提到,尽管已多次赞美过柳沄的作品。月亮已阴柔高洁过一万遍,举头俯首都难逃套路了,这次的月亮却只是柳沄的月亮,是一万人换个角度都可以新共鸣、新体验的月亮。诗坛“老”人里,无须读者体谅其岁数的不多,单论艺术才能,不该这么稀有,那些落在后面的,和柳先生聊天时不要谈诗,或许收获更大。
在一个很好的早晨
空气中灌满混凝土的声响
我很久没有想象了
我今天假想自己是一只气球
五颜六色的
顺着风长到树上去
你知道,有一些雨水会缺席
有一些夏天会因为空虚
而增加重量,你知道的
我很久没有让自己变得轻盈
我卡在树梢,假想象太阳那样
热烈地爆炸
我也假想自己从树上掉下来
变成一只嫩绿的鱼
有翅膀,长满羽毛。湿润地
想念水草
这更多像一个愿望
我是太久没有想象了
你知道的
我写过很多爱情,它们往往看起来
像叙述别的事情
你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得比喻的人
我只懂得重复
我只懂得在一些空隙里
一次次提到你
(陈小羊:你知道的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2期)
“很久没有想像了”,用些玄虚之词、描些僻涩之境不是想象是折腾。一直看诗,看见这样又不简陋又不俗艳又本色又聪慧的东西,也是很久罕有了。小姑娘很有眼力,她这样的题目可容易跟读者贴近呢!
晚饭时,我努力打捞一颗米粒
被碗中的稀饭所惑。
对面的人,正咀嚼手中的鸡肋。
“时间去了,你还是那根肋骨吗?”
蔬菜遥远。我们不得不站起来,辨认自己的左手。
“它需要一点盐,需要种子”
餐桌丢下我们,回到它的空位子。
最后,我们进入那个房间
终日抱着,在床上又被墙壁所困。
总是柳树,柳树。我们蒙上双眼,用亲吻表示反对
用欢爱做远离。
深夜里,我们躺下发凉的梦和尸首
一颗快乐的米粒,倒伏于牙齿的深井。
(来小兮:婚姻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2期)
这似乎不是在写诗,而是在写具体的生活,可诗难就难在这里——把本来雾霾一般的生活写透。“时间去了,你还是那根肋骨吗?”对于所有人,似乎都有回答这一问的必要。
1973年母亲怀上我,在家务农
父亲背着药箱走家窜户,当乡村郎中
1973年罗湖平野千里——
水稻长势火热
队屋禾场宽大,姐姐在草垛边蹒跚学步
母亲身怀六甲,眼馋新成的蚕豆
却只能艰难下田去割稗草的头颅
稗草又浓又密,细细的稗粒快赶上稻穗
稗草又深又长,快摸着汗水潸潸的母亲
水稻在转青,扬穗,灌浆——
而我蹬着母亲的腰,急着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捂着肚子一路小奔
刚到炕边,就产下她的第二个女儿
父亲心急如焚地踏进家门
他急着要问生儿还是生女
却只看到板着脸的奶奶
鸡飞狗跳,锅灶冰凉——
奶奶没有煮火糖鸡蛋,她一句话也不说
只冲父亲扬了扬手里的,一大把稗草
(谈雅丽:早年的水稻选自谈雅丽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2012年卷)
看到最后,忍不住乐了。奶奶不着一词,却极其善于修辞。这首诗在技艺上算不上饱满的水稻,但是有遍地好收成都没有的趣味,这趣味不是为了使诗“去神化”而强加的简单插件,不是纯逗乐或“你看我是幽默的”。特别切近、特别实,又久远、若隐若现的。非常喜欢。
没有辽阔可供挥霍
你走后,天天皆落日
别人家麦子就要收割了
南风一遍遍地吹,原谅你
没经允许就把我生了下来
需要一阵风,把芒吹成芒
刺吹成刺
12岁之后就没人喊我回家吃饭了
仿佛我就那是那野孩子,野到
可以随时消失
叶子说黄就黄了
河流转几个弯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
天上的云彩飘着飘着就没了
妈妈,这都是些让人没有办法的事
你当初生下我
肯定也同时给了我一个想要的生活
现在的生活却不是我想要的
这说明你没有生下我
或者说,这些年来
我过的都是别人的生活
无人的夜里,已经哭不出来了
流泪是多么奢侈而无聊的事
许多次想到死,一想到
死是早晚要来的事
妈妈,我又不急了……
你的存在与消失
对我而言都是巨大的失败
把你种在地里都31年了,到现在
还没有长出来
我爱这个世界,因为她
残酷得美
妈妈,你走后,没有一个怀抱
值得我崩溃……
(大卫:芒种:与母亲书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3期)
母亲也许早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狠和凄凉,所以决绝地走了。但她一定希望生下的这个“我”长大长好硬起来。我发现,失去了的,抒起情来总会有超乎寻常的久远、悠长而又无奈。所以,那些还有“一个怀抱”的,就一定要在意和珍惜啊。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一起来到太行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间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到我幽暗的眼前
——那些回声
总要在生命的不经意处传回来
(韩文戈:回声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3期)
好多生命体验轻浅或偏颇的人,爱谈生命体验,这使读了韩文戈的诗之后想用生命体验这个词夸夸他变得挺不好意思。记得当年跟韩文戈有过一段同事,他中午爱去不近的小吃街吃坛肉,北方话念“坛儿肉”,先窄而扬地轻灵一下,再腻腻地坐实。韩文戈吃回来的时候总是红光满面,那诱人又伤人的肥肉略等于他的幸福与不幸福的“生命”,那洋溢的失控的笑意可以看作千沟万壑化作平和的“体验”。这么说很“酸”,其实这一首在文字上也未必超越了他早年《盲艺人》的集约和充盈,可还是不要单线条的比较,那样显得没有“回声”。
在错乱集市的小餐馆
吃惊于熟悉面孔在变老
他们从我面前走过
有的,已经走失了
再也无法见到
从北方,我回到这里
空间的疏离与闯入
让我看见他们的衰老
瞬间白了黑发
因了外部突发的事故
如果我从不离开这里
和他们同处一个时空
浑然不觉不会震惊于
时间在他们身上的作用
好象我的抽身离开,中断
与他们共有的空间,回来
就是要看见他们的老态
这座小城的破败
那些熟悉的旧房子
好象还是从前的模样
其实它们也在变旧
故乡,记忆中的一个地址
我们的活着,在这里出现
与无声消隐,能有什么意义
面前交错行人,他们的走动
和怀揣的动机不值一提
时光匆匆,不允许我们
压抑地活着,或执著人世
在这敞开的三等酒馆
发现有一个人,在高处
另一个时空,冷冷打量
(柳宗宣:旁观选自《山花》2012年第11期下半月刊)
这首诗纠结的不是精神洁净度的迁延,而是沉默于时光的巨大处理能力,没有舍此取彼的缠绵,变化的过程也省略了。让人感慨的是:旁观其实也是亲历,我们所寻找的仅仅是自己的准确位置到底在哪?是在最后还是在高处?反正不是斜视,不是避而不见,或者,一个人就是他自己经历的中心与原点。
慎子够谨慎,或者,慎子够懒惰,
就写这么一点点,或者,就让历史筛漏下这么一点点。
慎子够模糊:是法王?是道家?还是什么家都不是?
是否另有一个慎子,懂大道理,写大文章,偏偏被忘记?
慎子够幸运,就写这么一点点居然
也混迹于诸子之间,并且流芳百世。
他说野兽喜欢四脚着地所以常常粘得满身泥土。
好废话。
他喜欢拿秤杆和秤砣打比喻,这暴露出他小商人出身。
人人骂他,人人排挤他,不想给他诸子之一得座位。
慎子不发火,坐下,不再挪身。
(西川:慎子选自《山花》2013年第1期上半月刊)
以作者浩繁庄正的知识背景看,这一首诗写得很慎子。诸子百家跟多种多样的中药似的,对症了暂时治病,跑偏了永远要命,慎子像一捧水一把粮食占据了一个温和、必须的小抽屉。如今孩子们时兴上国学班,真担心他们中了副作用,他们该多些的是慎子的情怀。
散步到空无一人的路上就等于散步到了天上。
脚步可以走得比落叶更虚
更虚的还有身体,它空得像一朵薄云。
把以往的生活分散在岁月的沿途——
一些开成野花,一些悄无声息地死去。
另一些在空气中跟随他来到眼前,几近透明。
沿途的事物慢慢醒来
他也要赶在一阵清风之前与这些事物并列苏醒
这种醒很轻很轻,带着曦明的色泽。
石头像婴儿,喊早晨母亲
直喊到整个天空云朵渐渐白起来。
直到把他的身影渐渐喊远喊小。
他随身携带的一块黑暗,已磨损去三分之二。
他用剩余的三分之一擦去多余的白。
——这时,黑夜似乎就要回来
他几乎就要擦掉自己的身躯。
一个清洁工趁机清洁着这个清晨
把他的脚痕、身影与最后的黑暗一起清洁掉。
他真的散步到了天上,他是天上的一个清晨
他就要带着一兜星星走到月亮上喝粥
再读一本空气的书
读透宇宙在这个清晨的真空与烦恼。
(马叙:他散步到了天上……选自《十月》2012年第6期)
绝对的理想,由相对的不理想制造。在写法上,对于轻松、超脱的情绪,这一首的文字真的挺耐心、絮叨的,或有一些可删减、置换之处。不少作品给人这种印象:整体满好的,但“元素”珠玑得可以更精道些。
桃花。你要慢
你要慢慢开
让一只蜜蜂提着花灯
慢慢飞
桃花。你不要着急
走急了
你就成了桃子
你就走进
花轿一样的篮子
(代红杰:劝桃花选自代红杰诗集《小兽的脚印》)
也总是在想,要是想慢就能慢下来,不就好了。人啊,不由自主。写到这里长叹一声!
星期六的早晨
街角静悄悄
一群孩子呼啸着跑来
手里举着糖葫芦
火红火红
像一串串小火苗
星期六的早晨
街角静悄悄
一个卖糖葫芦的人推着自行车走来
自行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的杆子上只剰一堆孤独的草
星期六的早晨
街角静悄悄
阳光一大片
地面有白霜
红房子的阴影里
一只黑猫在追一只花猫
(宁延达:街角静悄悄选自《中国诗人》第3卷)
的确安静,的确白描,的确对读者有信任。若给作者安排一个视角,他不应该在地上接所谓地气,最好是在看得见街角的楼房里的一扇窗后面。外省的“坏人”爱攻击俺们河北人“红配绿”的热闹,宁延达素净了一个让他们看看。不止于此,宁延达还大气地对自己初学写作时的稚拙玩了一把高端黑:“手里举着糖葫芦/火红火红/像一串串小火苗”,只是,还是诚实,一共三小段的诗,前两段的逻辑性那是相当的强。
我,变成了我们。
我们围着这只木桌吃饭,几个小菜,
升起一朵朵云。我们吃完了碗中的粮食,
不剩一颗米粒,也没有
多说一句话。父亲,我是饱含着爱
与孤独,来完成这套动作。你认为
我想着这些,而我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
母亲对我说:“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你也是
一个木头人。”事实上,我说了这些,
想说的却是另一些。作为小语种的
缙云话,传到我这一代,早已锈迹斑斑。
我情愿我是那截木头,无知无识,
简单而果断,在火中解决自己。
最后留下乌黑的炭块,痛苦也好,
幸福也罢,埋在更多的灰中,
不奢求额外的理解。
(南歌:家庭选自《扬子江》诗刊2013年第2期)
总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观察社会的气色、腠理,可猜测多数家庭的健康指数。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港湾里修整、蓄能,决定他的基本的正面愿望,如亲近、理解、洁净、有力、良善、松弛、聪慧、丰富、尊重等等,家庭里有许多幸福的实现,也有艰涩曲折、越努力越绝望,看你在意不在意前面的那些词。
总算到了分手这一刻我举着一次性筷子
却流不出象征性的眼泪自打你我结缘以来
在公司停水停电停工停发薪水时我总是
以泪洗面终于耗尽了所有储蓄的泪水
泪囊里空空如也胃囊里空空如也没有信用卡
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面桶里埋在春天里最好埋在春宫里
说起来你也算苦水泡大的纯净水泡大的根正苗红
和统一酸菜牛肉面有一拼和今麦郎一样高富帅
吃你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咬疼了
你一下子像白蛇一样显出真身用麦芒扎我的近视眼
我不是黄蓉不会武功不是许仙不会借伞只会赊账
小卖部的温大爷经常攥着一大把欠条堵在电梯门口
害得我不得不根据维稳手册自创了一套翻墙脚法
感谢你和双汇火腿肠联袂支撑起了我跳槽前的天空
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当然能顶起62%边的天
而且你的天空还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和优美的线条
我们的友谊是唾液凝成的口水凝成的防腐剂凝成的
它不会变质不会腐烂不会因为一个耳光就扯出
一大堆佐料我们不是酱紫的是有酱包的有葱末的
啊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渐渐浮肿的面瓜脸
我会在心灵的一角为你摆上只粗瓷大碗
每当血栓超载侧翻后我进去用支架搭桥时
都要为你送去绿色的祝福好样的康师傅
比曲线你超过了芙蓉姐比演技你不亚于陈凯哥
他能屌丝逆袭你更能顺着血管吸溜进脑壳
希望你能在脑海里越泡越大越泡越壮观
希望你能在汇入多瑙河后能成为意大利通心粉
(轩辕轼轲:和康师傅说再见选自《诗刊》2013年2月号上半月刊)
康师傅确实是粮食做的,但化学感、可疑感很强。这首诗反着,虽然面貌撩乱、气象繁复,但本质纯正。这类“现象堆砌”型的诗流行过好多年了,之所以选出这一首是由于,它不再仅仅以苦力“贯口”博喝彩,开始有了实在的意味,不习惯开玩笑的读者可以读出嘲讽、无奈等有意义的内容。诗里有一个可爱的时政梗,能看出来说明你有诗感。
竹子翠,秀,婀娜
走在竹林上的风婀娜,它低着头,弯腰,说谢谢
吾心微微一颤
为什么是旅途中的风
说了谢谢
为什么在我疲倦的路途遇上,这风,脱胎于竹子
在君子之上
风姿,风采,风度,风流,风情,风吹辽阔
它低着头,弯腰,说谢谢
(盘妙彬:它低着头,弯腰,说谢谢选自《边疆文学》2013年第2期)
这首诗干净、通灵,漂泊在摇曳中忽而心有所“颤”的瞬间,不能不被提到。疆土暴戾,一点儿美德就可以真的触动我们。
倒下了
水也离开了
它成为一截干木头
一截有着骷髅硬度的
木头
黎明来临前
木头有过一段梦
它梦到了从前
那些美好时光
一如纪录片的镜头
一一浮现它的心间
干木头带着微笑
看了一眼黑夜
伸出了一对又一对火焰的翅膀
起飞
木头的皮肉由外而内
一一化为轻柔的灰烬
那一对对火焰的翅膀
从越来越靠近木头之心的地方
伸出
也越来越接近一截木头的心愿
亦靠近了木头童年天真的年轮
是第一千对还是第一万对
火红翅膀的出现
扇动翅膀起飞才让
这截硬如骷髅的木头彻底离开了大地
离开了它曾经生活的山峦或者荒野
地面上的灰烬
是它留给故土最后的脚印
最后的脚印归于
山峦和荒野的大地
最后的灰烬是木头——
活着时,它对这片土地全部的索取
现在,原封不动归还给亲爱的大地
那些火焰的翅膀有一千对一万对之多
则是这截木头生活的心灵故事
是它曾经对云对天对光
许下的梦想
飞的默念黎明来临前归于安静
(人与:一截木头的离去选自《审视》2012年总第7期)
木头跟树是有区别的。树才有汁液,树才有枝叶,也就是说树有生命。哦,有的木头也有。
最先是一声尖叫逮住了幸福
最先是一声尖叫撕裂了一道口子
你不是麦子
可以倒伏
雨夜是下雨的夜晚
星星是漆黑的语言
不过是一场雨水经历两个人的内心
和嘴片上
隔夜的甜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一声尖叫最先发现两根劈柴之间
的
那个焊点
(李双:砖垛后面的雨选自《审视》2012年总第7期)
对诗来说,细腻的高像素永远拼不过剪纸的留白。这首诗交代时间、地点、人物,抠掉情节、行为、感受,需要读者至少花五分钟时间或整个单纯的青春期去补足,有的人一辈子也补不足。补足后随即推翻再去揣摩。无论如何,愿天下人都懂得爱的光明与阴暗。
1
汽车驶向我们的县城,
陌生的高速路带出的陌生的故乡。
就在那儿,灰尘中发亮的城镇像张开的蚌壳。
郊区发电站蹲坐着,像国营纺织厂的女工
沉浸在回忆中。
是的,堤坝中的水凝结了,空气成了果冻,
使刚刚发生的车祸变成了一张照片,
新鲜的事故里崭新的车辆已经变形,
那受创的家庭在草地上交出一致的恐慌而无助的表情。
是的,寒冷呼啸,那躺下的男子
躯体破碎像焚烧厂的一堆垃圾,等着
清洁工医院开出的收费证明。他
黑色羽绒衣里的天使睡着了。他的血,
滴答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他的
身体曾经是他家的厨房,那饭桌上还养着一缸鱼,
像祝福。但祝福一定延误了。
他们望向马路,呼啸的车辆穿过他们的眼眶,
在与我目光交汇的瞬间,我感到
那仿佛由监狱塑造出来的陌生和距离,像一件久已失踪的东西
让你想起来就后悔。
我倚在窗口,分不清谁才是值得怜悯的:我,还是他们?
谁,在变暗的色调中放进了一只闹钟,
用它来测量我们的追忆中相似的痛苦。
云在天空中忍着它的爆炸,
零度像只白色塑料袋四处飘荡。
雪,苍老的拾荒者或许同样睡着了。
2
妈妈的生日酒在哥哥的新居举行。
我的两位姐姐已经从别处到来,
暂住了许多时日,已把这座新屋的厨房填满。
柴米油盐努力找出了彼此的对应,
在一盘肉上建立起严密的新的形式——
味道,就是肉的本身。
“你来尝尝吧。”掌勺的伯父是村里唯一的大厨。
他的名字翘了起来,像他的瘦,免俗,飘逸,
慢条斯理地指挥着这个下午:
绿椒配着蓬松的鱼丸;
粉色的肠衣里灌满了鸡蛋;牛腩
在滚热的水中炖了三个小时。
慢里也有快的火候;或者,慢就是快,
从不返工,镇定自若。我竟然烧火也不配。
“读你的书在行。”帮厨的是我的哥哥,
他早已不再计较我上学花了比他更多的钱,
也经常和我谈命运,并且总是举例
橘子园每年不同的收获,亏本或赚钱,
“你掌握不了年成和行情。”
他在切猪肉。冷风在楼梯间拐弯,吹着他单薄的个子。
他把新家安在了小河边,这儿交通便利,
“骑辆摩托就可以跨上去县城的大道。”
我的大姐也想建座房子,
她在后院的水井边洗白菜,和香菇。
“所以,得挣钱。”她仍然年轻,还在犹豫
是否该去深圳打工,那儿的服装厂薪水三千,
还有许多当年的**妹变成了老工人,
资历里都是福利,皱纹里雕刻着待遇。
她的手指在温软的水中泡得通红,消退了枯瘦;
她额角的刘海十分文学地、温润地垂落。
我想起小时候她在收音机上刻画的
一棵开花的小树,现在已是杳无踪迹。
我的二姐也在那儿,怀里抱着我的外甥,
一边哄着他,一边扫地。
有时就从洗菜盆里舀起一瓢水冲净地面。
她胖了,正如大姐的清瘦,
里面有着同样地劳累,同样的
遗传自我们的父亲的沉默、腼腆和欢笑。
我们是一家人,我和她们是一样的。
我的眉间忽然晃过父亲的遗照,
在那个斯文的农民身上找到了更多的相似。
我其实就是他,在城里生活的那一部分。
这让我的诗此刻有了劳动之姿,
它的墨水清澈,也在洗着我的菜。
(楼河:第一天/第二天选自《飞地》2012年第1辑)
这是硬功夫的叙事诗,而不是分行的民间文学,选两首不嫌多。质感充足却不臃肿,溢价丰富而不膨胀,“思想”和事实同步,而不是在泥实之后随便拔个高。技巧也是体系的,远不止于片断词句小修炼。有的诗什么时候读都无所谓,有的诗保鲜期特短,这两首有着绝对经得住永恒考验的强烈即时感。忍不住把玩两细处,第一首里,“他的身体曾经是他家的厨房,那饭桌上还养着一缸鱼”,令人有老式动容,第二首里,一句“我竟然烧火也不配”,则令人轻浮、信服、不服地笑起来。再多住两天吧,你家人留你,时代也留你,真的,没开玩笑,此时代不是彼时代。
我们忙碌,以为自己在做大事小事,并且用大事来贬小事。
这闹剧被一些人变成悲剧,被另一些人变成喜剧。
被所有的人用来看世界,那个独立于我们的世界。
有些人,例如我,试图从它的角度来看这一切,这意味着想象,
而它不想象。
但是今天,当我从山上下来,环顾周围的树木,
仰望蓝天,俯视高楼大厦,一种幸福感突然流遍我全身,
因为,就像传说中的,我发现世界虽然是冷漠的,
却是无限仁慈和慷慨的。
它任由我们拿取,消耗,即使我们把可消耗的消耗完了,
它还依然无损。
而我们拥有分辨真、善、美,懂得正义、仁慈、慷慨,
虽然被冷漠但还感恩的能力:
即使我们把自己和彼此可消耗的消耗完了,它还依然无损
(黄灿然:依然无损选自《飞地》2012年第2辑)
“这样的诗句超脱、达观、穿透,看得清楚了就这样写,看得明白了就这样写。这种诗基本上不需要考虑什么形式和语言,把感悟写尽,就写到了极致。类似于自白的诗歌这些年不少,其实诗歌就是说话,话说得精道了就是诗。”不知道这话出处的,不是本刊的忠粉儿。
你内心的姐姐站在城楼
眺望那外在的妹妹
美女,你喝红了脸
想在自己两种年龄上点数着中间的行人
这样的眺望使一个男人分裂成两个
一个美丽的老翁,一个万恶的少年
从两个方面想归纳到婚姻的上面
之后在仇恨和爱情中丧尽他的人味与事迹
美女,你多才、懒散,我也一事无成
如同做爱的字词那么混蛋而又徒劳
在大肆的运用中根本不需要偏旁和声调
从姐妹之间穿过说不定就成了兄弟
他孤身一人,朝各个方向远行
爱情的图案,由他散漫地发展成人生的花纹
在爱他和恨他的人中被随便地编织
然后归还到你的手头
想想,如果大家都已死去
那些外在的优美也会被拉链拉进内心
(李亚伟:内心的花纹选自《解决》2011年)
你说它形式纯正,它端的是撒字成精,你说它内容强盛,它果然奢靡纵横。你说最紫的葡萄已不在藤蔓上,他举起的仍是新酿的酒,你说没有走远的只是背影,他还就偏不信中年苍黄硬挺到礼花耀城。中文系的河已然浑透,中文系的人濯足上岸,暮色尚未四合。
一直是要离弃痛苦,所有的人都要出任
岔径的较量,光却拒绝发表引领的意见:
我学着把手臂放入自己的臂弯
用一页写诗的纸擦去脸上的露珠。
我笑了:在没有心灵负担的缝隙之间
倒是分出一些幻觉,并且,说出预见——
我是在一个渴望的早晨经过它:
养蚁的早晨,然后像解放前的传单散发
但一阵光辉藏着烧焦的守护者的头颅和烟囱
我私有秘密的臆想片段,差不多已分泌用完
(道辉:痛苦是零选自大型诗丛《诗》总第17卷)
这么多年过去了,先锋光靠姿态是混不下去的。什么架势都会老旧发黄,而内核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容易摆布。道辉先生上道起即无轻浮,这一首在“非传统”的体制内,依旧很平易、很认真。
办公室的门一旦关闭
潮水开始上涨
我是大海中
一块黑暗的礁石
我和她们之间
相隔着海洋和海洋
她们是我的员工
她们在其中沉浮
我听不到她们喘息的声音
但我听过
她们的故事
19岁的女孩
每个月要给30岁的无业游民的哥哥寄钱
她恨她的家庭和父母
25岁的女孩
挣的钱一半要寄回家
她的父母
要存钱给先天性心脏病的弟弟买房
28岁的女孩
准备结婚时发现了男友的外遇
她忍受了这羞耻
因为她已活得太累
我每天都在听说这样的故事
但只能像礁石一样无语
有一句话
我一直想说
但终究也不可能说出:
“你们互相之间
就不要再斗下去了”
(沈浩波:她们选自《明天》第3卷)
好像有三句话要说:1、她们不是淹死的,是累死的。什么东西鞭策着她们?2、真没有纯粹的口语,没有只需要付出唾沫的手艺。3、诗还是要有用。怎样在优美虚弱的体系中,建立起即使迂曲的硬价值,这曾经是个问题。着急的是,这仍然是个问题。
我确信,春光再暖
依然有不能发芽的种子,不能晒暖的石头
不能堆满羊群的山坡,不能滚滚向东的河流
比夜更黑的翅膀
惊人地相似,有些鸟
注定不能再回到我们的肩头
我确信,春风再柔
依然有不能和解的舌头,不能唱歌的手指
那些肋下越来越胆小的小肋骨
和容易走神的眼睛,那些被风匆匆掠过的额头
和柔软无骨的影子,在春天里
被一步步逼进尘世阴暗的小角落
我确信,春天再好
那些汹涌的爱,或者莫名的恨
早已让时光磨损成斑驳的屋檐老瓦
那些手攥菊花,浑身披挂露水和星光的人
在秋天的东篱下,抬头望山,弯腰采菊,坐着看世界
早已忘记了春天的模样
(青小衣:我确信春天是这样的选自《中国诗歌》2013年第4期)
我也确信春天的确就是这样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能变化的、无法更改的或改起来漫长的就是这样的。全诗最后三句之前,标准的“文辞熟稔、配搭新奇”。最后两句,依旧熟词,草率收手,像档案。也许能不这样写,但谁都有局限,我也一样。
我的事实,我赤裸的兄弟,
转身,身体短路;回头,墓地的一日三餐
充斥了房间,而窗外,依然是
沿着类似细长的防波堤而涌来的驳杂的傍晚。
不过,要申明一种高处的立场
往往需要使用更低的碳,
用旧人、碎屑和冰粥。
我的事实,我赤裸的兄弟
我听到你镂空的哭声,质地坚硬
以至于我真的相信了
我们彼此茫然若失的存在。
你从我耳中拎出的那片海岸,
今天,高于你的颓废,
高于酒,和酣醉逼人的冬天。
(孙磊:事实或高处选自《诗刊》2013年5月号上半月刊)
读者看诗,到底是看怎么写还是看写什么?好诗,两者都尽最大可能交集着满足。这首诗在文字上提供了无铅华的从容;这首写的是不止于“生理下沉”的内心流变,人在老,一点点沧桑起来,但诗毫无尘埃感。这样的诗永远不会成为“旧作”。
一会儿是多长时间
我发现自己
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
就把三十几年过完了
有时候真想掐掐自己
看是不是在做梦
看看身边的人
一下子一下子一下子
也老了
他们是陪着我老的
令我非常不好意思
这三十几年我似乎
只打了一个盹儿
就把你们连累了
(刘川:人们啊,请不要和我一起变老选自刘川诗集《大街上》)
不同于口语兑水,刘川“不端着”的作品给诗歌带来了难得的娱乐性。这一首算温和、良善的,他的好些别的诗也糙、也尖刻、也犀利呢。好玩,思想性也不输。很是孤本,诗歌使许多人都不会笑了。
1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在爱晚亭嫣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的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2
我悲伤,是因为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
尽头是死亡。
我悲伤父母离开我,在我懂得反哺之前,懂得将养育爱子之爱
分一半给父母之后。我悲伤我生下孩子,迎接他的其实
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我悲伤。
我悲伤我纵是极尽诗情画意,也不能阻止粗粝的雾霾进入亲人的肺腑
就像错判,冤狱,政治,黑幕,奸杀,强拆空气一般
围绕着众生短暂的一生。我悲伤。
(施施然:在岳麓山/我悲伤选自《诗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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