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诗歌走向的启示
对中国现代诗歌,我们可以划一条线,从朱湘,到顾城海子,到食指,到北岛。这是一条诗歌沿着生命本原探求而出现的一条路径。
我选择这几位诗人,是因为他们的代表性。他们不代表中国现代诗歌的进程,只是代表了一种努力,一种按照诗歌本原,生命本原所做的努力,形成的一条诗歌线路,但却是失败的趋势。
这是一条正确的探索之路,却正如北岛的一本书《失败之书》所言,最终以失败告终。朱湘,顾城,海子,以生命为代价,以死亡证明了自己无力再沿着诗歌这个模式探求一个新生命的前景。食指代表肉体活着,灵魂丧失的诗人;北岛代表着背离自己的土壤,灵魂与肉体都在盲目漂泊,不知所终的诗人。
这条线路非常清晰地可以看出,中国当代诗人,并没有走出古代诗人的悲惨命运,依然挣扎在古代诗人的祈求君主恩赐,一旦不得不到君主的恩赏,就觉得自己失去活下去的骨头与脊椎了。这是古典文人的通病。
当代中国诗人,更应该立足于做人,去作诗;而不是自足于作诗,去做人。仔细研究古代诗歌,不难发现,诗人就是挣扎在做人与作诗,那个更优先的选择之中。李白杜甫都是因为无法坚持先作诗而后做人,才毅然与违背自己做人意愿的环境决裂。但是,那时的政治制度、社会生存环境,对人的个体生存威胁太大,不安全的成分太多。所以,李白杜甫又不得不屈服于先作诗,以诗获取君主的欢心。当代中国诗人根本无需这样做。
而这几位诗人都有极其强烈的政治抱负(顾城除外),他们的诗歌之中,蕴含着强烈的政治渴望与政治雄心。这也与古代诗人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脉相承。这是一条一根绳子吊死人的路子,所以朱湘,顾城,海子,都吊死了。食指是半死。北岛的诗人前途渺茫,只好写散文谋生。因此,在渴求从主宰着经济资源的政治集团那里渴求得到诗人的生存资源与艺术资源,这种艺术探索方式,必定会使诗人走到艺术的绝境。因为中国的政治集权集团之内,对艺术的鉴赏还不能成为他们的一种幸福爱好。权利对于当代人类依然是一种获取利欲的工具,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谋生工具,而不是统筹的艺术。政治的最高形式,是成为一种谋略与统筹的艺术。
因此,渴求政治集团的恩惠,其实这远不是当代诗人的情怀,当代诗人的视野应该更广阔,更丰富。
我们再划一条外国现代诗歌的线条,从兰波,到策兰,到美国自白派,到布罗茨基、米沃什、西门内斯等。这条线路,不是按照诗人出生的年代,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划分,是按照现代诗歌艺术的成熟度来划分的。
兰波与策兰,以及美国的自白派,以死亡,以消灭肉体,宣告以诗歌为模式,对人性对生命探求的失败,但是这个进程在布罗茨基、米沃什、西门内斯、瓦里雷等人的探求之中最终走出一条外国现代诗歌的路子。
外国诗歌之所以兴旺活跃,就在于诗歌的使命立足于生命――诗人本身的渴求,甚至不屑于去讨好与祈求政治制度。而且欧美的社会政治体制,也不需要用诗歌做御用工具。这就使诗歌能够在艺术范畴之内,沿着艺术规律发展。
我们认真阅读研究外国现代诗歌,不难发现,外国现代诗歌的视野立足生命本身的渴求,以当代世界为背景、为土壤,题材与角度是非常广阔的,因此诗人的生命往往能得到真诚的,有效的艺术滋养,而不是依赖某种人为功利性的力量的扶持。诗歌是一种生命内在的人性之美的分享,而不再是为别人效劳做功利性的传话筒。诗人,在远离世俗功利性的路子,走得很成功。
当我们能对这条诗歌线路做过比较,再看中国当代诗歌的现实,其实我们已经拥有与外国诗歌同样广阔的视野与土壤。应该说,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气氛,自改革开放以来,已经远远超越古代封建制度以及文化大革命时期;艺术发展前景,已经没有制度上的粗暴制约,也没有生硬的指导与统驭,诗歌艺术,与绘画音乐等,已经进入按照生命本原与艺术本原的要求发展的进程了。
许多依赖政治制度恩赐的诗人,很不适应当代中国政治体制对诗歌的冷漠。其实这是政治对诗歌艺术的顺应,政治已经无法再用行政命令左右艺术发展的趋势了。
因此,当代诗人的前景无比广阔。比如当代诗人,即使靠诗歌挣不来金钱,也不会沦落到像杜甫那样四处乞讨的境地。当代诗人,完全可以学习美国诗人施奈德,弗洛斯特,就像海子诗歌所说的那样,边劈柴喂马,边写诗。关键是当今的诗人,非要追求更加优厚的物质待遇,非要把物质分享与诗歌价值挂钩。非要把自己圈定在物欲这个小圈子里。这就是境界问题了。
当代诗人不敢大胆地冲出物欲社会对人性发展的制约,甚至像海子,正要冲出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孤立与寂寞,又害怕这种孤立与寂寞,对旧模式产生依恋又不甘心妥协,因此对继续走下去产生绝望,而最终以自残宣告自己失败。
其实既然这样,当初就不要写诗,干脆做买卖、做教授,做学者、做个政治智囊就完了。
诗歌的存在,关键在诗人的存在。而诗人的存在,是一个诗人在社会现实,在实践之中经过无数次选择,经过对许多职业的体验之后,当诗歌成为一项并非一项职业可以取代的生存模式的时候,诗人就会成为一种映照世界的存在。诗人必须是超越劳作的艺术家。
也许这个存在的群体非常小,甚至单一,犹如太阳一样单一,却丝毫不妨碍诗歌之光照耀世界。
这就需要诗人打开眼界,不要仅仅看到古代,看到外国,要看到整个世界,看到生命的前景。生命的真正前景,只有在洞察生命内在的、本质的秘密之根,才能出现由内到外的闪烁,才能成为照耀。诗人不能沉溺在诗歌、诗人的小圈子里,要进入艺术世界,精神世界,找到与物质世界的交汇与升华的制高点,诗歌才有震慑的境界。
当代诗人应该尽快发现自己沉溺在诗人的小圈子的龌龊与压抑,而不要等待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直至要窒息的时候,才不堪忍受这种屈辱,这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一个诗人资源已经被自我的因素枯竭殆尽。
当代诗人拥有许多优势,有比古人发达的传媒,有比文革时期开阔的视野与环境。如果一个当代诗人,无法快速走向成熟,那是诗人自身对生命极致探索的力度不够,虔诚不够,或者是方向不对。一个当代诗人,如果没有超越时代的视野与目光,那么就很容易被强大物欲势力所压制,进而陷入绝境。这一点,很多中国诗人已经作出了巨大牺牲。而许多外国诗人,却走到了诗歌所能引领的生命的极致。这正是当代中国缺少诗歌大师的原因所在。
大师,是一种艺术与现实互相磨砺,产生的人生标杆、参照。时代需要这样的标杆与参照。作为诗人本身,自己的生命也需要成为这个标杆与参照,因为这是生命内在的本质的,所要到达的极致的需要。
许多大师,无需时代承认,因为时代的鉴赏能力过于落后。但这不妨碍大师成为大师,不妨碍诗人在成为大师的时候,分享成为大师所带来的资源的转化。
其实,一个真正的诗人,在成为大师之后,无论我们如何仰望,如何研究,我们都是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悲哀。而想要去掉这个悲哀,只有我们也成为真正的大师。那时,没有诗歌研究,没有诗歌评论,而只有诗歌在世界传唱。
甚至,我们就看不到诗人,只能看到肉体与灵魂的和悦。生命再不会感到屈辱与羞惭,更不会感到无端的恐惧与不安。
二○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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