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禪,誰出禪
--讀李天靖新禪詩有感 顏艾琳
禪意,是誰在談的?誰又敢在這紛亂的俗世中,自身出塵,寫禪詩?
大膽!但要小心。禪詩不一定是出家人寫的,寫得好者,多為吃苦吞酸、風浪中穿越過凶線的人,也許逐漸踏浪而到平靜的彼岸、也許甘願停駐海邊看著浪花反覆濯足。這些人的臉上,用笑意遮蓋滄桑、用榮華富貴偽裝他早已了悟的空無、或者像周夢蝶那樣孑然孤身、隨遇而動、天生天養,用文字靈通了古今中外,自求安靜,而成現代華語詩壇的一名禪僧。
一部紅樓夢,是禪;一個弘一,是禪;一部法華經,是禪;兩百多字的心經,也是禪;一趟旅行跟一杯茶,一場夢跟一個眼神,一句諾言跟微笑中的眼淚,能不能是禪?「九月上山/八月下山 上摩星之上的浮屠/萬家燈火/黑夜之後的黎明/是慈祥 /是菩薩/遠山之外的遠山/是海/是手上的煙波 /九天摩星是青冥/是了無 是菩提/華藏的世界/是極樂」當詩人登上一座名山古剎,是否才領悟到存在於當地的禪意?
不對!但也正確。李天靖寄給我一束禪詩,恰多是記錄他雲腳各地大山、佛寺、老鎮、觀畫觀景而感的作品。從<登摩星山慈雲極樂寺>開始跟隨他的步伐、到<蓮花禪寺>、<莫干山>、<在三山,耳朵失眠了>、<大智禪寺:菩提落葉>、<靈山觀九龍灌浴>、<見雲翔寺至古漪園的荷>、<湛山寺>、<讀八大的一尾鱖魚>、<也中了光的魔了—莫内·盧昂大教堂>等等篇名並細讀詩作,表面上,讀者可能感知他似乎一直在參佛尋禪的行旅中,浮現一種個人對現實不適應,卻又得莫可奈何地於大環境中生活的壓抑,便藉由行旅的短暫出走、覓尋心靈上的信仰而轉換成再回到俗世的能量。在歷代許多許多仕途不順、或懷才不遇的文人,常在跌宕的人生中寄情於山水,獨對遼敻的天地以消胸臆的塊壘。於是我們有一方玲瓏的田園詩、山水詩、農隱詩可安置還沒出遊的想望、可暫借文字的風景設想下一次旅行的地圖。而王維、蘇東坡、李白、孟浩然、陶潛、徐霞客…等詩人留下的詩詞風景,也反映出詩人與自然萬物的對話。因此,二十一世紀的李天靖寫的禪詩,是否也一如前人那樣,攜帶著一雙佛眼、一副慈悲心腸、以及隨時潑墨、渲染的禪意,在如實的大千世界裡,點出虛空的本質,直指虛實交融的物我核心、內外感應?
將老未真老的詩人李天靖,在這束禪詩中,世俗閱歷的老成肉眼敘述,卻總透出佛門的純真、返樸。有時冷靜、簡約的詩句,彷彿是從禪意上的頂峰來俯瞰人世。<登摩星山慈雲極樂寺>說九月上山,卻是八月下山,時隔一年乎?還是暗喻西曆的九月農曆的八月?首先時間被模糊化,予人倏忽、恍惚、悠漫之感,再來背景帶到人登上了摩星山的浮屠,山下明明一片紅塵燈火,詩人將地平線拉遠到「之上」的穹空,又「之後」的夜轉黎明交界,曰天地的慈祥拂世、曰菩薩時時刻刻顯靈。後四、五段迴向內在的自心幡悟,層次堆疊自「有」而「了無」而「菩提」,終於「極樂」。十足耐人尋味。
又如<蓮花禪寺>寫大家都知道的「出汙泥而不染」,李天靖反從「髒」、「不敬」去寫出佛經的「不垢不淨」。「用水洗濯這朵蓮/它的髒,佛什麼都知道/只是無言 欸乃聲中的船娘說/再也不去敬香,佛也都清楚/只是無言 佛只是等待——/污泥生出的蓮/從清水中長出」不論是觀蓮如觀己,詩人的肉眼才是那蓮心擎起的池呀。不敬佛的船娘,不信禪的人哪,李天靖與你們相遇一刻、交談之時,他都為你們在蓮心裡瑜珈趺坐、觀想。
提到觀想,在這首<靈山觀九龍灌浴>十足反諷了當代佛門建築、設施的商業、荒謬,「我不相信站成88米高的/釋迦牟尼會不厭倦 360度的旋轉/在九龍嘴中噴出的聖水中/沐浴 看自己/出沒於蓮花 /第一次是新鮮/第二次是回味/第三次則是反芻」描寫詩人在某處靈山看到巨大的世尊肖像,被設計成遊樂園物件或景觀餐廳般地一日轉圈4次,世人假藉佛光需普照的理由,讓一尊佛基於無私、庇佑的理所當然,被不自主的娛樂化、功能化。此一現象唯有在越商業越講求功利之處,才會將信仰如此演繹。而這尊佛祖在不停的轉動照見中,眼看天災、人禍四起,又能怎樣?「是絕望/然而,你說諸相非相/將托起你的荷/視作秦履峰前回翔的/六隻白鳥 一次次穿過/無數銀杏深秋的落葉乘以/這麼多年的演繹/只見佛低首垂目」世界在動、人在動、名利的排名隨時都在更動,佛在靈山也在動,而詩人來到這眼前的景觀,只能如如不動的觀想,這一切的動,是什麼力量在推轉著!更深的含意不在膜拜這尊會動的佛像儀式中,而是端看自己信仰的是什麼。這首詩又連著<見雲翔寺至古漪園的荷>要訴說的意境。
「尋花而來/卻只見田田田田的荷葉/風中把持自己 /缸裡、池裡、塘裡/在虛空—— /水亦非水/搖曳著或素或豔/的芳名」這裡的尋花可以有不同的闡釋,故「風中」亦可指涉風塵,而不管是大大小小的哪一種染缸、清的、濁的,純淨的、有毒的,吾人遊走江湖得自持心性,管他世局怎樣動盪飄搖,你總得活出自己的樣子才配稱一號人物,不然,就隨波而去、庸庸碌碌平平淡淡作一芥民。英雄、梟雄、奸臣、痞子、俠士、美人、文豪、才女、惡婦….. 生命基調要怎樣呈現,個人在有限的「有年之歲」,入無限的「永恆時空」,這不長不短的一生,就是人的功課呀。李天靖寫這首詩宛如信手撚花,自然、輕鬆,動作後面卻蘊含警訊的哲思。
我不知道李天靖是否懂得「拜佛」、「禮佛」、「尊佛」的差別。近年來我往返兩岸,見到對岸對佛教的認知,乃有嚴重的誤解與禮儀、法規上的空白。台灣出家人於內地參拜宗教聖地,竟有一般人對剃頭、著僧服的女眾,喊「小姑娘」而非「法師」或「師父」;於青海的藏傳佛寺裡,一般民眾跟觀光客跑到信徒在做大禮拜(十萬次的五體投地)之前,對別人的信仰儀式品頭論足,完全不知自己正受著別人的「大禮」;干擾了別人的禮拜,是會折損福壽的。還有一堆浪漫過頭、不求甚解的的藝文人士,將各式108顆佛念珠纏繞於雙手腕臂上、或當項鍊戴。我問他們戴佛珠,是因為方便持咒、唸誦經文?九成回我,「好看而已。」佛教在內地竟彷彿是21世紀的新興教派?外表或氣質的裝飾品?這其中還不乏習氣氣汙濁、品行低下的人。
談點題外話。內地名剎古寺中穿僧服、道袍的人,凌晨三點起來功課否?會誦經、法會儀規否?信眾明白「放生」乃是「傷生」、「害生」的舉動否(放生的鳥禽魚,怎麼來的?有買賣行為就會被補抓回籠)?台灣萬華龍山寺、祖師廟、保安宮、行天宮…..等寺廟那麼多人潮膜拜,持香跟燒紙錢的多是老一輩、觀光客所為,在佛教愛生護生觀念的潛移默化下,多年來廟口攤販已超過一半賣的是鮮花、素果、素食餅糕的供品,盡量不點香燒紙錢了(禮佛最高境界,以心相應、合十禮拜、默禱祈語、跪拜、大禮拜、持經、茹素、護持僧與寺、時時處處佛在心、動靜皆是佛法的實踐)。兩岸對於佛教、佛法、膜拜的方法跟觀念,恐怕不是跨越黑水溝就能銜接起來的。福建湄州媽祖廟的建設、人文底蘊,我已另寫一文<我對福州很反克>提及,此不贅述。
那什麼又是禪?六祖惠能破立之間的說法、層次只能是一門哲學,還是能落實於平凡人間,讓肉眼能穿透事物表面,直指道理核心?若說文以載道,不立文字、不說不傳、唯求個人當下頓悟、解脫、超凡入聖的「禪宗」,其禪修、打坐、冥想、棒喝等只能是規範信徒入門的方法,而非修持的常態。台灣二十多年前便推廣「生活禪」,意即禪的狀態就是生活的狀態。我在2010年於佛光山道場抄經堂抽得一偈,「生活佛法化,生活沒煩惱;修行日常化,修行能持久。」頗符合好好日常生活即是禪的旨趣。
當然,佛與禪的文學跟藝術化,卻不容易達到穿透表面直達核心之境。首先是詩意留白的建設空間,詩人得用精簡的字句道出「所見」,「所感」的餘韻才是他最終想表達的禪的秘室;再用這樣標準檢視<蓮花禪寺>:
用水洗濯這朵蓮
它的髒,佛什麼都知道
只是無言
前兩句是直述散文、也就是表面。後兩句詩人說佛(此乃我心應佛心)知道蓮的出身是污穢的,但佛心在詩人心裡,祂怎麼「現身」說蓮髒呢?自然是詩人所感到的事物核心了。佛出現在詩句裡,現實中祂沒有出現;這就是禪意念的神秘空間,只讓有感應的讀者「看到」祂,再折射出表面上「不見」的骯髒的蓮花。李天靖的禪詩語境,在內地是罕見的通達、力道深厚如隔空點穴。在台灣我循著周夢蝶的禪詩,覓得一條通往禪思的途徑;在大陸也許李天靖將成為幾個世代的領路者,影響具有佛心禪眼的有緣人,在這浮躁不安的大環境裡,闢出能自行靜修了悟的空間。
一束禪詩,點滴都是無盡禪意。前輩抬舉我這庸俗之眼,來透視他精密的詩趣意旨,實非我能力所及,只能短淺撰寫此文,欲領讀者跟上李天靖的心思,共赴那一幕幕,曖曖藏光、處處藏智的文字禪境,悟一點點的意思,就當人生無常中的可貴與可喜了。
2011.7.12一稿 9.12-20二稿
李天靖,现为华东师范大学某杂志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入选《朦胧诗二十五年》《中国<星星>五十年选》《风吹无疆——〈绿风〉10年精品选》《中国2008年度诗歌精选》至《中国2010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当代诗歌前浪》等。曾获多种诗歌奖,2010年获《中国作家》诗歌评论一等奖、诗歌一等奖。(刊2010年第2期《诗歌月刊》《用血气拍击出的文字——灰娃的诗》获评论一等奖;刊2010年第8期《星星》诗刊组诗《哭镜中》(外三首)与刊2010年第5期《上海文学》组诗《此生梦了然》均获诗歌一等奖)
出版诗集《等待之虚》《李天靖短诗选——中英对照》《秘密》等以及《森林中的一棵树——李天靖随笔、评论、访谈集》。于《文学报》《文汇报》《上海文学》《绿风》《上海文化》《上海诗人》《诗歌月刊》《中国诗人》《中西诗歌》《诗潮》,“诗歌报网”等发表随笔、访谈及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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