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老勰 于 2012-6-18 21:48 编辑
对于一位虔诚于锤炼语言意境和追求纯美喻象的诗人来说,任何一种自然本真,都会牵动其感念。这是诗人的敏感所在。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苍山野水,荒天古木,常常系连着一个个悲喜生命,进入诗人更大的精神层面中。如我的老朋友杨东,他能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固守在马孔多一样的故乡——四川岳池坚持多年诗意写作,令我感动和钦佩。
己丑年初春的一天,杨东打来电话,用电子邮箱传我一部散文诗集《风中密纹》初稿,我收到,打印出来。晚上,就开始捧读这厚厚的一摞。那充盈着霜天鹤唳、水流鱼跃的语境,那对自然人生敏锐谛视的诗句,在静夜里闪着光亮,映照我的心扉;又恍若一缕清馨的风,携融融诗情,随茶案上清醇的铁观音飘进胸腑,舒畅、惬意,让我心如澡雪,思绪联翩。
风中密纹,多么富有美感和意境的诗题!风,无论是清风还是罡风,都发于天际,它于瞬间而起,又于瞬间停歇,再大能大智的人,也难触摸到它的形骸。然而,它却珍存在诗人或哲人的思想之中。如同风吹落叶,落叶让思想者看见了风;如同风行水上,那一道道不断向外辐射的涟漪让圣哲看见了风。于是,那经心灵过滤了的风,便会时时揆度诗意的生命。而无论古道西风,还是落叶秋风,无论舟棹江风,还是边地霜风,从中走来的,必是一个个悲悯诗人蹒跚的身影。“风度蝉声远,云开雁路长”,自古及今,风,承载着无数诗人精神重量。然而,对于诗人而言,有多少灵魂在风中能够得以安顿?有多少梦想在风中能够得以聚合?有多少叹惋在风中能够得以慰藉?
岳池的杨东,就如许多悲悯诗人一样,将自己的梦和思想浴在了风中。因为,只有在风中,他才会感受到每一缕风神的波颤。风中密纹,其实就是一位诗人思想的脉动。如此,这部诗集就具有了文本细读的可能。风中密纹,仿佛一脉静水,被乍起的风吹皱:清冽、纯净、闪着天光云影和太阳洒下的一环环金色纹络,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那大大小小环环相挽的美丽涟漪,带着原始淳和的思绪,在眼前盈盈飞升。
《风中密纹》分为五辑:“音画流韵”“心灵漫游”“岁月深处”“四季斑斓”“行走风情”。恍若一部交响:呈示、展开、再现诸多岁月感悟。那弥漫眼前的思考,被无边的风搅拌着,冲破了心的藩篱,坦坦荡荡呈现出来。更有那些苦乐与悲喜,借助这风,变得清晰可见。有时,杨东又能以出奇的平静,款款而叙,静静而述,如同春天里上涨的溪流,轻轻地、悄悄地,在不知不觉中,那一脉纯净的水波,已漫过了心灵的河床……
“谁用一捧精粹的泥,一朵沉香的花,一地散失的骸骨,一段尘湮的岁月,那么突然地打开大地烈火,打开焚身而塑的一管遥远音韵?”(《春夜陶笛》)
“谁能靠近这梦萦?谁能展开这幽怨?谁能把这由远及近的旋律领回家里?”(《月光客栈》)
“在那么多逝去的日子里,音乐迎风击落了多少斑斓的星辰,之后便漫天飞舞起来,成为滋润金色庄稼的泱泱大雪。”(《九月,记载思想的声音》)
“在血泪里我们捞起一把麦粒与骨骸,钟声在伤口的阵痛中怆然回响,悲楚的祭歌又在青铜的巨鼎之上刻下一道凝重的络纹。”(《倾听与歌唱》) 可以看出,杨东在意的,是对于自然外在的触摸和内心的感化,是对自然与本体生命有意的趋引,从而达到“兴象”的目的。好像生在水边的杨柳,一定是向了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脉。一位优秀诗人,必需在有着不竭的水源的地方,开掘出一条水渠,以供思想之田野长出旺盛的生命。在杨东许多散文诗里,都闪烁着“兴象”的光泽。“兴象”是中国诗学的一个概念,是“兴”与“象”的融合。“象”是诗的审美意象;“兴”则是指诗人在外界事物的触动之下,因感生情,所谓“触物以起情”是也。二者放在一起,熔铸为一个诗学范畴,一个在当代诗歌创作中离不开的、以自然感发来创造的审美意象。
从杨东作品中我看到的,是当下散文诗创作不可不谈的创新所在。散文诗具有文本性,它的文本性,是以哲理性的文化思辨决定其品位的。早在十几年前,我曾在一篇散文诗论里谈及散文诗哲理性文化思辨问题,多年以来,我一直坚持这样的创作观点:散文诗不在于对自然万物简单的描摩,更在于对其生命性灵与文化内质的捕获与感悟。它绝不是表象的“物”的描摩,而是深入其精神内质。“物”逝了,但“魂”在。这个魂,正是我们该探讨和关注的作品的内质。用卞之琳一句最具诗意的话说:“葡萄苹果死于果实,而活于酒。”果实不会让人沉醉,酒却会令人酩酊。诗如此,散文诗亦如此。我很反感当下有人肤浅认为“散文诗无文本性”这样的论调。好的散文诗都具有文本性,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如泰戈尔《吉檀迦利》,如王尔德《智慧之师》,如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如贝尔特朗《水中女仙》,如列那尔《胡萝卜须的照相册》,如波德莱尔《双重屋子》等等,无不是体大思精、内蕴丰赡之作,读之,都会让你的思想花树在一瞬间被文字的光泽照亮,绽放一树璀璨的花蕾。
杨东的散文诗,能把一个很微缈的东西,顿悟成宽阔的思想,这样的思想所滋养出的,必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原,从而让你思情的骏马纵横驰骋,揽觅到天地间最美的风光。比如:组章《月,或抒情的七个瞬间》之二《沉湎》:“夜的双面,一滴雨水逃离了危机,大地净身的梵音响彻彼岸。”一滴雨水与大地净身的梵音,小与大,微响与巨音,一滴水的轻与彼岸的响彻,都在扩展诗的张力,也使得思想由一滴雨水“逃离”(即“挣脱”)出来,从而氤氲出一片“响彻彼岸”的声音,你和我,都能听得见。组章《风中密纹》之《记忆》:“激荡的钟声趋于安静,神在最后一分钟醒来。”诗眼在于“神在最后一分钟醒来”,这个神,令人回嚼不已:是生命之隐灵?还是遥远的不可企及的神秘时光?其隐藏的生命喻象,恐怕每一位读者都会有不同的诠注。《岩画》:“那一层层画卷里行色匆匆的队伍,和神秘的匠人悄然入寂。”行色匆匆的队伍,是指岩画上的人物,是过往了的历史;神秘的匠人,则是创造历史的当事者。这一群,都被一种无情而又冷寂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湮灭了,这湮灭它们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是无敌的时光!这样的“兴象”创造,是否受了博尔赫斯关于“时间是一个强大的机器”影响罢,我不得而知,但在诗境上,却是上升到了一种哲学的思考中。《花朵》:“花朵只向往人间,它的长处在于:当愤怒的土地无能为力的时候,它依然秉承了与生俱来的浪漫野心”,花落花开,是自然生命之本然,诗人在这里却发出了诘问:它的长处是不是它的短处?一种“反向观照”,在“愤怒的土地上”展露无疑,令人遐思无限。还有如《月光》:“最后一枚在深海里,越过逃跑的鱼,像死亡一样开始跳跃”、《钟声》:“谁在洞穿鸟语,却忽略了花香”、《家园》:“一片叶子一个村庄,周围是根的家园”、《叶子的声音》:“几片叶子,完成了一次突围,在冬天到来之前,终于找到了新的耳朵”、《祝福》:“熄灯之前,幸福的词语来到床边”、《梦开始的地方》:“梦没有眼睛,却找到了飞翔”、《黄昏花园》:“一只夜鸟,打开寒冷的盒子,我听见了花园里柔韧的欢叫”、《忧伤的鱼》:“鱼的影子,挂在倒下的星空。渔夫开桨”、《花间》:“是风吹动了树的根,还是一片叶子荡起了秋的大裙”等等,诸多美轮美奂的句子,都在文本中给人创造细读的空间和机会。
以上引例,可以看出,杨东是一位非常具有灵性的纯粹诗人,他的语言通透且具有弹性,许多哲学式的思考令人叫绝。如此,我认为,杨东只要不懈地坚持下去,定会有大成!他的诸多语言很出奇,如参禅悟道的智者,总能在平实的事物中发现其灵性,从而开掘出金子般的思想,照鉴绝美的语境。可以说,以诗创化哲思,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创造或说是审美体验,而非逻辑性的,是经过心灵映照的、诗人般回忆的“镜像体验”。正如尧斯所说“回忆是指一种经验的内涵,它需要已经见过的事物,需要在最初的、但已丧失知觉和后来的再认识之间经历过一段时间距离。因此,重新唤回的时间似乎仅仅指出了一个先验的家园和一种永恒的存在。但在事实上,它指出了另外一个尘世:叙述者过去的世界通过回忆而变得可以感知,并且通过艺术可以与他人交流。”(《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第135页)
但是,外在的自然影像,经过了诗人丰富的心灵世界映照,又如何准确地表述出来?所述文字,又是否具有文本性?这确是大问题。我想,就连诗人自己,也可能被一些零乱的、繁缛的意象所迷惑。在创作中,那些“不确定性的”,如何进行“物化”审美,并“敞开”出来变得“确定”,确乎困难。这就要看诗人多年来的锤炼之功了。而在杨东这里,我欣喜地看到,他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且做的相当出色。如春天系列《春天》《清明》《春雷响》《春雨落》《春风起》《春花开》《春阳暖》《春雪飘》《布谷叫了》《回望春天》这一幅以诗性笔触描摩的“春的交响”大画,都在春风里波绽着涟漪,在鲜润的阳光朗照下,闪着醉人的光泽——“哪一粒音符,如此嘹亮地应和了深藏内心的绵绵歌响?”“她要念出大地上每一个人的名字,连同她轻盈翅膀上翔舞的鸟啼。”“请允许我举起这寒彻的光,请允许我种下一粒去岁的坚果,请允许我将冬日里随手写的诗篇,随阳光带向高处,让春色覆盖。”“迎着诞生,春天的一切在谁的隐喻中光芒闪烁?”
轻灵中见飘逸,平淡中见醇厚。只有纯粹的诗人,才能写出如此纯粹的春天的诗句。春天,是一个年度最美的开始,似人生的初年。诗人,把一个春天比作一幅画,那必然是轻盈而浅淡的水彩,是底色打得很薄很亮的那种,如水清沙明之泉溪,在流淌中呈现出旺盛生命之性灵。诗人,将那一道道闪着清澈的光亮,尽数揽觅在怀。
诗的语言镜像,就应具有艾米莉·狄金森水晶般朗澈的灵性抒写,就应如博尔赫斯宛若叉状闪电的想象和撕裂了的情境展现,就应有艾略特荒原中那梦幻般的奇异色彩,以及埃利蒂斯对于感觉的表达、帕斯形而上沉入深层的哲学思辨等等。创化诗的感悟,使诗文本既忠于外在的秩序又敏感于内部的法则,从而让诗句从表象中洞见其意境本身。在这一点上,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先知先觉:“作为一名诗人,我实际上是在紧张地倾听一种紧张,在这种意义上,这种努力是寄希望于由一种音乐般的令人满意的音响秩序所赋予的稳定性。仿佛水圈荡漾到最大时,意欲通过调整自身得到印证,经过其原点内外涌动。”——这很像中国禅宗的讲知、讲修、讲达悟,其内质都是一个“为”。殊途同归,而那经一瞬间得来的思考便有了一个具体的“指向”了。如纪伯伦有一散文诗《先知》:“当你用牙齿啃啮一只苹果时,你在心中对他说:‘你的种子将活我的体内,你未来的嫩芽将在我心中茁放,你的芳香将成为我的气息,我们将一同快乐地度过所有岁月。’”其诗中超现实的“特质的光辉”与自身的艺术感觉之妙,真可谓妙矣,绝矣。
杨东还有一些叙事体的长章节散文诗,如《广安散章》五章、《天池湖》三章、《藏地碎影》八章、《渠江长短句》、《盆地之旅:从川东到川西》七章、《重光影:三星堆之书》五章,等等,都是他行走天地间所得,亦是非常不错的作品。而长章节散文诗是最难写的,写不好,就易跌入冗长与繁索,让读者读不下去。但这些篇什,却让我逐字逐句地读下去,如同高山大壑间奔腾着的江水,曲曲弯弯,逶逶迤迤,当你站在高山顶上俯瞰,定会看见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在这里,不妨向读者交待一下我与杨东相识的背景。早在2001年10月,我与杨东在湖南举办的“全国首届散文诗创作笔会”上相识。那个时期的杨东,就已经开始在诗坛上起步了,但却不为评家关注。从那时起,他每有新作,必打印成册,寄我阅读。时至今日,我不知读了他多少作品。但这一组散文诗,确是呕心沥血之作,可谓“十年磨一剑”。捧着沉甸甸的诗稿,感佩他的勤奋,感叹他的执著。一方面,他在喧嚣的尘世中,能始终葆有儒生般的敦厚,潜心于诗歌创作,实在难能可贵。另一方面,他也和一些优秀诗人一样,真切地认识到,自然所给予的,绝不会是一副形骸,而是通过具象的事物,来理解抽象的事物,通过有形之本然,来揆测无形的精神所在;。在这一点,杨东很好地把握住了。
风是天地的语言,梦在风里绽开了涟漪;风又是一种让人感受得到的气息,不论是微醉还是酩酊,不论是平静还是狂悖,都令人玄思。想往古岁月,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刮着大风的早上,当一位先哲从屋子里排闼而出时,正是迎面而来的风让他灵思涌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吟咏出雄奇瑰丽、华赡雍容之作。想象这位先哲宽袖大袍被风拂起随意吟咏的那份潇洒姿态,是多么的令人羡慕、拍案叫绝!我想,以先哲为楷模,勤劳的杨东,是不会负于这种天地赐予的思想的。他勤奋,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充满劳绩,但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的勤奋;他执著,是在尘世漫远途路中,始终葆有“罄澄心以凝思”的执著。他不像一些诗人那样,所写作品,总是“不在场”或“缺席”于我们的文化传统,把自己躲在象牙塔里,独造一种口水一样的分行文字。当然,这是一个思想转型的时代,文学界的混乱与无序,中断与重建,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更遑论诗歌界的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了。但这么多年,杨东走的是正路。从诸多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曾悉心研读古今中外一些优秀诗人作品,并从这些诗人作品里,汲取有营养的东西,自春徂夏,笔耕不缀,努力使自己完美,在诗歌清新的柔风里,布施美丽与清香,传扬渴望与梦想。
创作和探研诗歌文本,离不开对诗的艺术感觉。杨东散文诗文本,皆为灵心浚发之作。尤其他对于外部诗意的把握之准,令我刮目相看。近几年,杨东的诗及散文诗愈写愈好,诸多诗刊成组刊载他的作品,作为老友,看到他的进步和成绩,真是由衷地感到喜悦和欣慰。
(本文为杨东出版的散文诗集《风中密纹》作序,2009年8月,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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