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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之道] 塞弗里斯“再待片刻/让我们站得更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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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5 22: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塞弗里斯“再待片刻/让我们站得更高一点”
                                     ——诗人塞弗里斯的希腊
                                            张海源

    由于“在一种对希腊文化的深热的感情的鼓舞下,创造出了光辉的抒情诗篇”,1963年,瑞典文学院将举世瞩目的诺贝尔奖,授予了时年63岁的希腊诗人塞弗里斯。此时,作为一个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希腊的建立才只有短短的130余年。而在此之前,从公元前146年起,希腊民族先后被凶捍的罗马人和更为野蛮的奥斯曼土耳其人统治和奴役了整整2000年。
    因此,与我国的情况极为相似,现代希腊最主要和迫切的任务,就是对其民族性的追寻与确认。也与“五四”时期和“新时期”之初现当代文学一样,现代希腊文学,先是在19世纪未经过一切古今希腊语之争,而在进入20世纪后,尤其在卡赞扎基斯、塞弗里斯和西凯里阿诺斯等人为代表的“30年代的繁荣”时,掀起了一场民族寻根之热,其中部分作家把眼光投入过去——即古希腊的黄金时期,以对古代文化辉煌成就的歌颂,来确立民族的自信心。但是以上几位代表,以及其后的埃利斯等作家,都无一例外地质疑了此举的虚妄。
    尽管古希腊曾经拥有无与伦比的光荣,但在今天,从精神到肉体,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尚能留在骨血深处?那些巨大的神庙残骸,与仍在不断出土的精致复杂的黑图彩绘瓶画陶罐及各种独立雕塑作品,所有这一切,当我们诚实地面对它们时,就不得不发现,“那种成熟的喜悦,那种力量,那种谦逊,以及所有这类物体所象征的那种确信的精神,并没把灵性提高到理智之上,然后将它转移到另一个时代。正如我们今天看到的一样,它们仍然只是被陈列在博物馆清冷的展厅里……到头来人们还是高兴时间的长河已经流过,而且填满了这个地方”。(塞弗里斯的散文《德尔斐》)
    他们认为,民族性决非一种经过挑挑捡捡就可以凑成的拼盘,对古代光荣的僭领与自粉的背后,是妄自菲薄的虚弱。相反,正如其他任何事物的特性,所谓民族性,如果真有,你不必强调,它也丢不了,如果没有,无论如何强调,都只是虚张声势。塞弗里斯说,现代希腊人所创造的一切,都属于希腊的民族性,它并非由自命“寻根”者的偏执而得到,而是靠所有优秀者共同创造而形成。
    就是说,除非展现出你的自由,否则,只是大唱自由赞歌,不仅不能证明你是自由的,甚至也证明不了你热爱自由的诚意。其他诸如力量、尊严、自豪等一切美德,均与此同理。所谓文化的特性,其本质在于思想。除非你有值得一说的思想,不必去颂拜古人的思想;但思想决非苦思冥想的结果,而是思想能力的结果,它有赖于一种强劲活泼的创造力,以达到对问题的长驱直入。那些喋喋不休的,不过是在以喋喋不休来抱怨自己的愚蠢,他们恰恰是不明真相的人——请砍掉那些用来壮胆和装饰的枝枝杈杈,学会像军刺那样去打磨自己。如此这般,你才能进入事物深处,才能加入“民族性”的创造集体;只有加入这一集体,你才能懂得民族性,才可以言说民族性,然而同时,你也将发现言说的虚妄与无意义。你将沉默,独自去创造。真理只能由真理来证明,也就是说,它只关注自我,圆满于自我,只需、也只能呈现其自身。它宛如一条衔住自已尾巴的蛇,又恰似这样一句禅语:“初心即正觉”。
    毫无疑问,对于有创造力者来说,无论历史还是现实,都只是其思考的出发点和素材。因此,就像常言说的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样,事实上有着许多个希腊。从已有的译著来看,塞弗里斯的希腊,至少可以分为四个层面:神话与历史的希腊、现实的希腊、自然风物中的希腊与未来的希腊。
    对于希腊作家来说,地中海独特的风光,作为历史与现实的一部分,是他们与伟大的古代作家们所共享的唯一事物,是其作品中最容易辨识的成分,也尤为所有非希腊的评论家所过分强调。而我相信这其实只是一个误会——怎么说呢?造成蒙田与朱熹之不同的,并不是鹅毛笔与毛笔的差异。与之相近的,是那些作为某种恢宏事物之残留物的古希腊文物。在塞弗里斯的诗歌里,它们既代表了应该抛弃的死去的一切,也是联系今人与古人的更为直接的桥梁,是黄金时代一切令人向往的事物的载体,是掩埋在泥土黑暗深处的生命与民族的根须;从而既是他获取力量的源泉,也是造成他无比沉重之绝望的原因——“醒来时手捧着这颗大理石的头颅,/它耗尽我双臂的力气,然而我却不知/将它靠在何处。/我从梦中醒来它却跌入梦中/就这样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难舍难分。”(塞弗里斯:《神话与历史》)
    然而,思想只能产生于绝望,正是在这里,塞弗里斯找到了自己的阿基米德支点——即在创造中不断形成和被肯定的、未来的希腊。“这种信仰受到希腊国土上一切信息的熏陶,扩大和吸收了我们以为早已灭亡的神话,通过实际是同一回事(如赫拉克里特所言)的狄奥尼索斯(象征生的酒神)和哈利斯(象征死的冥王),并在经常寻求另一种复活,一种再生:‘崇高的希腊’。”——“再待片刻/我们将看到杏仁花怒放/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烁/海水碧波荡漾//再待片刻”/让我们站得更高一点。”
    看清眼前的事物,需要一种近乎奇迹般的禀赋,即使是伟大的抒情诗,也大多是在事后写成。只有那些深谙要领者的长期凝视,才能发现真正的诗。将广阔的现实纳入诗歌,是以后的事,正如我们看到的,塞弗里斯以对神话和历史的反思,开始了自己的写作。
    与同时期写作的卡瓦菲斯对神话学的厌恶正相反,对于从泰勒斯和柏拉图到希罗多德和修西底德的所有古老文化,包括至今仍残存的遗迹,以及自谢里曼以来大量惊人的考古发现,塞弗里斯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着精深广博的素养。其前期的诗歌代表作,即赫然名之为《神话与历史》。当然,他既未浅薄地停留在对所谓“悠久历史”的自我陶醉中,亦未卖弄智巧给之予所谓“新的诠释”,而是以对重大现实问题的思考之光,把精挑细选来的历史碎片充分照亮。
    奇怪的是,似乎越是明显的事情,就越是容易引起误解;正如其诗歌中的自然风物一样,在塞弗里斯对待传统的态度上,我们再次看到了许多论者的迷误。以对事实之考据为目的的历史学的含糊性,是由于矛盾的证据,或对证据的矛盾解释,而对于面对历史的诗歌来说,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其先天的隐喻特质。其实,它甚至不屑于去发现事实背后的所谓 “真相”,神话与历史,只是诗人为演奏自己的乐曲而选择的乐器,就如同钢琴或风笛。比如,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在一个世代信奉希腊东正教家庭里出生并长大的塞弗里斯,必然对古希腊有着比基督教更多的了解,但是只有在其日记、书信和评论等散文作品中,我们才偶尔看到对后者的涉及,而在其全部诗歌创作中,即使作为素材和修辞,基督教文化元素也极少出现。这也是希腊现代史中,多数优秀作家不约而同的刻意选择。对于任何民族,都不存在什么“客观的”传统,所有传统,都是当下的创造,是基于未来的一种选择。所以说,看不见未来,就看不懂过去,也看不清现在。
    无论神话里的特洛伊战争,还是古希腊的希波战争与伯罗奔尼撒战争,比起塞弗里斯那一代人在20世纪所亲历的动荡的深度与规模来,都宛若儿戏不值一起。当我们回顾20世纪上半叶的人类史,奥登的话就一遍遍回荡在我们的心头——“我们都是应征到这个时代来的士兵!”
    由于缺乏足够的传记材料,我们无法看到,塞弗里斯始于十二三岁时的诗歌写作,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年的那几场巴尔干战争所引起的震惊。我们知道,作为浪漫主义以来一场最伟大的心灵解放运动,通过激发和运用潜意识以打破理智对心灵的桎梏,超现实主义思潮给所有文学艺术带来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而塞弗里斯在巴黎学习法律的后期,正是这一思潮如日中天的时刻,但是他却仅将之视为一种激情奔放的技巧革命,只在读到艾略特的象征主义诗歌时,其心灵才被如痴如醉地被唤醒,这其中的原因,无疑与他本人强烈的现实情怀有关。
    不少人据此现象强调,是塞弗里斯第一次把象征主义引人了现代希腊诗等等,仿佛他引进了什么先进的科学技术一样。其实,文学创作的方法与风格特征,只在它们为谈论提供了方便时,才有一种实用主义的意义。文学的生命力,既非取决于流派之间的较量,也不受时间先后的影响,甚至也不以其流布的时间与范围来衡量。一切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正是在同一个平面上,显示着各自的伟大。无论在思想还是文学领域,所有雄心勃勃的写作者心里都明白,他与自己之外和之前的全部伟大的先行者,是处于同一个运动场的竞技者。
    现代希腊的独立,某种程度上讲,是欧洲新古典主义艺术、尤其是浪漫主义思潮的间接产物。正是大量光辉的文学艺术,激起了欧洲人对希腊的光荣往昔与被奴役现实的热烈关注,同时也唤醒了希腊人民充满强烈自尊的自我认同意识。这也就是对民族性的追寻和确认的热情,之所以如此鲜明地成为了希腊现代文学之基本特征的原因。从19世纪前半叶“新雅典派”的主将索洛莫斯、“1880年代”的帕拉马斯,到塞弗里斯和埃利蒂斯,以及今天仍然活跃在电影界的导演安哲罗普洛斯,一代代人的精神,被这种追寻和确认的犹豫与焦虑、以及偶或的欣喜所鼓舞和统辖。鉴于此欣喜并非来自认知的结果,而是来自创作的过程,是艺术而非思想的赐予,联系到人们为自己设定的宏大目标,不难想象,此种愉悦之与心灵,就像辽阔的地中海,无论怎样强烈的太阳,也只能使其表面的温度约略得到一点提升。
    除去对“崇高希腊”的瞻望,塞弗里斯的诗歌里,还弥漫着一种源自亲身经历的、“流亡的异乡人”的忧伤,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的悲悯,对于各种暴力与愚昧的反抗。——“无论走到哪里,希腊都在把我伤害”(《以G•S的方式》),“你知道这些房屋极易愤怒,倘若它们被你掠夺一空”。而在《海伦》里,他谴责和嘲笑了一切战争的虚妄和荒唐——持续了10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原本只为了争抢美女海伦。然而,据欧里庇得斯的同名戏剧,海伦却是在双方皆不知晓的情况下去了塞浦路斯。与帕里斯同床而眠的,只不过是海伦的一个幻影,是神祗愚弄人类的诱饵!“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塞弗里斯:《海伦》)难道这些古代神话仅仅是一个隐喻?甚至就像当代人类学家们所说的,一切诗歌、思想和文化,都仅仅只是一个隐喻?而一代又一代的思想者,如此前仆后继地用自己的生命创造和丰富着它们——这是为什么?
    至此,我们一直在努力分析,塞弗里斯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诗?却没有去讨论,他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又如何写出这样的诗的,我知道这才是许多人更为关心的问题。然而,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过程,与写出一首诗一样,是一件复杂到难以言说的事情,几乎就像一个秘密。在这方面,常常充斥着一些吞吞吐吐和故作玄虚,就像大人捂住口袋,想让小孩相信里面有糖。而我则更愿意相信塞弗里斯在《给一个外国朋友的信》里所引的圣约翰的一句话——“一个学习某种艺术最精细之处的人,往往不凭借那些初步的知识而径直走进幽深的境地,因为,如果他不把那些东西抛在后面,就休想从它们中解放出来。”过分的思考,正如过分的文学性一样,是妨碍心灵飞翔的孔雀尾巴。
    如果我说,塞弗里斯的全部文字只是同一首诗,那就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雪莱早就说过,有史以来的诗人们,共同写的是同一首诗;爱默生说,所有的诗人,只是“一个”诗人的不同化身;马拉美说,世界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达到一本美的书的境界;而帕斯认为,所谓文明史就是人类对于宇宙秘密的“翻译史”。列举至此,我原本打算予以讨论的,诗歌到底可不可以翻译的问题,就业已失去了意义。我觉得自己还是同意帕斯所说的为好——既然创作也是“翻译”,那么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就不仅是可行的,而且是完全必要的。很可能,艾柯所谓“误读”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个误读——因为它暗示存在着一种“正确的读”。早在1987年和1995年,以翻译《草叶集》而闻名的李野光先生,就两次从英语转译了塞弗里斯与埃利蒂斯的诗集,对中国当代诗坛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今年5月,译林出版社又一次推出了由李瑞洪先生翻译的,塞弗里斯与埃利蒂斯的两本诗集:《塞弗里斯诗选》与《理所当然》,据我所知,这也是我国第一次根据希腊原文译出。毫无疑问,这是我国读书界一个值得庆幸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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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3-15 22:38 | 只看该作者
灯光幽暗,整个体育场如同长夜中的星空,人们屏住呼吸在等待着壮观的文艺演出的开始,突然,一个黑衣人以低缓、平静的语调在背诵着诗句:   

手持这个大理石头像醒来

我的手臂酸累

不知放它在何地

从梦中醒来的同时

这个头像进入我的梦乡

梦和生活连为一体

无法分离   

解说者告诉我,这位黑衣女人乃是希腊古典戏剧的权威莉迪亚•克尼奥多,诗则是出自希腊著名诗人乔治•塞弗里斯之手。这一刻我愣住了,我实在想象不出盛大的开幕式演出会这样开场。多少次了,最先出现的不是歌星就是球星,再不就是一个群体的场面,热闹、奇异、欢乐,但雅典奥运会没有,它是那么平静,却又无比壮观地让诗歌的光辉照耀着体育场。对此,我除了赞叹,还是赞叹:毕竟是希腊,毕竟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就是不一样!因为这个开场,整个开幕式在我内心中的位置也大不一样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对体育毫无感情的人竟然也装模作样地关注起比赛了。那天,我本来特别疲劳,但还是在半夜里挣扎着起来收看这个开幕式,是因为对希腊有着不同与某些现代国家的期待,希腊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整个奥运会的开幕式就是一首史诗,展示了一个文化大国的风范。

但我随即发现,只有我过分关注这个念诗的细节,在次日重播的录相中,它甚至被毫不留情地删掉,画面上不断出现的是乘着小船的男孩是怎么与总统和奥委会主席会面,是接下来的演出。更不可容忍的是一个什么鸟体育专家在批评开幕式办得“没有体育色彩”,我太理解他的批评却无法不鄙视他僵化的脑壳,是啊,哪怕是在号称诗歌大国的中国,你无法想象这样的场合是谁来背诵李白或杜甫的诗,至于戴望舒、卞之琳或穆旦之类的现代诗人的诗就更滑稽了,或者被看作是“矫情”。但希腊,一个拥有与我们同样辉煌文明也并不乏现代感的古国就这样做了,而且是那么朴素和庄严地开场了。我不明白什么叫“体育色彩”,难道体育就是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在厮杀?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去看斗鸡;体育难道就不需要升华为一种文化和一种精神?我明白了,这种想法和希腊一样太古典太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因为在当今,体育与商业狼狈为奸后,大家看到的只是一味地向人类极限的挑战,是取胜的结果和它所带来的附加效应。于是,人们头脑中的球星常常不是球场上他的英姿,而是他与某个名牌的关系,是他的收入数字,是他的无法统计的绯闻。这与奥林匹克精神是完全背道而驰的。要知道,在希腊的早期是没有职业运动员的,它看重的是参与,是“全民体育运动”,它是人类体魄健美、游戏精神、公平追求和勇于竞争的展现,体育在这里更本真,没有什么比一个健全的生命更值得宝贵,它绝不会拿一个人的生命的健全发展为代价,将一个人从孩童起就与正常的生活隔离开来,把他培养成一个夺取金牌的机器,而后不到中年再淘汰他。这种只是满足了怯懦的看客和卑劣的商人的体育又有什么色彩?

所以,我不想狭隘地将体育与诗歌截然分开,它们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但毫无疑问,诗歌的精神会提升体育的境界。在奥运开始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着希腊诗人乔治•塞菲里斯(George  Seferis,1900-1971)的踪迹。这位诗人1963年由于“他出色的抒情作品,它们充满着一种对古希腊文化遗产之深挚感情”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然而对希腊辉煌的古文明的崇敬和随同祖国命运的浮沉一起在诗人心中激起反响,在现实中,希腊给他的不是辉煌而更多是失败感、挫折感,也正是这样使得诗人比任何时候都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祖国。诗人生于小亚细亚的斯弥尔纳城,1922年,小亚细亚事件发生,诗人的故乡斯弥尔纳并入土耳其,他成为失去故土的浮萍。这种打击还不止一次,1926年起,诗人进入希腊外交部任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腊被的国占领,他又随政府流亡国外,还有一个比维护祖国利益的外交官在这个时候更痛苦的吗?当这种情绪,转化到诗歌写作的时候,他的诗中梦幻的色彩和忧郁的情绪、辉煌的赞叹与现实的忧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如同希腊先贤们同样的诗风:“希腊人翱翔于天空,而他们的脚却仍踏在地面上。”在陈映真先生主编的《诺贝尔文学奖全集》(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中,我找到了塞弗里斯(此书译作“谢斐利士”)的诗集和更多的背景介绍。现有的资料是这样介绍塞弗里斯的文学成就的:塞菲里斯是现代希腊文学的杰出代表,他的创作是从一开始便引入瞩目。他的第一本诗集《转折点》(1931)以内涵丰富的隐喻、简练而凝重的手法,清新明快的语言,向当时沉闷萎靡的希腊诗坛提出挑战。评论家认为,希腊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30年代”是以塞弗里斯的这本处女作为起点的。作为他创作成熟标志的诗集《神话和历史》(1935),受到批评家的普遍赞扬。这部由24首无题短诗组成的杰作,被认为是西方现代诗歌中现实与历史交相辉映的成功典范之一。在《航海日志》(1940-1955)中,诗人的创作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他将写实、象征、抒情、幻想糅为一体。表现自己对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思考……

在开幕式上朗诵的诗就出自于他的诗集《神话和历史》(又译作《我的历史神话》),在题词中,诗人引用的是兰波的话:“要是我有食欲,也只能尝尝泥土和石头。”表明这是一首首植根于泥土深处的歌。被朗诵的那首诗是这组诗的第三首,小标题为《记着你被处死的浴池》,题目出自埃斯库罗斯的名剧《复仇女神》,是奥瑞斯忒斯在其父亲的墓前,回忆起被处死之地的浴池的场景。不妨录下由李魁贤先生译出的全文:

我醒来,双手捧着大理石头像

使我的手肘疲累至极。何处可放?

正当我从梦中脱身,它刚坠入梦中

我们的生命就合一,如今难以分离。   

我瞪视着眼,不开不合,

我对着始终欲言的嘴巴说话,

我压制着已突出外皮的脸颊。

我再也无能为力。   

我的双手失去,又回到我身上,

残缺不堪。   

这其实是一首苦痛的诗,在梦与现实中挣扎的无力感非常强烈,但另外一种力量——虽然遭遇压制却始终不肯屈服的力量——也在不断生长,尽管残破不堪,但这种不息的力量却让我“失去”的“手”再次回到“身上”。依迪丝•汉密尔顿在《希腊精神》一书讲到希腊人的生命观,我看完全可以借来阐释这首诗的内在意蕴:“希腊人深切地、无比深切地知道生之无常和死亡之切近。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强调所有人类的种种努力都是短暂的、无用的,一切美好的、使人快乐的事物都会转瞬即逝。甚至当品达在赞颂竞赛胜利者的时候,生活对他来说也只是‘幻影之虚梦’。但是,即使在希腊最黑暗的时代,他们也从来没有失去生活的品味。生活永远是奇妙的、令人欣喜的,世界永远是美好的,而他们,永远为生于其中而欢歌。”

希腊人是较早窥破命运真谛和懂得生之快乐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更清楚在生命中精神因素的宝贵,在物质与精神的两端,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度”,而不愿意让杠杆完全倾斜到物质一端,奥运会的开幕式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一再注意到它对精神、文明的强调,体育是它们的产物,诗歌也是他们的产物,更重要的是需要一种纯洁,就是不要拿精神去做敲门砖谋取物质的纯洁;还有投入,就像古希腊人一样,游戏的时候是整个生命参与的投入。我没有去过希腊,但这个开幕式却让我觉得它仍然是一个充满想象的地方,我知道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已不多了,正因为这样,人们才会那么痴情地遁入到文字的世界中,但我也知道对诗歌的厌倦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情绪,这种情绪反转过来是指责诗人的失职诗歌的退步,甚至还有恬不知耻地说诗写得他都看不懂……诗歌的阅读需要一定难度的,一看就懂那是顺口溜,别忘了诗可是语言皇冠上的明珠啊!先保持对诗歌的热爱,再研究懂不懂好不好的问题吧,希腊人能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念诗也在提醒我们: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中不应当放弃对自我心灵的关怀,让梦与生活连为一体,让生活中有梦,这不仅是观看体育比赛的放纵、发泄和狂欢,还需要一种纯洁、庄严和生命的真诚投入。

那么,让我们带着爱琴海式的蓝色梦想再感受一下塞弗里斯忧郁的抒情吧:

这里是海的堡垒,爱的堡垒的终点。

有一天会在我们告终的地方生存的人,

如果脓血会上升溢流他们的记忆,

让他们别忘了我们,常春花中无力的心灵

让他们把牺牲者的头转向黄泉。

万事已空的我们会教他们和平。(《我的历史神话》最后一首)

为什么天空如此湛蓝
  使我再也无法离开大地”
  
  1、记得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客体,其优美之处经久不衰。在我们的生长过程中,我们都曾被美所击中,所折服。我们也曾体会到那经久不衰的美。它尤其体现在我们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在一个充满相对事物的社会里,发现、感受着唯一和绝对。
  情人眼里出西施,几乎大多数人,在自己的青春年代都像少年维特一样怀着春,烦恼而又钟情。我们与自己的恋人相对而坐,读着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时,我们热泪盈眶,“多少人爱你的青春,爱你的美貌……/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们常常会为影视文学作品中为爱而献身的行为所感动,假想着自己同样的所作所为。初恋,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们蒙昧的青春时代,在我们前进道路的上空照亮了一轮太阳。
  今天,当我竭力回想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爱情生活时,我为我们激情的平缓所庆幸。我们曾经经历了感情生活炽烈的烧灼,经历了黑暗和痛苦。当我们看到阿拉贡的诗,“什么是仍然值得人们为之献身的事物?”时,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又发出了疑问,我们重新衡量着我们的追求和道路,以及付出和意义。
  
  2、我无法将第四代人的诗歌历程一一道出。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不同风格,追求的诗人像满天的繁星,各有自己的位置又相互照耀。尤以第四代中的诗人更为明亮。他们从一己的生活体验,上升到大众乃至人类共同的体验,使得个体在人群中闪光,也使得诗意在日常生活中显现。借鉴、探索、磨练,时间已经造就了一批富有才华,富有激情,同时深谙诗艺,深谙生活真谛的诗人。
  
  3 、从朦胧诗开始,中国的诗歌就在探索着一种有别于“五•四”以来传统诗歌的新路子。这种探索曾引起诗歌界巨大的震动,也引来部分老诗人的指责和疑问。
  这是一次诗歌观念的巨大改变。
  从朦胧诗开始,到后朦胧诗写作时期,中国诗歌逐渐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复活,从长期以来单纯政治武器以及单纯“言志”功能中摆脱,过渡到了一种自足、完善、自律,向存在的领域全面开放的诗歌时期,诗人在一年年成熟,诗歌也在健康、有序地发展。具有职业意识的诗人在大量涌现。
  塞弗里斯曾说,诗人只有在深感必要,并且能够成功地将诗意传递给别人时,才配享有诗人的称号。为了成功“传递”,80年代以来以第四代人为主流的诗歌队伍积极探索,勤奋创作,不但研究诗歌的发展规律,而且对诗的结构、节奏、韵律、语速、词汇光泽、意象的重量、原素、空白等诸多因素进行定性、定量研究。他们把握发展中的汉语,分享大师们的秘密,研究诗艺,研究诗歌史,从人类诗歌发展的长河中去粗存精,广泛借鉴,并用巨大的人类知识和经验来重新审视人类生活,来发现日常生活以及永恒生命中闪光的东西。不论是否出现传世之作,这种思路以及追求决定了中国必然会因此出现诗歌大师。
  
  4 、对诗艺的研究以及诗歌观念的逐步完善,使得当代诗人提出了“知识分子写作”这一术语。这里的知识分子不是单纯的农民所指的“识字分子”,他应该是掌握了较全面的人类知识,理解并体验到较丰富的人类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对诗歌技巧的掌握以及语言艺术的库存准备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坚信“要想拿出一杯水,自己必须拥有一桶水”这一原则。
  在研究掌握了技巧后,第四代人曾共同遇到题材选择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像藏族谚语中所说,“自己无驴,不议论别人的马”。我们不光停留在用身体思考的写诗阶段,而是用大脑,乃至用心灵思考。我们立足自己的生活生命,思考我们的心感灵受到的一切问题,思考从日常生活,到爱情、时间、生命以及死亡这一类永恒话题。这一类题材,在每个诗人的创作过程中都会遇到“…是怎样地向我伏下身来,接触到我,给我以清晰的,金属的一击(里尔克)”这类触动。
  到今天为止,在这一观念上思考较为深远的,当属西川、开愚、孙文波等一批60年代初出生的诗人,当他们将诗歌从道德层次的追求上升到审美层次的追求时,这一启迪使得诗歌的道路突然间无比开阔,诗歌不但有拒绝具体生活、易走极端的“纯洁的诗”,而且应该有包容万物的“人道的诗”。正如美国诗人辛普森在《美国诗歌》一诗中所写到的:“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须有一个胃能消化/橡胶、煤、铀,和众多的月亮和诗”。当诗歌上升到审美层次时,诗人不只在作品中表达美好愿望,肯定生命,同时也接受了与真、善、美相对立的假、恶、丑。
   当诗人写到小动物被狮子扑食时,不但有恐惧,而且眼中含着默许,这样的诗歌才真正进入了生命本身。包括第四代人中的小说家余华在内的一大批作家都已在审美的层次上进行创作。《活着》就是极典型的倒子,他将一个像《老人与海》中桑第亚哥一样的热爱生命,顽强生活的老人的一生写得真实、准确,血肉丰满,性格层次分明。这就是真实的人性。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使得我们大多数诗歌实践者认识到,诗歌创作并非只是青年人的事业。它更多的是成年人的事业。成年人成熟、有经验,对事物理解全面、深刻,他们不像青年人对生活抱有幻想、假想,或者全盘肯定,或者否定生命。成年人对生活的理想建立在对生活深刻而全面的理解之中,尤其是第四代人中的成年人,他们真实而不虚妄,了解生活,理解生活,知道自己的道路,只是信心十足,坚定地向前行走。他们籍此创作的诗歌,丰厚、智慧、精确,能发现日常生活及生命中的诗意,真正阐释生活,使事物显出它为人忽略的真实。也因此,只有成人才能创作庞德所言“作真见证的艺术”,使人们认清他们的“内在本性和处境”。青年诗人孙文波曾就此谈到,“我宁愿看到诗歌在准确的轨道上运行,而不是对技巧的误解下对技巧的溢用”。
  
  5 、从生活的角度来看,诗歌意味着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同时也是对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更深刻的理解,意味着诗人对个人及人类生活的再解释。这种解释体现了一种智慧的、清醒的、认真的生活态度。它同时给这个世界赋予了美感和光泽,给人类提供了观察世界的一双独特的眼睛。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才有了“诗歌可以帮助我们生活”的认识。
  作为一代人,第四代人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是在诗意的薰沐之中度过的。诗性的眼光使这代人的成长历程既浪漫,又实际。生活方式与创作的关系在这代人身上得到了较好的处理。那些行为上自我戏剧化,大于诗歌的诗人在渐渐消失。而生活与诗一致,甚至生活小于诗的诗人在悄悄涌现。白天是保险公司副总裁,夜晚构思着《关于最高虚构的笔记》的美国诗人斯蒂文斯的生活与写作关系的处理方式,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诗人的赞同。诗人感觉的到位以及诗歌发展的日益成熟,使得中国的诗歌发展出现了前所未见的高峰。
  据有关人士统计,每年约有70万诗人固定给全国省级以上报刊投稿。中国曾出现诗人泛滥的局面,但这种繁荣是虚假的,商品经济的最大好处就是冲刷淘汰了一批伪诗人及假诗人,纯洁了诗歌的队伍,留下一批真正的精神王国的探索者,在向周围的世界“苦苦坚持赠送礼品。”
  这批人也就是施蜇存老先生所希望弟子中留下的“深夜的、文化的守门人”。比利时国王见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归来的梅特林克时在发抖,他对梅特林克说,“我只是世俗之王,而你,是精神之王!”在精神王国探索的灵魂,将永远受到世人的崇敬。
  
  6 、一位第四代人中的青年诗人在诗中写道,“为什么天空如此湛蓝/使我再也无法离开大地!”这可以说是这一代人诗歌观念的逼真写照。正因为热爱那湛蓝的天空,热爱高远的理想和信念,热爱真理以及神,热爱梦想以及永恒的虚空,才使得我们更加热爱脚下的土地,热爱具体的生活,热爱这真实的生命。昆德拉曾在其小说《不朽》中用两幅图案描述过两个不同命运的姑娘。
  前者是妹妹劳拉,充满梦幻,昂首望天,可身体下坠,还有那对同样沉重的乳房,都朝向地面,紧紧地拽住了梦幻的升腾;后者是姐姐阿格尼斯,她的身体像火焰一样腾起,头却总微微低垂,一个注视着地面的怀疑论者的头。
  昆德拉曾经生活在一个和中国有着同样人性遭际的国家,他的经历和他的才华,使他成为本世纪仍然活在世上的最伟大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是我们认识我们生存的时代以及人的最好的镜子。他对人的本性和人的特质的入木三分的剖析和认识,应该使得人类在对自身的认识上迈出了很大一步。
  昆德拉对人可以用符号画出本质,如果用同样的方法来描述第四代人的文学以及思想观念,那就可以用一幅图表示:两个一样粗细的箭头,一个指向上,一个指向下,结合在一起,平衡而稳固。
  这样一幅图将既富于理想、满怀向上的活力,又平和务实,牢牢立足具体生活的一代人表述得形象生动。
  我们进一步理解了这两句诗:
  为什么天空如此湛蓝
  使我再也无法离开大地!

乔治•塞弗里斯的诗,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小亚细亚沦陷(1922年,希腊军队战败于小亚细亚,导致上百万的希腊人离开家园)后的希腊民族危机时,在历史与现实的多棱镜中,诗人不仅看到了民族的衰落,而且意识到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的荒原。
“整个早晨我们都在环视城堡
起点始于阴影笼罩的地方,那里的大海
黛绿而无光,一只死孔雀的胸脯
如同没有裂缝的时间迎接我们。
岩石的脉络从高处下降
赤裸,繁密而盘错的葡萄藤
在碰击水的刹那间吸取了活力,
而追踪它们的眼睛
却在拼命挣脱这令人疲乏的摇摆
逐渐丧失了气力。”
               ——《阿西尼国王》
阿西尼位于希腊埃皮扎美罗斯附近的阿尔奥利塔,1922年在那里的海滨发掘了迈西尼时期的城堡。一座辉煌一时的城堡已经沦陷到时间的大海中。诗人对遗址敏感的,悲观地加以嘲弄,因为他对文明的荒原感到失望。“我心爱的一切都已彻底消失/随着去夏还是那样簇新,却在今秋狂风中倒塌的房舍。”
塞弗里斯站在废墟上歌唱,关注历史的衰落,关注毁灭。大师歌唱苦难。大师历经的苦难,是世界,人类,宇宙的苦难。他一步步地接近死亡。“在残酷的黑夜中的拱顶上/灵魂在踩踏,快乐带着命运的响动迅疾而过/面孔烧着了,发出瞬间的亮光/随即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具有绝对意义的生命在黑暗的死亡中才得以显现,那么短暂,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是终极语言。
诗人的抒情成分逾来逾少,却更系统地、更尖锐地使用讽刺手法。他赋予作品更多的变化和更强的力度。戏剧性出现。
对废墟的研究其实是对一幕伟大戏剧的研究。历史戏剧般地不断重演。诗歌因而只能在戏剧冲突中增强力度。抒情语言的泛化只能掩盖历史的悲哀,它使世界沦为虚伪的美丽和一场骗局。“而你处在一座敞着许多窗户的房子里/从这屋串到那屋,却不知/光从何处开始眺望,/因为松树将要消失,/还有映照的群山和鸟的啾叫/大海将要枯竭,破碎的玻璃,从北到南/你的眼睛将被白昼的光明注入一片空虚/如同刹那间中断了的所有蝉鸣。”这才是废墟的最后内涵。所有抒情都不能抵达这一高度,只有冷峻的国王的目光才能将我们不断提升,返回原始的起点,站在黑暗上面俯视黑暗,用绝望的光明点亮存在的空间。
大师的毁灭感只是源于对民族、人类、宇宙的热爱而产生。之所以为大师,是因为他关注这一切,理解它并憎恨它下面的丑恶。诗人是博大的爱者,以痛苦的深刻为我们普及着爱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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