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断章
1
她曾无数次把我反锁在黑屋子里
打没出生开始,就用身体喂养我
直到肚子一点点的膨胀,干瘪,再膨胀
装着我的七情六欲和吃喝拉撒
2
我嫌弃过她,她太多事了
小时候管我
未来还要管我的孩子
3
我宽容过她很多次
比如她撕碎过我的书信
并不计后果地捆住我
我想过自杀,也想过私奔与流浪
可每次都像离开原点的卷尺
不管拉得再远都弹回家
4
更多的时候我保持沉默
沉默的理由来自于她一碗接一碗的汤药
我听她咳了20年,捂着胸口时她暴躁到一触即发
5
她总骂我白眼狼
从小骂到大,激动的时候还要跳起来骂
我不愿意回家
我不回家的时候她没人可骂
她一言不发的时候,泛白的眼珠子常常挂着霜
6
以前总觉得
她那双眼睛时刻要将我枪毙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出嫁
提及出嫁,她的眼睛莫名得浑浊
却卸掉了子弹
7
如今她非要跟着我跑
我暴躁到不可收拾
甚至第一次挂她的电话
这个老女人还幻想用这副破身体
挡住未来射向我的剑
我就是嫌她碍事
如今她如此破旧注定不能是我的盔甲
8
“能在家多呆几天吗?”
她在我面前用了半辈子的祈使句
临了临了
却以这样的口气谢幕
(小绿叶)
她
老屋装满了她的咳嗽,她的咒骂
她的老年,她的回忆
以及她那最后一点,对时光
的耐心。她不再爱谁,也不牵挂什么
有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站着黄昏的门口,看见和她一样灰着脸的麻雀
天空变得忧郁。她在咆哮声中
赶走她的儿女
又摔破一个男人的遗像
镜框落地,哐当的声音——
愣了愣,她笑了
她是我的姥姥,一个八十多岁的小人儿。
(灯灯)
圆宝盒:电影《死亡诗社》提到一本《英语诗歌五百年》的教材,其导言提出了一个评价诗歌的标准,即一首诗的伟大程度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诗歌表达的优秀程度(简称为E),二是诗歌主题的重要性(简称为I)。导言由此提出一个公式,假设一首诗的伟大程度为阴影面积,此面积就是E与I的乘积。影片中老师将此番理论斥为垃圾,并命学生将导言整章全部撕去。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此公式对评价诗歌不无参考意义,因为一首诗的价值确实与这首诗表达的主题的重要性有很大关系,如果一首诗表现的主题有所欠缺,无论其在表现手法上如何创新和突破,全诗的整体价值也会被大大拉低。今天我们就依此来比较一下两首主题、内容相类似的描写亲人的诗歌。
《母亲断章》是在本网90后诗歌栏目读到的。该诗刻画了一位癫狂、施虐的母亲形象,类似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作者在诗中敢于揭示生活中真实的一面,敢于坦陈母亲对自己心灵的伤害,敢于暴露自己对母亲的嫌弃甚至仇恨,这是极具勇气的。作者在诗中对母亲的称呼是第三人称“她”,是“老女人”,可见母女关系已到了形同陌路的程度。全诗以母亲说话语气的转变作结,表面是女儿对母亲的嘲讽,但也隐含了一丝怜悯。
而浙江诗人灯灯的《她》与《母亲断章》几乎可算是同题之作,非常具有比较意义。《她》写的虽然不是作者的母亲,而是姥姥,但与《母亲断章》在内容和表现手法上仍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都用“她”来称呼自己的亲人,诗中都有相似的描写,写了人物的咒骂、咳嗽,人物的性格也都具有癫狂的特征。然而就两诗的整体价值而言,《她》高出了一个境界。
套用《死亡诗社》评价诗歌的公式,两诗在表达的优秀程度,即E方面的差异暂且不论,就主题的重要性,即I方面而言,《她》确是明显胜出了一筹。“她是我的姥姥,一个八十多岁的小人儿。”,一声“姥姥”,一个“小人儿”,作者对亲人的感情就流露了出来,而前面对“她”的那些乖张失常的描写,更彰显出作者的慈悲之心。相较而言,也许《母亲断章》不乏怜悯,但缺少的正是这种慈悲,这是一种综合了理解、同情、自省、爱和宽容的境界,也是90后作者无法突破的局限。
功夫在诗外,诗人首先要有一颗慈悲之心,诗歌才能写出境界,而这往往决定诗歌的价值。《她》带给读者的是温暖,而《母亲断章》留给读者的仅是一声叹息。(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圆宝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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