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欢迎实名或常用笔名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513|回复: 13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大师之道] 布罗茨基:本世纪一位诗歌巨匠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布罗茨基从1955年开始写诗,多数发表在由一些青年作家和艺术家所办的刊物《 句法》上,并通过诗朗诵和手抄本形式流传于社会。卓异的诗才很快使他崭露头角,被称作“街头诗人”,并受到阿赫玛托娃和其他一些文化界人士的赏识。1963年发表的著名长诗《悼约翰•邓》是他早期创作的代表作。1964年,布罗茨基被法庭以“社会寄生虫”罪判处5年徒刑,送往边远的劳改营服苦役。服刑18个月后,经过一些苏联著名作家和艺术家的干预和努力而被释放,获准回到列宁格勒。从此,布罗茨基的作品陆续在国外出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2 | 只看该作者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诗人。70年代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境,流亡美国,后入美国国籍。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此文是他于1984年在威廉斯学院作的毕业典礼致词。
真名网 www.zmw.cn
  一九八四届的女士和先生们:真名网 www.zmw.cn
  无论你们多么勇敢或谨慎,在你们的一生中,都一定会与所谓的恶进行实际的接触”。我指的不是某本哥特式小说的所有物,而是,说得客气些,一种你们无法控制的可触摸的社会现实。无论多么良好的品性或精心的计算,都难以避免这种遭遇。事实上,你越是计算,越是谨慎,这种约会的可能性就越大,损害也就越深。这就是生命的结构,即我们认为是恶的东西可以说是无所不在的,仅就它老是以善的面目出现就能说明这点。你永远不会看到它跨进你的门坎宣布:“喂,我是恶!”当然,这表明了它的第二种属性,但是我们从这种观察所获得的安慰往往被它出现的频率所窒息。
  因此,较审慎的做法是,尽可能密切地检视你有关善的概念,容许我打个比方,去细心翻查一下你的衣柜,看是不是有一件适合一个陌生人的衣服。当然,这有可能会变成一份全职的工作,而确实应该如此。你会吃惊地发现,很多你认为是属于你自己的并认为是好的东西,却能轻易地适合你的敌人,而不必怎样去掂量。你甚至会开始奇怪到底他是不是你的镜中之影,因为有关恶的最有趣的事情无过于它完全是人类的。温和一点说,世上最容易翻转过来并从里到外碰得焦头烂额的,无过于我们有关社会公义、公民良心、美好未来之类的概念了。这里,一个最明确的危险讯号是那些与你持同样观点的人的数目,与其说是因为一致的意见具有沦为一言堂的本领,不如说是因为这种可能性——隐含于大数目中——即高贵的情感会被伪装出来。真名网 www.zmw.cn
  基于同样的原因,对抗恶的最切实的办法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怪癖。即是说,某种难以虚假、伪装、模仿的东西;某种甚至连老练的江湖骗子也会不高兴的东西。换句话说,即是某种像你自己的皮肤般不能分享的东西:甚至不能被少数人分享。恶吮吸的是坚固。它永远借助大数目,借助可靠的花岗岩,借助意识形态的纯正,借助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均匀的裹尸衣。它借助这类东西的癖好应该说是与它内在的不安全感有关,但是,相对于恶的胜利来说,明白这点同样难以获得多少安慰。真名网 www.zmw.cn
  恶确实胜利了: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在我们自己身上。有鉴于它的幅度和强度,尤其是有鉴于那些反对它的人的疲累,恶今天也许不应被视为伦理范畴,而应视为一种再不能以粒子计算、而是在地理上进行划分的物理现象。因此,我对你们谈论这一切的理由与你们年轻、初出茅庐和面对一片洁净的页岩毫无关系。不,那片页岩是黯淡、肮脏的,很难相信你们有足够能力和意志去清理它。我谈话的意图只是想向你们说明一种抵制的方法,也许有朝一日用得上。这种方法也许可以帮助你在遭遇恶之后不至于弄得太脏,尽管不见得会比你们的前辈更出色。不过,我心中想的却是“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这一盘有名的生意。真名网 www.zmw.cn
  我猜你们已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听过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和其他很多人对这句来自“山上宝训”的话所作的解释了。换句话说,我猜你们都已经熟悉非暴力或消极抵抗的概念,这个概念的主要原则是以善报恶,即是说,不以牙还牙。今日这个世界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至少表明了,这个概念远远没有受到普遍的珍视。它不能深入民心有两个原因。首先,实践这个概念需要有充分的民主,而这正是地球百分之八十六地区所欠奉的。其次,谁都知道,让一个受害者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而不是以牙还牙,充其量只能得到道德上的胜利,也即得到某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出于本能地不让你身体的另一边遭受另一记重击是有其道理的,因为谁都会担心,这样做只会使恶得寸进尺;担心道德胜利可能会被宽宏大量的反面所误解。真名网 www.zmw.cn
  还有其它更严重的理由需要担忧。如果那第一拳没有把受害者脑中的所有神志都打掉,他也许会明白到,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无异于操纵攻击者的犯罪感,且不说他的报应。这样一来道德胜利本身就不见得很道德了,不仅因为受苦经常有自我陶醉的一面,还因为它使受害者优越起来,即是说,胜过他的敌人。然而,无论你的敌人多么恶,关键在于他是人类;尽管我们无能力像爱我们自己那样爱别人,但是我们知道,当一个人开始觉得他胜于另一个人,恶便开始生根了。(这就是为什么你首先被打了右脸颊。)因此,一个人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给敌人打,充其量只能满足于提醒后者他的行动是徒劳的。“瞧,”另一边脸颊说,“你只是在打肉罢了。那不是我。你打不垮我的灵魂。”当然,这种态度麻烦在于,敌人可能恰恰会接受这种挑战。真名网 www.zmw.cn
  二十年前,下述情景发生于俄罗斯北方无数监狱其中一个放风场里。早上七点钟,牢门打开了,门坎站着一个看守,他向囚犯们宣布:“公民们1本监狱的看守集体挑战你们这些囚犯,大家进行社会主义竞争,把堆在我们放风场里的木材劈光。”那些地方没有中央暖气,而当地警察,不妨这样说,他们消耗掉附近所有木材公司的十分之一产品。我说的这件事发生时,放风场看上去十足是一个贮木场:那些木材堆得两三层楼高,使监狱本身的平房四方院形同小巫。木材显然需要劈,不过这类社会主义竞争却并非第一次。“要是我不想参加呢?”一名囚犯问道。“嗯,那你就没饭吃,”看守答道。
  然后他们给囚犯们分发斧头,于是开始劈木材。囚犯和看守们都热情地于起来,到中午时分,他们全都筋疲力尽,尤其是那些永远营养不良的囚犯。看守们宣布小休,人们坐下来吃饭:除了那个提问题的家伙。他继续挥舞斧头。囚犯和看守们都取笑他,大概是说犹太人通常被认为是精明的,而这个人……诸如此类。小休之后他们继续干活,尽管速度已多少变慢了。到下午四点看守们停下来,因为他们换班时间到了;不一会儿囚犯们也停下来了。那个男人仍在挥舞手中的斧头。有好几次他被人要求停下来,但他不予理睬。看上去好像他获得了某种节奏,而他不愿意中断;或者是不是那节奏令他着魔? 真名网 www.zmw.cn
  在别人看来,他就像一个自动机器。到五点,到六点,那柄斧头仍在上下挥舞。看守和囚犯们这回认真地瞧着他,他们脸上那嘲弄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先是迷惑继而恐惧。到七点半,那男人停下来,蹒跚地走进牢房,倒头大睡。在他以后坐牢的时间里,再也没人号召看守和囚犯进行社会主义竞争,尽管木材堆得越来越高。真名网 www.zmw.cn
  我以为那个家伙能这样做——连续十二小时劈木材——是因为那时他还很年轻。事实上他那时是二十四岁。仅比你们略大。然而,我想他那天的行动可能还有另一个理由。很可能这位年轻人——正因为他年轻——比托尔斯泰和甘地都更记得“山上宝训”的内容。因为耶酥讲话有三联征的习惯,那个年轻人可能记得上述那句话并非停止在但要是有谁往你右脸颊猛击一拳,就把另一边也凑过去而是继续下去,没有句号或逗号:而要是有人想根据法律控告你,拿走你的外衣,那就把大氅也给他;要是有人想强迫你走一里路,就跟他起两里吧;真名网 www.zmw.cn
  全部引述下来,可见这些诗行事实上与非暴力或消极抵抗,与不以牙还牙和以善报恶没有什么关系。这几行诗的意思一点也不消极,因为它表明。可以通过过量来使恶变得荒唐;它表明,通过你大幅度的顺从来压垮恶的要求,可使恶变得荒唐,从而把那种伤害变得毫无价值。这种方法使受害者处于十分积极的位置,进入精神侵略者的位置。在这里可以做到的胜利并不是道德上的,而是生存上的胜利。那另一边脸颊起到的作用并非使敌人有犯罪感(这是他绝对可以消除的),而是揭露他五官感觉在整件事情上的毫无意义:就像任何大量生产一样。真名网 www.zmw.cn
  让我提醒你们,我们在这里谈论的并不是涉及公平决斗的情况。我们是在谈论一个人一开始就处于无望的劣势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换句话说,我们是在谈论一个人一生中非常黑暗的时刻,他对他的敌人的道德优越感既不能给予他抚慰,他的敌人又太过于恬不知耻和没有任何侧隐之心,而他仅有脸颊、上衣、大氅和一双仍能走一两里路的脚可供调遣。真名网 www.zmw.cn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有高明的计策可言。因此,把另一边脸颊也凑过去应成为你有意识的、冷静的、慎重的决定。你得胜的机会全靠你是否明白你正在干什么,无论这机会多么渺茫。把你的脸凑过去给敌人打,你要明白这仅是你的磨难和那句箴言的开始——你要能够看清“山上宝训”的整个环节,看清所有那三句话。否则,断章取义会使你伤残。真名网 www.zmw.cn
  把道德建立在一句错误引述的话上只会招致厄运,或最终变成精神上的布尔乔亚,享受那最终的舒适:也即他的判罪。无论从哪个例子说(后者由于参与善意的运动和非牟利组织而最不讨好),结果都只会向恶屈服,推断对于它的弱点的理解。因为,容我提醒你们,恶只能是人类的。把道德建立在这句错误引述的话上并没有为甘地之后的印度带来什么改变,除了它的政府的肤色。从一个饥饿者的角度看,无论谁使他饥饿都是一样的。我猜他可能更愿意让一个白人来为他的悲惨境况负责,不说别的,且说这样一来,社会之恶也许会从别处出现,并且也许不及落在他自己的族类手中受苦那么可怕。在外族的统治下,毕竟仍有希望和幻想的余地。真名网 www.zmw.cn
  托尔斯泰之后的俄罗斯情况也相似,把道德建立在这句错误引述的话上严重地削弱了这个民族对抗警察国家的决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是家喻户晓:在把那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的六十年中,这个民族的面目已变成一个大伤口,以致这个害怕暴力的国家现在索性往那脸上吐唾沫。甚至往世界脸上吐唾沫。换句话说,倘若你想使基督教世俗化,倘若你想把基督的教导变成政治术语,你就需要一道更现代的政治咒语:你需要拥有独创性——至少在你脑中,如果你心中已无余地。因为,上帝与其说是一位善人,不如说是一种圣洁的精神,老是叨念他的善良而不顾他的形而上学是危险的。真名网 www.zmw.cn
  我必须承认,我对谈论这些事情感到有点不安:因为要不要把那另一边脸颊也凑过去毕竟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这种遭遇总是发生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那永远是你的皮肤,你的上衣,你的大氅,而走路的永远是你的两腿。奉劝人家使用这些财产如果不是完全不对的,也是不礼貌的,更别说敦促人家了。我在这里只是盼望抹去你们心中的一种陈腔滥调,它带来很多伤害,很少收获。我还想给你们灌输这样一种想法,即只要你仍有皮肤、上衣、大氅和两腿,你就还不能言败,无论机会如何。
  然而,在这里公开讨论这些问题还有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不仅仅是你们出于本能不愿意把你们年轻的自己视为潜在的受害者。不,这只是清醒而已,这种清醒使我也预期你们当中会有潜在的恶棍,而在潜在的敌人面前泄漏抵抗的秘密是一个坏策略。也许,使我不至于被控叛逆罪,甚或被指把现状设想到未来中去的,是这样一种希望,即受害者永远会比恶棍更富有发明才干,更富有独创性思想,更富有进取心。因此受害者也许有胜利的机会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3#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1 | 只看该作者
这就是布罗茨基的《黑马》。它的特殊意义,就在于它显示了一种马与骑手、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一般读者容易把诗中的这匹神秘的黑马看作是命运的象征,但对诗人而言,它就是前来寻找他的诗歌本身。布罗茨基给我们的启示就是:马与骑手、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构成的正是一种诗歌的命运。正是在这种相互的寻求中,“我们的命运发生了”。
  当然,在最初,这种寻找往往是一个人对诗的寻找,或者说,一个人为诗所吸引并开始了他的寻找。但是如果他在这条路上更深入执着地走下去,他就会渐渐地感到诗歌对他的期待,诗歌对他的要求。当他试图回应这种来自诗的要求和期望时,一种更深刻的相互的寻找就开始了。
  这里我不妨以自己的体验为例。我自己也曾在异国他乡生活过,正是在如布罗斯基所曾描述过的那种完全陌生、孤独、失语的环境中,有某种东西前来找你了,“这即是我的怀乡病:当我在欧罗巴的一盏烛火下读着家信,而母语出现在让人泪涌的光辉中……” 这是我1992年冬在伦敦写下的诗片断系列《词语》中的一节,你们看,这就是诗对一个诗人的寻找:在伦敦的雾夜那一盏烛火中,我们的“母语”就这样让人泪涌地出现了……
  的确,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在根本上就是与母语发生这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就是与语言、与诗歌建立一种如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最亲密、内在的关系。大家都熟悉海子的诗,海子为什么能把他的“麦子”变成中国的“向日葵”?正因为他从生命的内部承担了这一切。“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如果把这句诗中的“你”换成“它”,这句诗就全完了。
  “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这往往也是诗人与诗人的相互寻找。这同样带有一种很深切的性质,因为这意味的是要在茫茫诗(人)海中寻找那来自同一个“星座”的诗人。这种寻求,乃是一种最深刻意义上的自我辨认。当这样一位诗人为你出现、到来,当你不无惊异地发现他“具有你自己的眼睛”(这同样是布罗斯基的一句诗)——在那一瞬,两个诗人化为了一个诗人。
  这里我们又回到了布罗斯基的那句诗:“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是谁的底片?讲到这里,“底片”差不多也快“冲洗”出来了:它很可能就是你自己,或你自己的命运!
  那就衷心祝愿诗歌这匹神秘的黑马,能够来到你们中间寻找它未来的骑手!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本《布罗茨基谈话录》可以当作散文来读。当然不是文学体裁意义上的散文,而是关于布罗茨基别具意味的一生的散文,用苏珊•桑塔格的话说就是诗人的散文,“俄罗斯的二十世纪主要是诗人们的一项成就——但不只是诗歌中的一项成就”,言下之意,还有诗人的散文。正如布罗茨基宣称的那样,伟大的散文,必须被描述成“以其他方式延续的诗歌”。阅读这本《布罗茨基谈话录》,无时无刻不印证着这种伟大的延续。
桑塔格的《诗人的散文》一文,是向二十世纪的俄罗斯的诗人们致敬的作品。桑塔格在文中如此精辟解析了诗人的散文特点:“一般而言,这需要一个包含两种叙述的方式。一种是具有直接自传性质的。另一种也具有回忆录性质的,但却是描绘另一个人,要么是一位同行的作家,要么是一位受人爱戴的亲人。”注意了,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缅怀别人,是对有关自己的描述的补充;诗人通过对他或她的赞赏所展示的力量和纯粹性,使自己避免陷于粗俗的自我主义。在缅怀重要楷模和回忆真实生活中或文学中的决定性的邂逅时,作者等于是在阐述用来评判自我的标准”。迅速回忆一下布罗茨基谈论到的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马托娃,会发现他们的身影确实是相互重叠的,至少不能很清晰的分开。这种阅读印象的获得,并非简单的说他们都是二十世纪俄罗斯的诗人,而是基于他们在一种共同的压迫制度下平庸琐碎而无力的生活,而后又被迫流亡在外的经历所致。当然,现实中的流亡要比那种单纯精神意义上的流亡更悲惨:一种无根的喜悦,漂泊的家园。乡愁的气息会若隐若现的弥漫在他的所有文字的周围,久久不散。
本书的编者所罗门•沃尔科夫跟布罗茨基一样也是一位流亡在外的文化史学家,共同的经历和偶然的机缘促成了这本文化的对话:《布罗茨基谈话录》。很有意思的是,这位编者想把这本书类比于1836年出版的埃克曼编的《歌德谈话录》。每位作者都会对自己的作品寄予过高的期望,这点倒是无可非议,但是我还是觉得这种类比有点不伦不类。埃克曼是歌德的秘书,他不过是单纯记录歌德的言行而已,而在《布罗茨基谈话录》中,两位谈话者从共同的经历出发,一路行来,精神上的历险,积极的对话,辩难,求证,探求的过程不亚于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尤其布罗茨基谈论到他尊敬的那些诗人的时候,思想上的碰撞和交流,无疑衍生了许多精彩之极的言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布罗茨基谈话录》对我们更为真实。桑塔格曾经把她的这位老朋友布罗茨基称之为世界诗人,“部分原因是我不能用俄语读他的诗;主要原因则是,他在诗中达到的那个维度,这些诗在物质标志上,文学指涉上和态度上具有非凡的速度与密度”。布罗茨基在谈话录中同样也涉及到了“诗到语言为止”,“诗歌是加速的思想”以及“每一首诗都是时间的重构”这些诗学理念。这种只有流亡在外的诗人才具有的独特诗学追求源于无家无根的凄凉,抓不住的乡愁,被人剪了舌头一般的孤独。他们所有的寄托都在语言的追求上,所以“家是俄语,不再是俄罗斯”。想想二十世纪俄罗斯的诗歌金链上的那些诗人们吧,他们在1987年的诺贝尔奖上因为布罗茨基的缘故得以一一展现。他在受奖演说中谈到了三位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马托娃,以及另外两位对他同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上的诗人弗罗斯特和奥登。他说时常面对这些身影让他不安,“在最好的时辰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综合——但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若没有他们,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作家我都无足轻重:至少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布罗茨基用他自己方式向他崇敬的那些人致敬,俄罗斯诗歌金链上因为他的存在又得以让伟大得以延续。
阅读《布罗茨基谈话录》有个细节我不得不谈。第五章关于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部分中,谈话涉及到了诗人与政治,诗人与生活。诗人奥登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对诗人影响政治事件的可能性表示了悲观:“我所能写下的反希特勒的东西不曾保护任何一个犹太人免遭毁灭。我所写下的东西不曾令战争提前结束一分钟。”而另一位同样对布罗茨基影响深远的诗人弗罗斯特却认为,诗人改变的不仅仅是现实生活,还有政治。在这个问题上,布罗茨基同意了弗罗斯特的观点,他并且解释说,“诗人的影响伸向它的极限,即是说,世界的极限。诗人用间接的方式改变社会。他改变他的语言、发音吐字,他影响到社会自觉的程度……事实上,诗人是语言的仆人……当诗人的作品被人们所接受,结果是,他们讲的是诗人的语言而不是国家的语言。例如,今天意大利人讲的语言大部分与但丁有关,而不是教皇党和皇帝党机器政纲所造成的。”布罗茨基的此种论调我只能说部分的同意,更具体点说,在常态生活中,没有战争、专制、压迫和暴力的情境中,我比较同意布罗茨基的观点。但是如果在相反的情境中,我估计比奥登更为悲观。
海德格尔像荷尔德林一样发问,在贫困时代中诗人何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我宁愿诗人无为的好,否则,总读到类似中国作鞋的某诗人“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这样的诗歌,时代精神不贫困才怪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1 | 只看该作者
黑马

  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
  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
  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

  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
  它的四脚黑如乌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
  周身黑咕隆咚,从鬃到尾。

  但它那没有鞍子的脊背上
  却是另外一种黑暗。
 它纹丝不动的伫立,仿佛正在沉睡。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心惊胆战。

  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极点。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
  如同肋骨间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处的粮仓。
  我想:我们的体内是漆黑一团。

  可它仍在我们眼前发黑!
  钟表上还只是子夜时分。
 它的腹股沟中笼罩着无边的黑暗。
  它一步也没有朝我们靠近。
  它的脊背已经辨认不清,
  明亮之斑没剩下一毫一丝。
  它的双眼白光一闪,像手指一弹。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惧。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
  为何不从篝火边走开?
  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
  为何呼吸黑色的空气,
  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作响?
  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吴 笛 译)

  该诗为诗人早期的一首代表作(请想想吧,写这诗时,诗人才21岁!)。它显示了布罗茨基不同凡响的心灵禀赋和诗歌才华。怪不得阿赫玛托娃当年逢人便讲布罗茨基的诗是“俄罗斯的诗歌想象力并没有被历史拖垮”的一个有力证明!
  的确,这是一个奇迹,这是俄罗斯诗歌这棵伟大的创伤累累的生命之树上开出的最奇异的花朵。在谈到曼德尔斯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为他所崇敬的诗人时,布罗茨基曾这样说“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辞》)。是的,是总和,但又并非“小于一”。布罗茨基的诗,不仅体现了俄罗斯诗歌最精华的东西,而且充分吸收了英语现代诗的诗艺,体现了不同文明视野的高度融合和一种惊人的创造力。在一篇论述茨维塔耶娃的文章中,他这样写到:“她最终摆脱了俄国文学的主流终究是一件幸事。正如她所热爱的帕斯捷尔纳克所译的她热爱的里尔克的一首诗所写的,这颗星,有如‘教区边沿上最后一所房舍’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使教区居民观念中的教区范围大大的扩展了”。
  布罗茨基自己的诗,也正是这样的从“教区最边缘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
  现在我们来看这首《黑马》。它不仅充满了“俄罗斯式的诗歌想象力”,它所展露的语言天赋更是令我们惊异。《黑马》全诗充满了新奇、独到而精彩的比喻,一读到这首诗,我们便被一种来自语言本身的力量所征服,“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诗一开始就不同凡响。这其实是布罗斯基自己的精神自画像。他“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所以他成为一个诗人。
  我看过布罗斯基很多诗歌随笔和访谈,他始终强调的就是“语言”与一个人的“个性”这两样东西。据说在如今的俄国,仍保存着当年的审讯记录。当女法官问及他的姓名和职业时,他回答“我是一个诗人”,女法官问“何以证明你是一个诗人?”年轻的布罗斯基这样反问:“何以证明我是一个人?”女法官被问住了,但她转而又这样问:“在我们苏维埃,许多作家都受过专们的教育,你说你是诗人,谁教你写诗?”“上帝”,这就是布罗斯基最后的回答!
  仅凭这两个回答,一个不同凡响的诗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诗人定居美国后写下的诗,更是把他的语言天赋和语言的技艺发挥到一个极至,如《言辞片断》(常晖译)中的“并非我在失控:只是倦于夏季。日子荒于你伸手抽屉取衬衣之际”,多么精彩的瞬间感受!我想,这恐怕是任何散文语言都无法写出的一种感受,它达到的,乃是一种“诗的精确”(因而它也有了一种诗的张力)。就在同一首诗中,还有“自由/是你忘记如何拼写暴君姓氏的时候”这样的名句,它真正显示了一种诗的精神和超越的心智!
  也正是从语言入手,布罗斯基形成了他的诗学。在他那里,语言具有了一种神话般的、本体论上的意义。在其第一本随笔集《小于一》(Less Than One)中他写道:“语言比国家更古老,格律学总是比历史更耐久”。他把他作为一个诗人的一生,献给了他所信奉的这种价值。而这,还要感谢他的流亡的命运,因为正如他所说,流亡“提供了极大的加速度,将我们推入孤独,推进一个绝对的视角:在这个状态下,只有我们自身和我们的语言”(《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况》,王希苏常晖译,漓江出版社版),这使他与母语构成了一种更深刻意义上的关系。他就是他的母语所要寻找和期待的那个诗人!
  在了解这些之后,我们再来看《黑马》: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不是因为它白,恰恰是因为它黑,它比黑还“黑”。为什么不写一匹白马而是黑马?因为黑马更神秘、也更有力量。一匹来自黑暗而又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马”,更能显现和照亮了一种命运。因此,诗人会运用种种修辞手段极尽黑马的“黑”。这些精彩的比喻和描述,不仅使人印象深刻,更显示了诗人深刻独到的诗歌感受力:“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它的四脚黑如乌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前一句人们都可以想象,但这个“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恐怕只有布罗斯基这样的诗人才可以道出。它写出了一种黑的形而上。
  耐人寻味的还有“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这个比喻。是谁的“底片”?是我们自己?还是命运的神秘的使者?记得最初读这首诗时,我在这一句前停下来了。我不得不去思索它的含义,并感到整个宇宙似乎因为这句诗而变成了一个被无限放大了的语言的“暗房”!
  说诗人写出了一种黑的形而上,还在于这一句“可它仍在我们眼前发黑”,这样以来,黑马的“黑”就更神秘、更不可言说了(这使我想起了《道德经》的著名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是这种感受,使布罗斯基的这首诗超越了一般意义的诗,而成为一种“不可言说的言说”:它要把握的乃是存在本身,它要接近的,是存在的闪光的黑暗本原。
  但是《黑马》这首诗又没有坠入玄虚。它是一种虚与实、有形与无形的结合。它充满了想象力和精神性,但同时又结合了富有质感和造型感的语言。从黑马蹄子上的黑暗,到它肋骨间的凹陷的胸脯,从它的脊背,到它的双眼“白光一闪”,诗人就这样把我们带入诗的现场,使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这一切。不仅看到,黑马所带来的生命的声息(“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作响”),也仿佛被我们真切地听到。正因为这样的富有质感的语言描述,我们切身感受到马的力量,感受到它的出现、到场,它的渴望、呼吸和寻求…直到最后,感到它“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这首诗层层递进深化,不时有惊人之笔,然而最精彩的是它的最后一句:“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里顺带说一句,如果我来译,我会译为“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不仅出人意料,也在陡然间提升了全诗的境界,使这首诗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起来,也使该诗的作者作为一个杰出不凡的诗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读到最后一句我们不由得感叹:什么是诗?这才是“诗”!
  为什么?因为它一下子扭转了寻常的逻辑思路(比如“骑手在寻找马”),而显示了一种奇异的诗的想象力,一种天启般的境界。布罗茨基见他的第二本随笔集《悲痛与理性》(On Grief and Reason)中极力推崇弗罗斯特、哈代等诗人,称他们“在最难预料的时候和地方发出更漂亮的一击。”比如哈代的名诗《两者合一》(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沉没)由“处女航”一词所展开的奇异的诗思——船和冰山是命定的情人,布罗茨基说“在我看来是天才的灵光一现。”
  布罗茨基自己这首诗的结尾,也正是“天才的灵光一现”,是一个诗人天赋的最精彩也最深刻的表达。
  类似的“出人意表”的诗的表述方式,我们在策兰那里也感到了:“那是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我们一读,就有一种狂风大作之感,感到不是从天堂里就是从地狱里为我们的诗人刮起了一阵狂风,它使树木连根拔起,“飞向它们的鸟”。
  不是骑手在寻找马,而是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也可以说,不是我们在写诗,而是诗在写我们。海德格尔就有过这么一句很著名的话:“我们从未走向思,思走向我们”。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这匹神秘的黑马并不是说出现就出现的,没有深刻独到的诗歌感受力和想象力,没有过人的语言才能,这匹马就无法被赋予生命。
  同样,并不是谁想当这个骑手就能当,这还要看这匹神秘的黑马是否选中了你,或者说,是否答应了你。你们要问自己的是,当这匹神秘的黑马出现的时候,你自己是否有所感应?你是否已完全准备好了?布罗茨基就是准备好了的一未来的骑手,所以当这匹黑马向他靠近时,他不当也不行,他不当这个骑手,教他写诗的“上帝”也不答应!
  显然,这里的“准备”,就是一种全面深入的训练,就是全身心的投入,就是为诗歌工作,甚至为诗歌献身!你不为它献身,诗歌要你干什么?!诗歌要求的,就是这么一种奉献。所以在那些真正的艺术家的身上,我们都会看到某种圣徒的精神。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1#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1 | 只看该作者
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
——在中央美院的讲座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二十世纪最优异的俄语诗人之一,生于列宁格勒一个犹太人家庭,生性叛逆,15岁时的一天上午,他突然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教室,并且永远没有再回去。从此以后,他干各种零活,甚至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当过搬运工,后来随一支地质勘探队到边远地区探矿,这自由而艰苦的岁月,也是他自由地“猎取知识”、成为一个诗人的岁月。他这种经历,使我想起了他一生所崇敬的奥顿所写的《兰波》(王佐良译)一诗:

    “可憎的伙伴们并不知道真情:
    在这个孩子身上修辞学的谎言
    崩裂如水管,寒冷造就了一个诗人”。

  这样的诗句,用来描述布罗茨基的早年也正合适。似乎他一生下来就在“寒冷”中长大(他说他在7岁时便感到了对犹太人的歧视),他更知道那种内在的“崩裂”是怎么一回事。这使他不再生活在“修辞学的谎言”之中(他后来在回忆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时曾这样说,在那里“草也是宣传”)。他不能让一张《真理报》掩盖了他的一生。退学以后,他边打工边大量读书,并自学波兰语和英语,写诗,并开始翻译他所喜欢的诗,还结交了一些写诗的“哥们”。据他当年的朋友、诗人耐曼回忆,那时他们在一起时常说这两个像“暗号”似的短句,一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我没有世界观,我只有神经”,一是福克纳的“不幸的狗崽子”(这不仅指他们自己,还指一切人,人类!)。耐曼就这样见证了布罗茨基的“脱颖而出”(见阿纳托利•耐曼《安娜•阿赫玛托娃纪事》,夏忠宪等译,华文出版社版)。据他回忆,临近1962年,布罗茨基“开始用自己的声音讲话”(这一年他写出了我们在以下将要读到的《黑马》),而到了1964年(那时他刚完成《悼约翰•邓恩》这首在后来曾令奥顿刮目相看的了不起的长诗),他们拜以为师的阿赫玛托娃“就知道他是一个大师级的诗人,而我们都不知晓”。不过,耐曼也不迟钝,他以三言两语就道出了他对他这位朋友的诗才的敏感:“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形成了自己的独一无二性”;他“就像他歌颂过的猛禽一样,知道该往哪儿瞧才能找到猎物”;他在诗艺上的进展有一种“超出常规”的“神速”,等等。
  这样,布罗茨基的诗开始在地下流传。这样的“另类”在当时自然很难见容于社会:1964年初,他被当局以莫名其妙的“寄生虫”罪名弄了起来,理由是他“不工作”。后来经阿赫玛托娃等作家和学者的营救,没有被判刑而是流放到偏远地带劳动改造。1972年,因为布罗茨基在西方也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前苏联当局嫌麻烦,干脆把这个“寄生虫”送出去,据说当局给他指定的去向是犹太人的祖国和定居国——以色列,但布罗茨基选择的首先是奥地利,因为那里有他所崇敬的大师奥顿在等候着他!
  布罗茨基后来定居美国并加入了美国籍,他用俄语写诗,用英语写诗论随笔和散文,犹如登上人类文明的山巅“静观两侧的斜坡”,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用他很早就敬佩的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话来说“光彩夺目,不到十年就确立了他在世界诗坛的地位”。1987年,布罗茨基因其“浓郁的诗意,优美的智识和高超的语言”以及“历史想象力”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人之一。
  正因为这个奖,布罗茨基进入到中国读者和诗人的视野中。一读到其诗,我便有一种惊异和深深的认同。我惊异在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现代诗歌版图上还有着这样一位不为人知的天才性诗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0 | 只看该作者
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威尼斯
周南焱

   从前有一个国家叫苏联,里面人人都热爱劳动,全心全意为国家和集体效力。只有在列宁格勒(原名彼得堡)住着一个年轻诗人,除了写诗没有正式职业。当局把他抓了起来,以“不劳而获罪”将其起诉,宣判他是“社会主义寄生虫”。关进监狱,再流放到偏僻的北方农村劳改,后来把这条“寄生虫”驱逐出境,驱逐到腐朽、堕落的美国。“寄生虫”的名字叫约瑟夫•布罗茨基,出生于彼得堡,最终安息于威尼斯,这两点之间是他生命的全部旅程。

    在中国知识界,布罗茨基(1940——1996)不算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也从来不是一个热门的名字。1986年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扩大了布罗茨基头上的光环,但并没有改变其给人留下的印象,他总是跟诗歌、监狱、流亡、政治、良知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在国内出版的布罗茨基诸多中文译著中,经常收有一张他微抬额头的肖像照,目光冷峻而高傲,脸上的皱纹犹如雕刻,一幅历经沧桑却略带轻蔑的模样。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传统,在这张脸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布罗茨基喜欢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中世纪诗人但丁,也许他从后者的流亡生涯中看到了自己相似的命运。

    布罗茨基的不少作品已被翻译成中文,诗歌、散文、政论等不同体裁都有,虽说翻译质量不尽如人意,但毕竟呈现了汉语中的布罗茨基形象。《布罗茨基谈话录》是最近出版的一本,收集了1978年至1992年之间美籍俄裔音乐家沃尔科夫对布罗茨基的访谈,分为十二章列出。谈话录这种体裁,在欧洲早已有之,著名的如埃克曼于1836年出版的《歌德谈话录》。因两人智慧、身份的悬殊,埃克曼的责任只是忠实纪录歌德的谈话,缺少思想碰撞的火花。相比之下,《布罗茨基谈话录》更像两位智者的平等交流,沃尔科夫本身具备极高的人文素养,提问之精细,远非普通新闻记者所能及。

    作为一本谈话录,竟贯穿14年之久,可见两人都是慎重为之,绝非图一时口舌之快。因布罗茨基心脏病发作英年早逝,致使谈话录最后一章未能完成,惜为憾事。但就目前十二章而言,布罗茨基的生平大事和其对文学创作、俄罗斯知识分子传统的看法,已基本明确地贯彻其中。提问者沃尔科夫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不像大多数的谈话录那样,专问一些貌似庞大高深实则浅陋无知的问题,而往往从日常普通的小事细节入手,对具体作品的鉴赏入手,引出布罗茨基的回应和解释。换言之,这本谈话录堪称布罗茨基的独特传记、思想切片,对其诗文著作构成了有益的补充。

    与生活于斯大林独裁时期的上一辈作家相比,布罗茨基显然要幸运得多,没有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施以软禁、镇压或病死于劳改营,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等人的悲惨遭遇无不如此。布罗茨基自述少年时因为厌恶僵化教条的学校教育,自动退学而去工厂上班,还一度加入地质勘探队在中苏边境上游荡。但很快因“不劳而获罪”被关进精神病院,继而被流放。寒冷的北方流放地,除了肉体上的考验,在精神上却并不能令布罗茨基沮丧、妥协。他抽空大量阅读、创作,归来时带回了一百多公斤的书籍。“这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期,以后不曾有比这更坏的,但似乎也不曾有更好的。”布罗茨基在谈话录中回忆。

     彼得堡曾是俄罗斯文化中心,布罗茨基在这里找到了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和精神上的导师。脱离了学校教育,却开始了漫长、庄严的自我教育。在谈话录里,布罗茨基深情回忆了有关前辈阿赫玛托娃和彼得堡文化沙龙的往事。日后当他登上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时,感激而谦虚地声称,自己远不如那些前辈,获得荣誉只是为了向那些未能获奖的前辈致敬。在致敬的前辈中,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弗洛斯特、奥登,这些名字显著而夺目。谈话录中几乎一半的篇幅都是谈论这些人及其作品,布罗茨基精彩独到的分析,无疑对重新认识这些大师的作品有着重要参考价值。

    当局将布罗茨基驱逐出境,使他的人生分为两半,此前是彼得堡时期,此后是西方世界。在后半生中,他用英语写成的散文,让美国文坛佩服得五体投地。睿智的见解、新鲜的用词、独特的行文,即便在谈话录中也略可见其风格。但布罗茨基一生坚持用俄语写诗。诚如苏珊?桑塔格对其评价:“家是俄语。不再是俄罗斯……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出于愤怒、出于焦虑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伟大的别处。”

     就布罗茨基而言,他被强迫流亡还不算什么,但是苏联当局屡次拒绝其父母出国跟他见面。他是他们至爱的独子,直到父母相继逝世,最终不能见儿子一面。而生活在纽约,布罗茨基却很悲观:“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这个社会将文化当成了商品。它就不停地需要出书、出书、出书。由于这个游戏,文化步入了死胡同。”在人生最后的几年,布罗茨基每年都要去威尼斯过圣诞节,他在谈话录中称之为“水上金色的鸽巢”、流亡者的故乡,他在此找到了安慰。自从被驱逐之后,他甚至死后也拒绝回到自己的祖国,纵然苏联早已土崩瓦解。(周南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0 | 只看该作者

关于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我想,他对很多诗人来说是个神话。
几年前接触,我和朋友都艳羡他的灼人天赋,仰慕他的动人诗篇。但其人对于我来说,都是神秘遥远的幻像。现如今看他的谈话录其人如坐眼前,情态生动逼真,真是一飨宿愿。
布罗茨基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得者(87年,他47岁),也许我们会说他得益于英国诗人奥登的直接扶持和帮助,毕竟当年他流亡出境后(指1972年)是奥登直接接待他并带他进入欧美诗坛。可我们看到,在诗歌创造上,他自有其卓异能量。他营造诗歌语境和糅合思想并让其在诗中实现诗性传达的能力是罕见的。可以说,他是创造了语音与语义接结合极佳典范的大诗人。这得益于他先天的敏感对诗艺的钻研之深,更主要的是对事物辨析的尖锐深刻——这也跟他动荡的受迫害的生活经历有关吧。作为一位流亡诗人和犹太人血统的复杂身份,流亡前的身心遭遇多重打击,流亡后经历文化、语言和环境的各种变异,以及对故土的怀念、心的流落等等,这一切因素大概是造就他优秀篇章颇多的因素。再未回到故土的布罗茨基,一直有些难以消解的历史情结。在他的诗歌中一再体现人世的苍茫与无力。但他的文字里始终有信念和爱,这一点上,俄国诗人和作家与其他文化国度里成长的作家诗人存在极大的不同,即来自东正教的信仰传统,对于上帝和信仰正如对生命的理解和信念的坚守一样,他们似乎有消解命运与存在之艰的非凡能力,除非被过于酷厉的现实打破信念,比如叶赛宁和茨维塔耶娃、果戈里的自杀都具有相近的因素吧。而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却是一直在宗教的洗礼中,对灵魂进行长期、彻底的反省,使一切存在有了根本的意义。我一直记着布罗茨基的那句诗:人世全部的爱,不如上帝张开的双臂。

对于布罗茨基,中国诗人总是有很多复杂的情愫。敬仰钦佩其创作才华,欣赏叹服其思想的犀利尖锐。但也对他的刻薄敬而远之。比如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令不少诗人不满。但我的看法是,作为他那样一位桀骜不驯的人,并深受苏联专制的迫害,对同样体制下的中国,这应是他反感的原因。当然若只是一统地否定指斥中国文化,我认为这有些不可原谅。但在书中,他说喜欢吃中国菜,又好吃又便宜,我想还是性情中言,实在的话。
这本谈话录自有其研究价值和学术分量。但也被一些评论者过分拔高。说此书可与《歌德谈话录》与《柏拉图谈话录》媲美。这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因为文本内容和被过滤与传达的有效性来讲,前二者经过后人严格选取,摒除随意的日常性的因素,成为严格意义的经典话语。此书可以说是一种现场对话的实录,很多随意的成分。但它的意义也无法忽略。此书共十二章,我们从几个方面了解布罗茨基的人生,他的生命成长和诗歌生成背景,他最敬仰的几位大诗人的交往等话题:彼得堡故乡经历、战争、十五岁退学、做工、监狱、继而流放;关于茨维塔耶娃,对他的影响,他的态度和评价等;关于奥登,其对布的影响和对他的诗歌推动等;关于阿赫玛托娃,有生之年的交往,影响和教益;关于曼德尔斯塔姆、关于佛罗斯特这五位布罗茨基最喜爱最敬仰的大诗人的介绍和与之交往的表述。还有他的游历所处,尤其是威尼斯,这个令他倾倒一生,最后遗嘱葬于此的地方,他口中,是另一番味道的神幻之美,是属于诗人心中的圣静之地,令人巴望。次对话的现场感、直面性和谈话者对事物的直觉判断与反应,我认为这对于心理学研究和社会学以及诗学的第一手材料上来说,它是有独特的研究价值的。
此书是著名文化学家、同样来自前苏联的所罗门.沃尔科夫对布罗茨基的访谈记录,译者指出,“本书中的每一次回答都是原话,像是录音记录,但最终形成的文本经过了‘重组’,是多次交谈的混合体”。同时这也是一场漫长的谈话——跨越了14个年头,内容涵盖诗歌、音乐、芭蕾、政治、历史、城市等五光十色的文化断片,编者沃尔科夫在序言里提示,每一次谈话“都构成了一部剧作——都有着开局、潜在的冲突、高潮和结局”。如此,对于喜爱布罗茨基的人来说,不啻为一本感受、怀想、追念大诗人思想、生活、心理脉络的一份很好的床头读物。

之平
2009、3、11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10 | 只看该作者
《布罗茨基谈话录》系根据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生前与文化史学家所罗门•沃尔科夫的谈话整理而成,凡十二章,内容涉及布氏的生活经历、创作,他与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英国诗人奥登、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关系;对上世纪五十~八十年代苏联和美国的文化交流、文化现象颇多精辟之见。


和布罗茨基面对面
   ——罗豫
在一个文学艺术和思想学术日趋精英化的时代,谈话录无疑是大师的精神世界辉煌宫殿给读者们开启的一道侧门。出版于19世纪上半叶的《歌德谈话录》给这类文体树立了成功典范,之后随着大众传媒的兴起,各领域的大师级人物于此越来越情有独钟:用“谈话录”三字检索豆瓣,博尔赫斯、伯林、达利、毕加索、贡布里希……一连串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底。

20世纪最伟大诗人之一的布罗茨基,其睿智、凝练、脱俗的诗歌和文论令人望尘莫及,四十几岁就拿到的诺贝尔奖章更使他的名字金光灿灿,在一些文青圈子里犹如大神一般。但正如他在谈论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时所言:“在现代社会中,诗人或被驱逐,或被承认。驱逐比较容易,亦即创造你将被驱逐的情势要容易得多。故而真正的承认要求理解,社会给予诗人的——例如弗罗斯特——仅仅是承认,却没有理解。”

布罗茨基被驱逐成为他最重要的文化标签,他的被承认或多或少得益于此,然而布罗茨基的读者依旧是小众。同弗罗斯特一样,被理解,是拥有过这类伟大诗人的时代对他们的亏欠。这本迟来的《布罗茨基谈话录》,不论对作家还是读者,都是重要的补偿。

而与布罗茨基对话的所罗门•沃尔科夫,是文化史研究者。谈话录中提到,他找名人对话,将内容编辑成书早已不是第一次,广博的知识背景和积极的对话姿态为读者了解布罗茨基做了相当的贡献。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沃尔科夫都属于艺术家后面的一个梯队,专事搬运、整理、消化、传播艺术家的思想,同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时髦的文化定见。作为同样从俄国移居美国的犹太人,沃尔科夫对布罗茨基涉及政治的生活经历尤其感兴趣,屡次涉足敏感地带,开篇便向布罗茨基打听列宁格勒围困时的经历。布罗茨基并不避讳,在他口中,政治背景下的个人经历是切身而直观的。比如,布罗茨基大谈生活的可预见性,沃尔科夫屡次尝试,发现自己无法跟上,似乎失去了耐心,一个急转弯把话题转到政治上:

“在您的生活中没有这样多的可预见性形势,恰恰相反,在这个时代,有着不变的政治波浪拍溅声和曲折。特别是在斯大林时代,在普通知识分子的头上,牵挂着这种那种毁灭性的恫吓。您还记得你们家怎样讨论中央委会关于左琴科和阿赫马托娃的日丹诺夫决议吗?”

布罗茨基无奈道:

“对此我一无所知——那时我才六岁!在这个年龄我只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块白面包,我吃到嘴的第一个白面包。战争结束不久,我们住在妈妈的姐姐……家里,他们弄到了这个白面包。我站在凳子上吃掉了它,大伙儿盯着我。”

沃尔科夫的提问时时难以掩饰自己的期待。在那些论及个人经历的篇章中,如果说布罗茨基是“持不同政见的艺术家”,那么沃尔科夫显然对“持不同政见的”这一形容词更感兴趣。布罗茨基回忆他早年的诗友埃夫吉尼•莱因对他说过的话——“倘若你在你写的诗上铺一张能够隐去全部形容词和动词的魔布,撤走这块布后,白纸上应该留下密密麻麻的名词”——已成为诗歌写作一大箴言。沃尔科夫终究不在艺术家梯队,他在该书《代序》中的最后一句话倒是歪打正着:

“细心的读者能够看出,与布罗茨基的每一次谈话,也都构成了一部剧作——都有着开局、潜在的冲突、高潮和结局。”二人每篇对话确实都有相当的戏剧性,只是沃尔科夫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剧中扮演的真正角色。

好在布罗茨基并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句段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光辉。《布罗茨基谈话录》展现的不仅是布罗茨基对艺术、对几位自己十分喜欢的诗人的看法和他的“不同政见”,也展现了对此类事情的典型误读。就理解布罗茨基而言,似乎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书了。而谈话录体裁也再次表现出让人激动不已又郁闷之极的双重性:激动的是可以看到大师的临场发挥,郁闷的是要亲眼目睹大师的话语怎样在落地之前就被提问者做了一番幼稚的解读。
追求真理的布罗茨基
1996年1月28日,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公寓。一间到处放满书籍的房间里,布罗茨
基因心脏病发作,在睡眼里逝世。诗人没有经历任何的痛苦,死亡是在瞬间之内降临
的。诗人唇边的一抹微笑,依旧如许温柔,好像在说,我写完最后一行诗,我累了,
我走了。55岁的俄罗斯诗人结束了与帝国的对立。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目睹了
放逐他的帝国像纸房子般地倒塌。红色政权回归历史河湾,而他的诗句在他深爱的土
地上口耳相传。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童年时代,
战争刚刚结束,灰色和浅绿色的建筑物立面上弹痕累累,无尽头的、空旷的街道上很
少行人和车辆。父母是高雅的知识分子,从小给他以良好的艺术熏陶,但也赋予他抹
不去的犹太血统——在苏联,“犹太人”一词的处境有些像一个脏字或某种性病的名
称。7岁的时候,小男孩在学校撒谎说,不知道自己的民族是什么。然而很快全班都
知道他是犹太人,他为此吃尽苦头。
卑微者最先醒来。“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活在世界上一个最不公正的国
家里。其统治者,从人类的各种观念来看都可以被称为堕落者。但是没有人这样称呼
过。”领袖的肖像就挂在小男孩床铺上方的墙上,每天两双眸子都是经历若干次艰难
的对峙。小男孩想:是乌鸦重要还是太阳重要?是乌鸦的翅膀遮住了太阳,还是太阳
把乌鸦变成一个小黑点?他把自己所在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看作一个幸存者,而幸
存者是不能用列宁来命名的。他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停止了的文明里,生活在卡夫卡的
世界里。
小男孩15岁时退了学,这与其说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不如说是一次勇敢的反
抗。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并无明显的原因,他在一节课的中间站起身来,走出学校的
大门。在老师与同学惊诧的目光里,向洒满阳光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奔跑而去。那
时,布罗茨基一家一贫如洗,父亲因为是犹太人,被赶出军队,失去收入。小男孩决
心独立生活,开始在庞大的帝国的角落里漂泊,好似艾芜《南行记》中的主人公。不
过,布罗茨基没有那么浓的书生气,他什么粗活都干得了,先后做过火车司炉、地质
勘探队员、水手、车工等十多种工作。在他看来,这些工作与写诗没有什么差别。抡
起斧头来的时候,那么重,又那么轻,提起笔杆时的感觉也一样。
“今日我们就要永远分手,朋友。/在纸上画一个普通的圆圈好了。/这就是
我:内心空空如也。/将来只须看上一眼,随后你就擦掉。”哀歌里并不出现“悲
哀”这个词,这是布罗茨基的风格;在最轻松的叙述方式中藏着最深广的忧愤。他的
诗句像是一条道路,当你走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是一根绊脚索。读者不得不与作者一
起感受跌倒时的剧痛。“一所学校就是一座工厂、一首诗、一家监狱、一门学问、一
种无聊,并伴有恐惧的闪回。”应当更多地关注谎言,因为谎言比真理更能指认这个
时代,诗人是渔夫,不网鱼,却捞起河口的水。
一切创造自身的诗人都否定主人与奴隶的世界。生活在一个自称“革命”的政
权下,诗人的反叛却受到了可耻的镇压。1964年,布罗茨基受到苏联官方的审讯,
罪名是“社会寄生虫”。这名从事的强度体力劳动远远超过他的前辈托尔斯泰、陀思
妥耶夫斯基的诗人,居然成了“寄生虫”,这一审判暴露了帝国全部的非正义性。按
照加级的说法,革命就是把思想灌输到历史经验中去,而反叛只不过是从个人经验走
向思想的运动,反叛者发现了革命的蜕变,革命立即把反叛者关进监狱。布罗茨基和
他的同伴们“衣衫破旧,不知为何却仍有几分优雅;被他们顶头上司无声的手招来挥
去,兔子般地逃避国家豢养的为数甚多的猎狗和数目更多的狐狸。穷困潦倒,日益衰
老,但他们依然对那些不存在的、被称之为‘文明”的东西痴情不改。”
诗人被判入狱5年,后来减至一年半。1972年布罗茨基被驱逐出境。这固然是一
种灼人的痛苦,但比起斯大林时代的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等人来,则要幸运得
多。“还不知道要走多少个千里/尤其是每一次都得从零算起。”1977年,布罗茨
基加入了美国国籍,但他声称:“我的心灵永远为俄罗斯歌唱。”没有人比他更懂得
文学和历史,没有人比他更能自如地运用俄语,没有人比他更彻底地蔑视覆盖世界六
分之一土地的大帝国。他用诗歌为自己重建一个世界。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出版了
41本著作,绝大部分是诗歌。因为他相信,对于灵魂来说,没有比诗歌更好的居所
了。1987年,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称他“具有伟大的历史眼
光”,他的诗歌“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当时,布罗茨基年仅47岁,是迄今为止最年
轻的获诺贝尔奖的作家。
卡夫卡说过:“生活叫作: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看
生活。”市罗茨基尝试着这样做了——他虽然没有颠覆大帝国,却成功地证明了一首
诗可以比一个帝国重。“在茫茫的宇宙间。/地球就这样运转,/我们时而热,时而
冷/时而在光明的白天,时而在晦暗的夜间。”暴君和杀人者并不可怕,在这晦明未
定的时刻,谁是法官谁是罪人,且听下回分解。
帝国先于诗人隐匿在黑皮的史书里。疲惫的诗人也该休息了、记得里戈有句名
言:“你们都是诗人,而站在死亡一边。”布罗茨基则说,“死”即便是作为一个
词,也和诗人自己的作品,即一首诗那样是确定的。一首诗主要的特征在于其最后一
行。“当我们阅读一位诗人时,我们是在参与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他对死亡早有
预料,像朋友一样,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天夜晚,他拧灭台灯,拉上窗帘,纽约的万家灯火被他隔在外面。他想起了
忧郁的母亲,以及母亲教他朗诵的普希金的诗篇。他躺在床上,眸子盯着天花板,盯
着俄罗斯,市满森林和监狱的俄罗斯。他笑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09 | 只看该作者
《布罗茨基谈话录》系根据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生前与文化史学家所罗门•沃尔科夫的谈话整理而成,凡十二章,内容涉及布氏的生活经历、创作,他与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英国诗人奥登、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关系;对上世纪五十~八十年代苏联和美国的文化交流、文化现象颇多精辟之见。


和布罗茨基面对面
   ——罗豫
在一个文学艺术和思想学术日趋精英化的时代,谈话录无疑是大师的精神世界辉煌宫殿给读者们开启的一道侧门。出版于19世纪上半叶的《歌德谈话录》给这类文体树立了成功典范,之后随着大众传媒的兴起,各领域的大师级人物于此越来越情有独钟:用“谈话录”三字检索豆瓣,博尔赫斯、伯林、达利、毕加索、贡布里希……一连串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底。

20世纪最伟大诗人之一的布罗茨基,其睿智、凝练、脱俗的诗歌和文论令人望尘莫及,四十几岁就拿到的诺贝尔奖章更使他的名字金光灿灿,在一些文青圈子里犹如大神一般。但正如他在谈论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时所言:“在现代社会中,诗人或被驱逐,或被承认。驱逐比较容易,亦即创造你将被驱逐的情势要容易得多。故而真正的承认要求理解,社会给予诗人的——例如弗罗斯特——仅仅是承认,却没有理解。”

布罗茨基被驱逐成为他最重要的文化标签,他的被承认或多或少得益于此,然而布罗茨基的读者依旧是小众。同弗罗斯特一样,被理解,是拥有过这类伟大诗人的时代对他们的亏欠。这本迟来的《布罗茨基谈话录》,不论对作家还是读者,都是重要的补偿。

而与布罗茨基对话的所罗门•沃尔科夫,是文化史研究者。谈话录中提到,他找名人对话,将内容编辑成书早已不是第一次,广博的知识背景和积极的对话姿态为读者了解布罗茨基做了相当的贡献。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沃尔科夫都属于艺术家后面的一个梯队,专事搬运、整理、消化、传播艺术家的思想,同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时髦的文化定见。作为同样从俄国移居美国的犹太人,沃尔科夫对布罗茨基涉及政治的生活经历尤其感兴趣,屡次涉足敏感地带,开篇便向布罗茨基打听列宁格勒围困时的经历。布罗茨基并不避讳,在他口中,政治背景下的个人经历是切身而直观的。比如,布罗茨基大谈生活的可预见性,沃尔科夫屡次尝试,发现自己无法跟上,似乎失去了耐心,一个急转弯把话题转到政治上:

“在您的生活中没有这样多的可预见性形势,恰恰相反,在这个时代,有着不变的政治波浪拍溅声和曲折。特别是在斯大林时代,在普通知识分子的头上,牵挂着这种那种毁灭性的恫吓。您还记得你们家怎样讨论中央委会关于左琴科和阿赫马托娃的日丹诺夫决议吗?”

布罗茨基无奈道:

“对此我一无所知——那时我才六岁!在这个年龄我只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块白面包,我吃到嘴的第一个白面包。战争结束不久,我们住在妈妈的姐姐……家里,他们弄到了这个白面包。我站在凳子上吃掉了它,大伙儿盯着我。”

沃尔科夫的提问时时难以掩饰自己的期待。在那些论及个人经历的篇章中,如果说布罗茨基是“持不同政见的艺术家”,那么沃尔科夫显然对“持不同政见的”这一形容词更感兴趣。布罗茨基回忆他早年的诗友埃夫吉尼•莱因对他说过的话——“倘若你在你写的诗上铺一张能够隐去全部形容词和动词的魔布,撤走这块布后,白纸上应该留下密密麻麻的名词”——已成为诗歌写作一大箴言。沃尔科夫终究不在艺术家梯队,他在该书《代序》中的最后一句话倒是歪打正着:

“细心的读者能够看出,与布罗茨基的每一次谈话,也都构成了一部剧作——都有着开局、潜在的冲突、高潮和结局。”二人每篇对话确实都有相当的戏剧性,只是沃尔科夫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剧中扮演的真正角色。

好在布罗茨基并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句段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光辉。《布罗茨基谈话录》展现的不仅是布罗茨基对艺术、对几位自己十分喜欢的诗人的看法和他的“不同政见”,也展现了对此类事情的典型误读。就理解布罗茨基而言,似乎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书了。而谈话录体裁也再次表现出让人激动不已又郁闷之极的双重性:激动的是可以看到大师的临场发挥,郁闷的是要亲眼目睹大师的话语怎样在落地之前就被提问者做了一番幼稚的解读。
追求真理的布罗茨基
1996年1月28日,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公寓。一间到处放满书籍的房间里,布罗茨
基因心脏病发作,在睡眼里逝世。诗人没有经历任何的痛苦,死亡是在瞬间之内降临
的。诗人唇边的一抹微笑,依旧如许温柔,好像在说,我写完最后一行诗,我累了,
我走了。55岁的俄罗斯诗人结束了与帝国的对立。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目睹了
放逐他的帝国像纸房子般地倒塌。红色政权回归历史河湾,而他的诗句在他深爱的土
地上口耳相传。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童年时代,
战争刚刚结束,灰色和浅绿色的建筑物立面上弹痕累累,无尽头的、空旷的街道上很
少行人和车辆。父母是高雅的知识分子,从小给他以良好的艺术熏陶,但也赋予他抹
不去的犹太血统——在苏联,“犹太人”一词的处境有些像一个脏字或某种性病的名
称。7岁的时候,小男孩在学校撒谎说,不知道自己的民族是什么。然而很快全班都
知道他是犹太人,他为此吃尽苦头。
卑微者最先醒来。“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活在世界上一个最不公正的国
家里。其统治者,从人类的各种观念来看都可以被称为堕落者。但是没有人这样称呼
过。”领袖的肖像就挂在小男孩床铺上方的墙上,每天两双眸子都是经历若干次艰难
的对峙。小男孩想:是乌鸦重要还是太阳重要?是乌鸦的翅膀遮住了太阳,还是太阳
把乌鸦变成一个小黑点?他把自己所在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看作一个幸存者,而幸
存者是不能用列宁来命名的。他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停止了的文明里,生活在卡夫卡的
世界里。
小男孩15岁时退了学,这与其说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不如说是一次勇敢的反
抗。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并无明显的原因,他在一节课的中间站起身来,走出学校的
大门。在老师与同学惊诧的目光里,向洒满阳光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奔跑而去。那
时,布罗茨基一家一贫如洗,父亲因为是犹太人,被赶出军队,失去收入。小男孩决
心独立生活,开始在庞大的帝国的角落里漂泊,好似艾芜《南行记》中的主人公。不
过,布罗茨基没有那么浓的书生气,他什么粗活都干得了,先后做过火车司炉、地质
勘探队员、水手、车工等十多种工作。在他看来,这些工作与写诗没有什么差别。抡
起斧头来的时候,那么重,又那么轻,提起笔杆时的感觉也一样。
“今日我们就要永远分手,朋友。/在纸上画一个普通的圆圈好了。/这就是
我:内心空空如也。/将来只须看上一眼,随后你就擦掉。”哀歌里并不出现“悲
哀”这个词,这是布罗茨基的风格;在最轻松的叙述方式中藏着最深广的忧愤。他的
诗句像是一条道路,当你走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是一根绊脚索。读者不得不与作者一
起感受跌倒时的剧痛。“一所学校就是一座工厂、一首诗、一家监狱、一门学问、一
种无聊,并伴有恐惧的闪回。”应当更多地关注谎言,因为谎言比真理更能指认这个
时代,诗人是渔夫,不网鱼,却捞起河口的水。
一切创造自身的诗人都否定主人与奴隶的世界。生活在一个自称“革命”的政
权下,诗人的反叛却受到了可耻的镇压。1964年,布罗茨基受到苏联官方的审讯,
罪名是“社会寄生虫”。这名从事的强度体力劳动远远超过他的前辈托尔斯泰、陀思
妥耶夫斯基的诗人,居然成了“寄生虫”,这一审判暴露了帝国全部的非正义性。按
照加级的说法,革命就是把思想灌输到历史经验中去,而反叛只不过是从个人经验走
向思想的运动,反叛者发现了革命的蜕变,革命立即把反叛者关进监狱。布罗茨基和
他的同伴们“衣衫破旧,不知为何却仍有几分优雅;被他们顶头上司无声的手招来挥
去,兔子般地逃避国家豢养的为数甚多的猎狗和数目更多的狐狸。穷困潦倒,日益衰
老,但他们依然对那些不存在的、被称之为‘文明”的东西痴情不改。”
诗人被判入狱5年,后来减至一年半。1972年布罗茨基被驱逐出境。这固然是一
种灼人的痛苦,但比起斯大林时代的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等人来,则要幸运得
多。“还不知道要走多少个千里/尤其是每一次都得从零算起。”1977年,布罗茨
基加入了美国国籍,但他声称:“我的心灵永远为俄罗斯歌唱。”没有人比他更懂得
文学和历史,没有人比他更能自如地运用俄语,没有人比他更彻底地蔑视覆盖世界六
分之一土地的大帝国。他用诗歌为自己重建一个世界。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出版了
41本著作,绝大部分是诗歌。因为他相信,对于灵魂来说,没有比诗歌更好的居所
了。1987年,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称他“具有伟大的历史眼
光”,他的诗歌“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当时,布罗茨基年仅47岁,是迄今为止最年
轻的获诺贝尔奖的作家。
卡夫卡说过:“生活叫作: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看
生活。”市罗茨基尝试着这样做了——他虽然没有颠覆大帝国,却成功地证明了一首
诗可以比一个帝国重。“在茫茫的宇宙间。/地球就这样运转,/我们时而热,时而
冷/时而在光明的白天,时而在晦暗的夜间。”暴君和杀人者并不可怕,在这晦明未
定的时刻,谁是法官谁是罪人,且听下回分解。
帝国先于诗人隐匿在黑皮的史书里。疲惫的诗人也该休息了、记得里戈有句名
言:“你们都是诗人,而站在死亡一边。”布罗茨基则说,“死”即便是作为一个
词,也和诗人自己的作品,即一首诗那样是确定的。一首诗主要的特征在于其最后一
行。“当我们阅读一位诗人时,我们是在参与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他对死亡早有
预料,像朋友一样,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天夜晚,他拧灭台灯,拉上窗帘,纽约的万家灯火被他隔在外面。他想起了
忧郁的母亲,以及母亲教他朗诵的普希金的诗篇。他躺在床上,眸子盯着天花板,盯
着俄罗斯,市满森林和监狱的俄罗斯。他笑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1:08 | 只看该作者
诗人的审慎
  ——关于约瑟夫•布罗茨基
   
  俄罗斯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散文好过诗歌——他的诗歌,我只喜欢《祭阿赫玛托娃百年》和《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两首,而他的散文,《小于一》与《文明的孩子》是我私人推崇的经典——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正如我一直认为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哲学随笔——如《西西弗的神话》与《反抗者》——好过小说——如《鼠疫》和《局外人》。与加缪一样,布罗茨基也是在不惑之年便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笼罩。这是别样的荣耀,因为倾向于肯定终身成就的诺奖自开盘以来,能在一个作家的盛年时期提前给予青睐,举世仅有这二人。不过我们也必须佩服诺奖的明智,如果他们的动作稍微迟缓半拍,加缪就可能亡于地中海的阳光和巴黎的车祸,布罗茨基也可能死于心机梗塞,文学史上又多了两个无法弥补的托尔斯泰式的缺憾。
  
  比起加缪,布罗茨基的作品少了些许温暖和慈悲,多了刻薄的反讽与俄罗斯人特有的沉静。正因为这种沉静,或者说冷寂的性格,才使得他与加缪对世界及人生的同等固执里,丧失了后者的宗教感和道德激情,但却一样狂热,只是他的狂热是冷的,远离巴黎的沙龙味道,而接近于俄罗斯北方的冬天。那是爱、宽容、勇敢和偏激的混合,甚至还容许放荡与戏谑情绪的现身。“没有对生活的绝望,就没有对生活的爱”,布罗茨基永远也说不出加缪这样决断的话,尽管他们的灵魂异常亲近,但他的表达是经过苦难的冰块冷却的。这是他的一贯语调,出自他的自传:“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活在世界上一个最不公正的国家里。其统治者,从人类的各种观念来看都可以被称为堕落者。但是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
  
  我从布罗茨基的文本里读出一种对现代人而言已经失传的美德:审慎。而这种德行,闪现于一个奔放狂烈的诗人身上,更近乎于不可思议。但这又很实在地发生。所以说,布罗茨基是一个矛盾体。纷繁的冲突游荡在他的命运的各个切面,难以消停止息。譬如说,诗歌与散文,他以诗人名世,散文却遭受着更热情的赞誉。他笃信诗歌的价值永远高于散文,乃至在身份的金字塔中,诗人也应高于散文家,这是他在写茨维塔耶娃的《诗人与散文》中所持的立场。但该如何解释这位女诗人——以及他自己——从诗歌到散文的转向呢?他给出的答案有些中庸,却不无深意:“诗歌实际上并未蒙受什么损失:如果说,诗歌在形式上有所损失,那么,就力量和实质而言,它仍是忠于自我的,也就是说,它保持住了自我……茨维塔耶娃在转向散文时,也发展了自我,但这确实对自我的反动。她的孤立,不是蓄意为之的孤立,而是迫不得已的孤立,是外来的强加,这些外在的因素有:语言的逻辑,历史的环境,同时代人的素质。”这是鼓励,还是批评?恐怕更多的是对自我的反省。这是诗人的审慎。
  
  在文学——特别是诗歌——与政治的纷争中,布罗茨基的态度明朗多了。那些参加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典礼的幸运的人们,一定不会忘记这样铿锵有力的声音:“……文学,较之于任何一种社会组织方式是一些更古老、更必要、更恒久的东西。文学在对国家的态度上时常表现出的愤怒、嘲讽或冷漠,实质上是永恒、更确切地说是无限对暂时、对有限的反动。至少,文学有权干涉国家事务,直到国家停止干涉文学事业。”这声音的主人,约瑟夫•布罗茨基认为,国家的哲学、国家的伦理学、国家的美学——永远属于“昨天”,是逝去的事物;而文学,却是“今天”,甚至是“明天”,它代表着未来。这是时间的政治学:后者不应该被前者所催眠,而应该主动将沉睡的前者唤醒。“文学的功绩之一就在于,它能帮助一个人确定其存在的时间,帮助他在民众中识别出无论是作为先驱还是作为常人的自我,使他避免同义反复,也就是说,避免那冠有‘历史之牺牲’这可敬名称的命运。”最后一句话是针对诗人的祖国而呼喊的。20世纪,在“那个最不公正的国家”,文学遭遇到了政治最惨痛的伤害。
  
  当文学及诗歌被赋予了时间上的政治意义,它所担当的重量可能会使它呼吸困难。在《文明的孩子》这篇纪念诗人奥西普•曼德里施塔姆的文章里,布罗茨基展示了这一困难的真相:“(诗歌)所怀疑的对象远远不止某一具体的政治制度,它对整个存在制度提出疑问。它的敌人也是成比例增多的……”因此,曼德里施塔姆对20世纪苏联共和国的态度,完全不是一种公开的敌意——“他不过是将这一局势视为存在现实的一种更糟糕的形式,一种本质上全新的挑战。”应该承认,布罗茨基的这种做法,一面加重了文学与诗歌的意义空间的韧性,使它们进入永恒的语境——如他对阿赫玛托娃的评价:“她的诗歌将留存下去,因为语言比国家更古老,因为诗律总能比历史更久地留存。事实上,诗歌很少需要历史,它需要的只是一位诗人……”——同时让政治的力量快速消亡,因为比照文学与诗歌的恒久,政治的寿命太过短暂;而于另一面,放大文学而打压政治,难免有一些一厢情愿的心思夹杂其中,而将希望寄托于永恒之神的审判,即使不能断定为布罗茨基的悲观,但至少,铜墙铁壁般的冷酷现实让他深重忧虑,让他没有信心对文学和诗歌短时期内战胜政治敌人的战役表示看好。其实,他不否认自己的悲观,尽管他已见证了柏林墙的倒塌和一个庞大的专制帝国的解体。
  
  据说这两大事件可以标志着共产主义的彻底失败,历史也从而宣告终结,自由民主体制一统天下的局面已然到来。可在其后的1993年,距离布罗茨基病逝还有三个年头,他的悲观习性不改,又挑起了与捷克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的一场论战。在这场被我称之为“政治家遭遇诗人”的争论中,双方都局限于身份和立场,而没有顾及对手的感想,只是一味地自说自话。也因此,论战虽然表现为短兵相接,但其实质却是虚幻的,它不过是对希腊人柏拉图建构理想国之时关于是否应该将诗人驱逐出政治城邦的争吵的现代重复。这终归是个遗憾,至少对布罗茨基而言,他错过了一次“朝向太阳舞蹈”的机会。他是个诗人,一个厌恶和鄙弃政治,而不是珍视政治生活的诗人,这没法改变。
  
  我需要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做出解释。一个我们无法忽略的事实是,在文学与政治的争论中,我们一直在问:文学应该干什么,以及,文学是否该为政治服务,怎样服务等——20世纪的中国文学,从“文学为什么”的目的论走到“文学是什么”的本体论,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但这里被问题化的仅是文学,而不是政治。这已潜在地设定了政治的价值高度。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的效用,都取决于这个高度。这种做法,用孙歌先生话说:“政治被概念化和简化,被以‘大政治’的方式抽离日常生活,变成一个空洞的权力符号,而现实生活中随时发生又不断变化、盘根错节的日常政治却似乎与普通人并不相关,或者即使进入人们的视野,也被草草回收到大政治里去。在这样的思考模式流行之时,要害的问题不是导致文学的概念化,而是导致政治的概念化。”政治概念化的后果,是一种“反政治”价值观的出现:“那些看上去很具有政治色彩的姿态和言论,其实仅仅是缺少政治感觉和政治判断力的抽象演绎,在思想界流行一时的所谓‘政治正确’的姿态,正是政治感觉匮乏的典型样本。”这带给文学的恶劣影响,是使真正富于政治感觉的文学精神被孤立悬隔(如鲁迅);文学的头脑里,政治只可能是令人恐惧的卑劣与丑恶景象;最严重的一点,是文学对政治的反抗,如布罗茨基式的,由于它反抗的对象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是被压缩和处理过的“观念性的政治想象”,这使得它只能徘徊在政治的外围,并不具有足够的杀伤力,最终,文学精神被悬空、被虚化,与生命的感觉和人性的关怀产生隔离,而成为一种自恋的疯狂。
  
  所以,我坚持认为,诗人布罗茨基的悲观,乃至文学的失败,问题不是出在文学身上,而是出在文学对政治的印象上。说到底,这是政治的问题。“当政治被描述成可怕而肮脏的暴力时,远离政治变成了人性的选择。以朴素的人道感情取代政治判断,以观念化的抽象推论消解现实难题,这是近代以来发生在很多文化中的‘人道主义者’最常有的行为模式。文学,常常被用来承载这样的‘人道主义’,而这样的‘人道主义’却往往最远离苦难的现实,也因而最为透明和抽象。不能不承认,我们都或多或少被这种‘人道主义’文学打造了阅读习惯,并且把这习惯直接推演为所谓的‘社会政治批判’。”对一本韩国小说的阅读,使孙歌推出这个结论,可它同样适用于布罗茨基。这个诗人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道主义者”。
  
  发觉了问题所在,是否会使文学与诗歌的失败局势有所改观——这却让我悲观起来。如果说现代思想大师列奥•施特劳斯将“讲政治的哲学家”定义为“政治哲人”有他的独门依据,那么我确然找不出诗人之作为“政治诗人”的理由,特别是当我想起布罗茨基对站在讲台上的哈维尔的婉转言论的批判,想起布罗茨基对诗人的定性之后。关于诗人,布罗茨基在瑞典皇家学院的领奖台上宣称:“写诗的人写诗,首先是因为,诗的写作是意识、思维和对世界的感受的巨大加速器。一个人若有一次体验到这种加速,他就不再会拒绝重复这种体验,他就会落入对这一过程的依赖,就像落进对麻醉剂和烈酒的依赖一样。一个处在对语言的这种依赖状态的人,我认为,就称之为诗人。”在祭奠阿赫玛托娃的诗作里,他写下对诗人的赞颂:“伟大的灵魂,你找到了那词语/一个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对于这样一种以寻找感觉、寻找词语为志业的人,强迫他们进驻政治的内核阵地,等于毁灭他们的肉身,让他们“第二次诞生”——而新人的面孔,早已偏离了布罗茨基的绘制。
  
  或许,诗人之于政治的最大作用,就表现在他对政治的拒斥上,表现在他通往政治之路的惨败上。诗歌与政治并不供奉同一个神灵,诗人必须晓得这个道理。惟有如此,他才能永享诗歌的神圣荣光,才能拥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一个自由的人在他失败的时候,是不指责任何人的”,一场演讲里,布罗茨基这样告诫多半为流亡者的听众。我要再次强调,这是诗人特有的审慎,布罗茨基的困苦身世,很完美地演绎了这一古老的美德,这一所有德行中至高的德行。甚至,正是出于这种美德的感召,布罗茨基以一个卑微的孩子的形象作为他的自传《小于一》的结尾:“这是一个很大的教室,有三排课桌,领袖的画像在教师座椅后面的墙壁上,还有一张由两个半球构成的地图,其中只有一半是合法的,小男孩坐上他的座位,打开书包,将钢笔和笔记本摆在课桌,抬起头,准备静下心来聆听那一番胡言乱语。”
  
  2005年3月18日于宁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小黑屋|手机版|中国诗歌流派网

GMT+8, 2024-11-28 21:00

Powered by zgsglp.com

© 2011 中国诗歌流派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