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评说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在意大利受到重要的赞赏,可以回溯到大约三十年前:这开始于1955年,是《虚构集》的意大利译文第一次出现的日期,当时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以《巴别塔的图书馆》的标题出版,今日蒙达多里出版社的“子午线丛书”出版博尔赫斯的全集,使得他在意大利的声名达到高峰。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时是塞尔焦•索尔米在读了博尔赫斯的法文译本故事后,兴致勃勃地向埃利奥•维托里尼谈到它们,维托里尼便马上提议出版意大利版本,并且找到弗兰科•卢琴蒂尼这位热衷且意气相投的译者。从那时起,意大利的出版商便争相出版这位阿根廷作家的意大利译本,蒙达多里出版社如今已经将这些译文汇集,其中包括好几篇先前从未被翻译的作品。这会是迄今为止,他的“开放作品”最全面的版本:第一册由博尔赫斯的忠实友人多梅尼科•波尔齐奥所编辑,就在这个星期出版了。
波赫士在义大利获得好评,可追溯至约三十年前:始於一九五五年,也即埃伊瑙迪出版社出版《小说集》(Ficciones)第一个义大利译本,书名为《巴比塔图书馆》(La Biblioteca di Babele);高潮则是今天蒙达多利出版社「子午线」丛书(Meridiani)的波赫士作品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早是索密(Sergio Solmi)读了波赫士小说法文译本之后,热情地跟艾利欧•维多里尼谈起,后者立即建议出版一个义大利译本,并找到了一位热情且趣味相投的译者卢臣提尼(Franco Lucentini)。自此,义大利的出版商们一直在争相出版这位阿根廷作家的译本。这些译本现在由蒙达多利汇集起来,并收录另一些尚未翻译过的文本。这将是迄今最完备的波赫士作品集(Opera omnia):第一卷刚於本周出版,编辑是波赫士忠诚的朋友波吉欧(Domenico Porzio)。
博尔赫斯受到出版商的欢迎,伴随着文学批评界对他的赞扬,这两者互为因果。即使是那些在诗意方面,与博尔赫斯相去甚远的意大利作家,也表达对他的欣赏;人们深入分析他的作品,以对他的世界作出重要的定义;尤其是他影响了意大利的文学创作、文学品味,甚至是对于文学的概念:我们可以说,许多在过去二十年间写作的人,从我所属的世代开始,都深受博尔赫斯影响。
文学界好评如潮,既是出版界趋之若鹜的原因,又是其结果。我想起哪怕其诗学与波赫士大相迳庭的义大利作家也对他表示赞赏;想起为了达到在批评上定义他的世界而作的深入分析,尤其想起他对义大利文学创作、文学品味以至文学这一理念的影响:我们可以说,从我这一代人开始,过去二十年来从事创作的人都深受他的润泽。
我们该如何解释我们的文化与博尔赫斯作品间亲密的相遇?他的作品包含了广泛的文学与哲学遗产,有一些对我们来说很熟悉,有一些则非常陌生,博尔赫斯的作品将这些遗产调整到一个调子,而这个调子与我们自身的文化遗产大相径庭。(至少在当时,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意大利文化所踩出的小径大相径庭。)
波赫士的作品拥抱广泛的文学和哲学遗产,有些是我们熟悉的,有些则非常不熟悉;他的作品还把这些遗产调校成一种与我们自己的文化遗产风马牛不相及的音调(至少在当时与一九五○年代义大利文化所涉足的道路大相迳庭)——那麼,我们如何解释我们的文化与波赫士作品之间这种如此亲密的邂逅呢?
我只能凭借记忆来回答这个问题,试着重建从开始到现在,博尔赫斯的经验对我的意义。这种经验的起点,事实上是支点,是两本书,《虚构集》与《阿莱夫》,换句话说,就是博尔赫斯短篇故事这个特殊类型,接着我又转到博尔赫斯的杂论作品,杂文作家与叙事者并不易区分,然后是博尔赫斯的诗作,身为诗人的博尔赫斯经常包含叙事的核心,或者至少是思想的核心,概念的模式。
我仅能根据我的回忆来作答,尝试重构这一波赫士经验从开始到今天对我的意义。这一经验的起点,或毋宁说这一经验的支撑点,是《小说集》和《阿列夫》(The Aleph),换句话说就是波赫士短篇小说这一体裁;接著我转向随笔家波赫士,这位随笔家与讲故事的波赫士是明显不同的;然后是诗人波赫士,他常常包含叙述核心,或至少是一种思想核心,一种理念的样式。
我首先来叙述博尔赫斯让我觉得亲近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我在博尔赫斯的身上发现一个概念,亦即文学是由智性所建造、支配的世界。这个概念与这个世纪的世界文学主流背道而驰,后者往相反方向倾斜,换句话说,本世纪的世界文学试图透过语言、被叙述的事件之质地,以及对潜意识的探索,来为我们提供混乱的生命潮流之等同物。不过在二十世纪的文学中还有另一股趋势,是无可否认的非主流趋势,保罗•瓦雷里是这股趋势的最大支持者——我特别是指身为散文作家与思想家的瓦雷里——而且这股趋势支持心理秩序的胜利,胜过世界的混乱。我可以试着画出一股意大利使命在这个方向上的轮廓,从十三世纪经由文艺复兴与十七世纪,然后来到二十世纪,以解释发现博尔赫斯对我来说,就像是看到一股向来不被认真对待的潜力,如今却被实现了:看到一个世界被形塑成智性空间的意象与形状,其中居住着一连串的符征,这些符征遵循着严格的几何原理。
我将先讲我对他情有独钟的主要理由,这就是我在波赫士那里认识到文学理念是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这个理念,与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主流格格不入,应该说是背道而驰。换句话讲,二十世纪文学主流是在语言中、在所叙述的事件的肌理中、在对潜意识的探索中向我们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但是,二十世纪文学还有另一个倾向,必须承认它是一种少数人的倾向,其最伟大的支持者是梵乐希(我尤其想到散文家和思想家梵乐希),他提倡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我原可以追踪义大利在这一方向所达到的素质的概貌,从十三世纪起,贯穿文艺复兴和十七世纪,直到二十世纪,以便解释为什麼发现波赫士对我来说,就像看到一种潜能,这潜能一直都在蠢蠢欲动,现在才得到实现:看到一个以智力空间的形象和形状构成的世界,它栖居在一个由各种星宿构成的星座,这星座遵循一个严格的图形。
不过,若是要解释一位作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共识的话,我们或许不该从类型的大分类开始,而是从与写作艺术较为相关的动机开始。在这些动机中,我会将他精简的表达方式放在首位:博尔赫斯是位简洁大师。他设法将丰富的概念与诗意魅力浓缩在几页长的文本中:包括被叙述或被暗示的事件、头晕目眩地瞥见无限,以及概念、概念、概念。在他清澈、朴实、开放的句子中,这样的浓度如何被传递,而没有任何阻塞感;这种简短、离题的叙事风格如何导致他精确与具体的语言,这个语言的原创性反映在各式各样的节奏、句法运动与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奇形容词中;这一切都是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是无与伦比的,只有博尔赫斯深谙其中奥秘。
但是,解释一位作者在我们大家身上唤起的共鸣,也许我们不应从宏大的归类著手,而应从更准确的与写作艺术相关的诸多动机著手。在诸多动机之中,我愿意把表达的精练放在首位:波赫士是一位简洁大师。他能够把极其丰富的意念和诗歌魅力浓缩在通常只有几页长的篇幅里:叙述或仅仅暗示的事件、对无限的令人目眩的瞥视,还有理念、理念、理念。这种密度如何以他那玲珑剔透、不事雕琢和开放自由的句子传达出来且不让人感到拥挤;这种短小、可触摸的叙述如何造就他的语言的精确和具体(他的语言的独创性反映于节奏的多样化、句法运动的多样化和总是出人意表和令人吃惊的形容词的多样化);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无可匹敌,且只有波赫士才知道其秘方。
阅读博尔赫斯时,我经常想要草拟一份关于简洁写作的诗学,表明简洁比冗长优越,并将这两种心态对比,就性情、形式概念与内容的明确性来看,这两种心态被反映在对其中一种趋势的偏爱上。目前我只想说,意大利文学的真正使命,就像任何珍视字字皆无可取代的诗行之文学一样,让人认出来的比较是它的简短,而不是冗长。
每次读波赫士,我总忍不住想提出简洁写作的诗学,宣称它比冗赘优越,并对照两种心态,这两种心态反映于偏爱某一倾向而排斥另一倾向,这些倾向涉及性情,对形式的看法和内容的可触摸性。但此刻我只想说,义大利文学的真正素质,就像任何珍视字字不可替代的诗意传统的文学一样,更明显的优点是简明而非冗赘。
为了简洁地写作,博尔赫斯的重要发明,同时也是让他变成作家的发明,现在回顾起来,其实是颇为简单的。这个方法帮助他克服一项障碍,这项障碍让他几乎直到四十岁为止,都无法从杂文移向叙事散文,这个方法便是宣称他想写的书已经有人写了,作者是一名虚构的不知名作家,是一位来自另一个语言、另一个文化的作家,接着博尔赫斯再加以描述、概述或评论那本假设存在的书。围绕在博尔赫斯周遭的一部分传统是一则轶事,也就是他使用上述公式所写的第一则精彩故事《接近阿尔莫塔辛》,第一次在《南方杂志》上发表时,读者以为这则故事是博尔赫斯对一位印度作家的作品所作的真实评论。同样地,博尔赫斯的所有评论家定期指出,博尔赫斯的每一篇作品都透过引述其他虚构或真实的图书馆里的书,来增加它自身的空间,这些书是或古典、或博学的作品,或者只不过是虚构的。我在这里最想强调的一点是,博尔赫斯让我们看到被提升至二次方的文学之诞生,同时他也让我们看到得自自身平方根的文学:“潜在文学”,在此我借用了一个后来在法国变得很时髦的术语,不过它的先驱全都可以在《虚构集》中找到,我们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作品的概念与公式,那些作品原本可能由博尔赫斯自己假想的赫伯特•奎因所写。
为了写得短小,波赫士发明了一项决定性的东西,这也使得他把自己发明成为一位作家。不过回顾起来,这发明其实很简单。他差不多到四十岁,才使自己从写随笔过渡到写叙述性散文。帮助他克服这个障碍的,是他假装他想写的那本书已经写成了,由某个人写成了,这个人是一位被发明的无名作者,一位来自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的作者;接著,他描述、概括或评论那本假想中的书。围绕著波赫士的传说中,有一部分是这样一则轶闻,说他用这一方法写的第一篇非凡的故事〈向阿尔穆塔辛迈进〉最初在《南方》杂志(Sur)发表时,读者竟相信它真的是一篇关於某位印度作者的书评。同样地,所有波赫士的批评家都常常指出,他的每一个文本,都通过援引来自某个想象或真实的图书馆的书籍,而加倍扩大或多倍扩大其空间。这些被援引的书籍,要麼是古典的,要麼是不为人知的,要麼根本就是杜撰的。我最想在这里强调的,是波赫士使我们看到文学的诞生可以说是被提升到了第二层次,与此同时文学又是源自它本身的平方根:用后来法国流行的说法,就是一种「潜在文学」。但这种潜在文学的先驱们,全都可以在《小说集》中找到;他们的作品的理念和方法,都有可能是波赫士自己那位假想中的贺伯特•奎恩(Hebert Quain)写的。
人们多次指出,对博尔赫斯来说,只有书面文字才具有完全的本体论现实,而这个世界里的事物只有在它们可以指涉已经被书写下来的事物时,才算存在。我在此处想要强调的是价值的巡回,这是文学世界与经验世界的关系之特征。经验的价值只来自于它可以在文学中激发的事物,或是它从文学的原型所重复的事物:举例来说,在史诗中所描写的英雄或大胆行动,以及在古代或现代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关系,让人想要将书写下来的事件与真实事件的插曲与价值视为一致。道德问题便存在于这样的脉络中,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道德问题一直存在,像是在他那流动与可互换的形而上脚本中的坚固核心。这位怀疑论者似乎不偏不倚地体验哲学与神学,为的只是它们在景象或是美学上的价值,对他来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道德问题以一模一样的术语被不断重述,在它基本轮替的勇气或怯懦中,在被引起的暴力或被承受的暴力中,以及在对于真理的追寻中。博尔赫斯的观点排除任何的心理深度,在其中,道德问题浮现时,几乎被简约为几何学定理的术语,个人命运形成全面的模式,每个人在选择之前,都必须先将它认出来。然而人的命运决定于真实生活的瞬间,而不是梦想波动的时间,亦非神话循环或永恒的时间。
已有人多次提到,对波赫士来说,书面世界才具有充分的本体论的现实,而这世界的事物对他来说只有当它们被指涉回书面事物时才存在。我想在这里著重指出的,是成为这种文学世界与经验世界之间的关系之特点的循环价值。生活经验受重视是因为它可引发文学灵感,或因为它反过来重复文学的原型:例如史诗中的英勇事业与实际发生於古代或当代历史中的类似行为之间存在著一种相互关系,它使我们想把书面事件与实际事件中的经历和价值等同起来,或加以比较。在这脉络中,蕴含著道德问题,而道德问题在波赫士那里永远存在著,它就像坚固的内核,无论他那些形而上学的场景怎样流动和可以互换,它都不受影响。这位怀疑论者似乎对哲学和神学一视同仁,只重视它们的奇观或美学价值,但道德问题却从一个宇宙到另一个宇宙不断地以同样的方式被重申,它包含在对勇气或怯懦的基本选择中,在制造暴力或遭受暴力中,在对真理的追求中。在波赫士那排斥任何心理深度的视域中,道德问题的表面被简化为几何定理,各种个人命运在其中形成一个总样式,每个人在选择前都必须先认出它。然而,个人命运是在现实生活的一闪念中被决定的,而不是在梦幻的流动时间中,也不是在神话那循环或永恒的时间中。
此时我们应该记住一点,博尔赫斯的史诗之构成元素,并不只是他所读的古典作品,还包括阿根廷历史,在某些插曲中,阿根廷历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此外还有他的军人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事中,所立下的英勇事迹。在《猜测之诗》中,博尔赫斯以但丁的风格,想像了他母亲那边的一位祖先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想法,他躺在沼泽中,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暴君罗萨斯的高楚①牧人所追捕:拉普里达发现自己的命运就像但丁在《炼狱》的第五篇所描绘的布翁孔特•达•蒙特费尔特罗。罗伯托•保利为这首诗作了详尽的分析,他指出,博尔赫斯所利用的,与其说是明显被引述的布翁孔特之死,不如说是同一篇中的前一段插曲,也就是雅可布•德尔•卡塞罗的死亡。没有比这更好的例证了,也就是文学与现实事件相互渗透:理想的灵感来源并不是发生在文字之前的某种神秘事件,而是由文字、影像与意义交织而成的文本,是众多音乐动机的和声,这些动机在彼此身上产生共鸣,在这个音乐空间内,一段主旋律发展其自身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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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gaucho,南美草原地带的牧人,特别指西班牙人与印地安人的混血者。——译注
至此,我们不应忘记,波赫士的史诗不仅是由他在经典中所读的东西构成的,而且是由阿根廷的历史构成的。阿根廷的历史有些插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其中有武将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争中的英勇行为。在〈推测之诗〉(Poema conjectural)中,波赫士以但丁式的风格,想象他母亲家族中一位祖先拉普利达(Francisco Laprida)的思想。拉普利达打仗受伤,躺在沼泽中,独裁者罗萨斯(Rosas)的手下正在追捕他:他从但丁《炼狱篇》第五诗章所描写的柏翁孔特•达•蒙特费特罗(Buonconte da Montefeltro)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鲍利(Roberto Paoli)在仔细分析这首诗时,曾指出波赫士援用的不只是说明出处的柏翁孔特之死,而且还有同一诗章较前面的一幕,也即亚可波•德•拉色罗(Jacopo del Cassero)之死的那一幕。在文学中发生的事情与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的互相渗透方面,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命运的省思的最理想来源,并非某个在口头表述前发生的神话事件,而是一个文本,一个由词语、意象和意义构成的组织;是一种不同母题的融合,这些母题彼此找到回声;是一个音乐空间,主题在其中发展自己的变奏。
有另外一首更为重要的诗,可以用来定义博尔赫斯式连续性,也就是历史事件、文学史诗、事件的诗意转化、文学主题的力量,以及它们对集体想像的影响,这种种之间的连续性。这首诗也与我们密切相关,因为它提到博尔赫斯清楚知道另一部意大利史诗,也就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这首诗题为《阿里奥斯托与阿拉伯人》。在这首诗中,博尔赫斯扼要重述了融合在阿里奥斯托诗中的卡洛林王朝与亚瑟王朝史诗,亚里奥斯托的诗仿佛驾着鹰头马身有翅怪兽,飞掠这些传统的元素。换句话说,这首诗将这些元素转化为既讽刺又悲怆的狂想。《疯狂的奥兰多》受到读者喜爱,使得中古时代英雄传奇的梦想可以传递到欧洲文化(博尔赫斯指出弥尔顿是阿里奥斯托的读者),直到查理曼大帝敌人的梦想——也就是阿拉伯世界的梦想——取而代之。《天方夜谭》征服了欧洲读者的想象,取代了《疯狂的奥兰多》曾经在集体想象中所占有的地位。因此在东西方的幻想世界之间发生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延续了查理曼大帝与撒拉逊人②之间的历史战争,在后来的这场战争中,东方报了一仇。
Saracen,十字军东征时,希腊和罗马人对阿拉伯人或回教徒的称呼。——译注
尚有另一首诗,更意味深长地适合于定义这种波赫士式的延续性——即历史事件、文学史诗、事件的诗意转化、文学母题的力量与它们对集体想像力的影响之间的延续性。我要说的这首诗,也与我们有密切关系,因为它提到另一部波赫士十分熟悉的义大利史诗——亚里奥斯托的《疯狂奥兰多》。这首诗叫做〈亚里奥斯托与阿拉伯人〉。在诗中,波赫士穿越卡洛林王朝史诗和亚瑟王史诗,而《疯狂奥兰多》正是汇合了这些史诗:它如鹰头马身怪兽般掠过这些传统元素。换句话说,它把它们转化为一种既充满反讽又充满感染力的幻想。《疯狂奥兰多》的名气确保中世纪各种英雄传说浸透欧洲文化(波赫士列举说,米尔顿是亚里奥斯托的读者),一直持续至查理曼的敌人也即阿拉伯世界梦寐以求的的东西超越这些英雄传说的时刻。这东西就是《天方夜谭》,它征服了欧洲读者的想像力,取代了《疯狂奥兰多》一度在集体想像力中占据的位置。因此,这里有一场西方和东方幻想世界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拖长了查理曼与阿拉伯人之间的历史战争,而正是在后一场战争中东方成功地进行了报复。
因此书面文字的力量被连结到经验,这股力量既是经验的源头,也是终点。它是源头,因为它变成事件的对等物,可以说,若非如此,事件便不会发生;它是终点,因为对博尔赫斯来说,重要的书面文字是对集体想象产生重大影响力的文字,像是象征性或概念性的符号,是要被人记住的,而且只要一出现,便会被人认出,不管在过去或未来。
也就是说,书面文字的力量与生活经验联系起来,既是作为那经验的来源又是作为那经验的终结。作为来源,是因为它可以说相当於一次事件,这事件在别的情况下是不会发生的1;作为终结,是因为对波赫士来说,书面文字必须对集体想像力产生强大影响才有意义,这集体想像力可以是象徵性或概念性的形象,无论在过去或未来都会被记住,并且一出现就会被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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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譬如拉普利达看到自己的处境而想起但丁笔下的人物的命运,这就是一次事件,而如果没有但丁的人物,这事件就不会发生。—译注
这些神话或原型的母题在数量上或许是有限的,它们在博尔赫斯深爱的形而上主题所构成的无限背景上显得突出。博尔赫斯在他所写的每一篇文章中,会尽其所能地设法谈到无限、不可数、时间、永恒,或者说是时间永恒的存在或循环的本质。在这里,我又回到之前说过的,也就是他在简短的文章中,集中最大量的意义。举一个博尔赫斯艺术的典型例子来说:他最著名的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表面情节是个传统的间谍惊悚作品,一则被浓缩为十几页的阴谋故事,这段情节接着被加以操控以达到惊奇的结论。(博尔赫斯所开发的史诗也可能以通俗小说的形式出现。)这则间谍故事包含了另一则故事,它的悬疑较与逻辑及形而上学相关,而且故事背景发生在中国:找寻迷宫。第二则故事包含了对一本没完没了的中国小说之描述。不过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叙事中,最重要的是对其中包含的时间之哲学思索,或者说是对于先后被表达出来的时间概念之定义。最后我们会发现,在惊悚作品的外表下,我们所读到的其实是一则哲学故事,或者说是一篇关于时间概念的散文。
这些神话或原型母题,其数目可能是有限的,但在波赫士如此迷恋的无限的形而上学主题的背景下,显得特别惹眼。在他写的每一个文本中,波赫士总要以他能够做到的方式,谈论无限、无穷、时间、永恒或毋宁说时间的永恒存在或循环本质。这里又得提到我前面所说的,即他在短小的文本中极致地浓缩意义。不妨援引波赫士艺术的一个经典例子:他的著名短篇〈歧路花园〉。表面的情节是一篇普通的间谍惊险小说,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被浓缩成十余页,然后略经操纵,以便达到惊奇结局.(波赫士采用的史诗,也可能会以流行小说的面目出现。)这个间谍故事还包含另一个故事,其悬念与逻辑和形而上学有更大关系,且有一个中国背景:它是对迷宫的探究。在这第二个故事里,又有对一部无穷尽的中国长篇小说的描述。但在这个复杂的叙述纠结中,最重要的是它所包含的对时间的哲学省思,或毋宁说是对逐一阐述的时间观念的定义。最后,我们才意识到在一篇惊险小说的表面底下,我们读到的是一个哲学故事,或毋宁说是一篇论述时间观念的随笔。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所提出的关于时间的假设,每一个都被包含(几乎是隐藏)在短短几行文字当中。首先,其中有持续时间的概念,是一种主观、绝对的当下(“我了解到,发生在人身上的事,都是在当下发生。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流逝,不过事情只在当下发生;芸芸众生而真正发生的一切,发生在我身上……”)。接着是关于被意志决定的时间观念,一定不易的行动之时间,在其中,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是不能变更的。最后是故事的中心概念:一个多重、分支的时间,在其中,每个当下都被分为两个未来,以“形成一个令人目眩的扩张网络,这个网络由分歧、汇合、平行的时间所构成”。在这个关于无尽当代宇宙的概念中,所有的可能性以各种可能的组合被实现,这个概念并没有偏离故事,而是必须的条件,如此主角才觉得有权犯下他的间谍任务强迫他犯下的荒谬可憎罪行,当然这只会发生在其中一个世界,而非其他的,或者说只有在此时此地犯下罪行,他和被害人才会发现他们在其他世界里是朋友和兄弟。
〈歧路花园〉中提出的关於时间的种种假设,都分别仅包含(而且几乎是隐藏)在几行字里。首先是持续时间的观念,某种主观、绝对的现在(「我想,就在此时此刻,一切事情都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又一个世纪,但事件只发生於现在;无数的人在空中、陆上和海上,一切真正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接着,是意志所决定的时间观念,即由一次行动而永远地决定了的时间,在这时间里未来将自己呈现,像过去那样无可挽回。最后是故事的中心意念:一种多重、枝杈状的时间,在这时间里每一现在的瞬间都分裂为两个未来,以便形成「一种扩展性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网,由各种分叉、汇聚和平行的时间构成」。这是一种关於同时有多个宇宙的无限性的观念,在这无限中所有可能性都在所有可能的综合中实现。这一同时有多个宇宙的无限性的观念,不是故事的离题,而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有了这条件,叙述者才能感到自己被授权去从事他的间谍任务要求他去从事的荒诞而讨厌的犯罪活动;他知道这事只会发生在其中一个宇宙,而不是其他宇宙,或毋宁说通过此时此刻这次犯罪,他和他的受害者就可以在其他宇宙里把彼此认做朋友和兄弟。
这种分支时间的概念对博尔赫斯来说很珍贵,因为这是在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概念:事实上,这是让文学变得可能的条件。我下面要引述的例子会再将我们带回但丁,这是博尔赫斯关于乌戈利诺•德拉盖拉尔代斯卡的评论文章,更确切地说,是关于饥饿战胜悲伤这一行,也是关于乌戈利诺伯爵可能食人的“无谓争论”。博尔赫斯在检视过许多批评家的观点后,同意其中大部分人的意见,他们表示这一行一定意谓乌戈利诺是饿死的。不过他补充,但丁并不希望我们信以为真,他必定希望我们“即使不确定且犹豫”,仍然怀疑乌戈利诺可能吃了自己的小孩。接着博尔赫斯列出《地狱》第三十三篇中,所有食人主义的暗示,第一个意象便是乌戈利诺啮食鲁杰里大主教的头骨。
这种关於枝杈状的时间的观念,是波赫士的至爱。因为这是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观念:事实上,它是使文学成为可能的条件。我将要援引的例子使我们再次回到但丁,这个例子是波赫士一篇论述乌哥里诺(Ugolino della Gherardesca)的随笔,准确地说,是论述「那麼,悲伤无法做到的饥饿做到了」(Poscia, piú che il dolor poté il digiuno)这行诗,以及论述一件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争论」的事情,也即乌哥里诺伯爵可能吃人肉。在检验了众多批评家的观点之后,波赫士同意大多数人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一行诗无疑是说乌哥里诺饿死了。然而波赫士补充说,但丁虽然不想我们相信这是真的,却肯想让我们怀疑(「尽管不能肯定且犹豫不决」)乌哥里诺可能吃了自己的孩子。接着,波赫士列举了《地狱篇》第三十三诗章中有关吃人肉的所有暗示,并首先列举一开始乌哥里诺就在啃卢杰利(Ruggieri)大主教的头骨的场面。
这篇评论文章最后的总意见很重要。特别是以下这个概念(这是博尔赫斯与结构主义方法最接近的陈述),也就是文学文本只是由文本中一连串的字所构成,所以“关于乌戈利诺,我们必须说,他是文本的构成物,包含了大约三十个三韵句。”另外还有一个概念与博尔赫斯在许多场合所主张的概念相关,那是关于文学的非人格性,结论是“但丁对乌戈利诺的认识,并不比他的三行连环韵诗所告诉我们的还多”。最后我真正想要强调的概念,是关于分支时间的概念:“在真实的时间里,在历史中,每当人发现自己面对不同的选择时,他便会选择其中一个,而永远排除其他选择;不过在模棱两可的艺术时间中则非如此,艺术时间类似希望与遗忘的时间。在这个文学时间中,哈姆莱特既清醒也疯狂。在黑暗的饥饿之塔中,乌戈利诺既吞了他的爱子,也没有吞,而这种摇动的不精确,这种不确定性,便是构成他的奇怪物质。在两场可能的死亡场景中,但丁便是如此想象他,未来的世代也是如此想象他。”
这篇随笔意味深长之处,在於结尾处的通盘考虑。尤其是这麼一个理念——这是波赫士最接近与结构主义方法巧合的一段言论——即文学文本仅仅由创作该文本的一系列词语构成,因此「关於乌哥里诺,我们必须说他是一种文本建构,包含约三十个三韵句」。接著是这麼一个有关文学的非人格化的理念,它与波赫士在很多场合中谈及的概念有关。他总结说:「但丁对乌哥里诺的了解,并不比他的三韵句(terzine)告诉我们的多。」最后,是我真正想强调的理念,有关枝杈状的时间的理念:「在真实时间里,在历史里,每当一个人发现自己面对不同选择,他会选择一项,永远删除其他;在含糊的艺术时间里,情况并非如此,它类似希望和遗忘。哈姆雷特在这文学时间里,是既清醒又疯狂的。在饥饿之塔的黑暗中,乌哥里诺呑噬又没有呑噬他至爱的孩子,而这种摇晃的不准确性,这种不确定性,正是他赖以形成的奇怪物质。这就是但丁对他的想象,也即他在两个可能的死亡场面里;这也是未来世代对他的想象。」
这篇评论文章被收录在两年前于马德里出版的作品中,不过尚未被翻译成意大利文,这本书收录了博尔赫斯关于但丁的论文与演讲稿:《关于但丁的更多随笔》。他持续且热情地研读意大利文学的奠基文本,对这首诗表现出意气相投的欣赏,使得他从但丁身上所承传的事物,在他自己的批判思考及创作中开花结果,这是我们在这里称颂博尔赫斯的一个原因,而且绝对不是最不重要的,我们再一次诚挚感谢他仍继续给予我们智性的滋养。
这篇随笔,收录在两年前马德里出版的一本书里,仍未译成义大利文。这本书汇集了波赫士论述但丁的随笔和演讲,书名叫《深究但丁》(Nueve Ensayos Dantescos)。他对意大利文学这一开创性文本的持续不断和满怀热情的研究,他对这部诗的衷心喜爱,使得他从但丁那里继承来的东西,在他的批评文章和创造性作品中结下硕菓,这也是我们在这里颂扬波赫士和再一次怀着深情和挚意对他继续给予我们知识养分表示感激的原因之一,且肯定不是最不重要的原因。
1984年
李桂蜜 译
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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