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诗歌-花的诗

金川诗歌

杨花

不知道在哪一天离开世界
再看不到夏天，落日
再看不到这些飞舞的杨花

大院空空，只有我与六条狗
以及满院的杨花翻滚
时间好像悄悄消失在柔软的花絮，变成花絮

我感到无法言表的轻松
就像俄底修斯突然看到故乡伊萨卡岛
喜极而泣。不，我的喜悦则像杨花
沉入世界，爱抚世界，爱抚你

            二〇一二年六月三日

金川诗歌

油菜花

我想听一支歌
泥土，河水，山岗，一齐合唱
除了我，所有的事物都是嘴巴
都用于歌唱。金黄，一片金黄色

金黄色，是声音，是震颤
是音节，次第铺开。可以用尺子丈量
可以用脚步丈量
丈量这音韵，不再需要耳朵

我想做一个聆听的人
要用每一个毛孔
要用嗅觉，要用每一滴血，扭结
要用一张网，在金黄之上同步展开

我成为一个合唱者的俘获
就像倾出躯壳的酒浆
在倾入金黄色的酒杯里
我要后面追上来的人，用来解渴

     二〇一五年三月十九日

金川诗歌

梨花

那天，我一个人来到魏家峪
我乘坐26路，没有步行
这不是一次秘密旅行
倒像是用一片山野之重洗净肉体之轻

魏家峪有一座距市中心最近的山
最近，也有十多千米
26路停下来，走出村子，向西
穿过菜地，废弃的小煤矿，果园，就是四方山

那天，刚走出果园
我听到一阵奇特的轰响，细密而低沉
仿佛树木根部发出的震动
沿着树干，从树冠，向着四方山播放

顺着声音望去，一片雪白
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我意识到，那是一株梨花正在盛开
那是一片被绿色簇拥起来的白

此时，绿色尚未抵达粗放
绿，呈现出细腻的秩序
正以柔顺的力量覆盖着初春的荒凉
粗狂与盲目的残痕正逃逸于风中

那是一片与少女可匹配的白
我猝然遇见这位少女
我就是那个小男孩
突然间无法驾驭自己的肉体

我的心跳仿佛变作泉水
从我的皮肤倾泻而出，落到脚底
我望着脚底。脚与大地连在一起
我就是那个呆若木鸡的小男孩

当我从我的过去醒来
我看到蜂群的暴动。我充满嫉妒
我嫉妒蜜蜂，它们可以用生命
用全部身心，肆意地爱着所爱的人

我感到一种成人的无能
却找不到任何一种已知的方式
包括本能；包括想象，假设，艺术技巧
一切都无法准确呈现我此刻的生命

我此刻的生命安于无能
就像我已经融入梨花之中
生命的洁白与梨花的洁白无法区分开
我被这种满足彻底降服

就像一场交媾降服的肉
就像获得吞噬的饱胀降服的猛兽
我听到我体内的安静在跃动
就像一只蚱蜢在我血管里步行

我想，我一定在流泪
仿佛在哀悼我的死去。就在瞬间
我与附加在我身上的世界消亡
我在喜极而泣。一个全新的我站在山中

我是有一点莫名的慌张
我不想离梨花太近。确切说
我不想打扰蜜蜂。我毕竟有人的能动性
此时，一种真诚的极致使人性超升

我登上四方山，远远地俯瞰
并通过远远，用距离与梨花交谈
这时，有许多梨花雨，梨花泪，梨花妆
以我为中心，贯通古今，在世上蔓延

我庆幸我获得一种平衡
我如一块落地生根的陨石
恰好降临在这里。这片梨花
如前世眷恋，与我的到来，再次相逢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金川诗歌

洋姜花

洋姜花像被缩小过的向日葵，金黄
她花朵成一簇，像一只多指的手，金黄

洋姜花会一整天怒放，她用鲜艳
擦拭眼中的灰暗，擦拭心的疲倦

当我听到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惊叹地喊
看这花。这是洋姜花啊！开得多好看

这是世上最完美的两种器皿，女人与花
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这是完美的演奏

我被惊动，由于欣喜而抬起头，看着窗外
洋姜花的手，手指张开，仿佛要抓住蓝天

不，这些花一点都没有贪婪，没有矫情
是我贪婪的心，在瞬间被击碎，并开始低垂

此时，秋天的阳光进入屋内，如真理的暗示
我的心回到平静，与花容，与天空，站在一起

我想找到一种方式，说出被我忽略的过去
现在以我不熟悉的模式，一点点走进我的心

此刻她站在我面前，用金黄的手指触摸
这是我从未感知过的语言，正在唤醒我的接纳

我仿佛回到童年的学堂。我听到铃声在响
这个秋天，像一座不断展开的崭新的讲坛

       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金川诗歌

槐花

树木成排，像穿着绿衣服的孩子
槐花洒在地上，像失控的笑语，不睡
月亮，像新近埋入天空的嘱托

曾经像天空的大街，也埋入高处
反正都是浮云。他们不是，我一定是
而我的雨我的雷电不会埋在纠结中

穿过一个肉体，再穿过另一个
我不会攫走她们身上的香气
只是溅起一些人性的回音与回味

我是一枚石块在脱掉僵硬的壳
最后只剩下柔软的心。一粒萤火虫
穿着槐花的冰鞋，从月色上滑下去

现在，尽快把这些感觉埋起来
不论埋在那个角落
沉默的时候。人很大，空间就很大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八日

金川诗歌

牵牛花

我走到那里，她们就跟我到那里
四十多年了
故乡都离开了我，亲人们也纷纷离开
只有她们与我还亲近

在七八岁的时候，我迷上她们的容颜
现在，时间改变了我的外在
她们还是初相识的时候
她们向着唯一的方向，高处，攀爬

而我抛向高处的空花已破碎
我被砸回地平线
现在，我与牵牛花站在各自的内在
亮出嗓音，我们的沉默

像真理一样安静的歌，把我们与世界隔开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金川诗歌

丝瓜花

今年的雨水特别稠密
太行山被沐浴成崭新崭新的
雨水似乎找到了山的肉体
青春的、叫做新婚、叫做爱情的肉体

晚上寂寞的时候，来一场雨吧
果然就是电闪雷鸣，风雨交集
不得不把窗帘重新打开
不得不起身坐在床头
寂寞在一场天籁之中化为乌有

白天闷热的时候，来一场雨吧
歇晌的时候，雨竟然就下起来
当终于聆听到有雨时的安静
才明白无雨时的浮躁是一种征兆

今年是非常有趣的一年，对于我
许多随心所愿的事情纷至沓来

早晨，竟然看到丝瓜开花了
那是一片垃圾整理成的土地
几株丝瓜种下后，再没有打理过
那鲜艳的花朵真叫我吃一惊

我突然发现我住在一个村庄
这村庄隐匿在都市的繁华中心
其实人人都能拥有都市里的桃花源       
人人都可以做依然活着的陶渊明

     二〇一三年八月六日

金川诗歌

黑莲花

黑夜又来到纯黑纯亮的底线
她没有丝毫倦怠。徐徐舒展的黑莲花

我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地躺着
黑花瓣一点点揩干身上的黑汗液

她从未攀爬过人为的任何一座高峰
哲学，艺术，政治，已进入白日梦

她如根植在白昼喧嚣的无色花蕾
以夜晚为盛开，来到时光之水幽会

我的肉体坠入她黑色的安详
以慈母心聆听黑亮以远的声音

我看到蛇蝎、蜈蚣、明火执仗的强盗
在真性水边，他们战栗，或绕道而行

我还是男人吗？我摸到雄性的证据
想到女人，我与猪狗般的冲动尚在

而一种朝圣的安宁照耀心中的空
黑莲花，我已融化在你的赤裸中

你吞噬掉交媾的富庶，还我以无
你照见我青春的羞愧如星月悬空

我感到，我坠入硕大摇篮的摇晃、轻盈
在一道黑亮深渊，犹如母性引导的下沉

你在安静的深处以微笑做等待
黑莲花，你的双臂再次向我伸开

二〇一三年七月五日

金川诗歌

美蔷薇

有一种叫做雨的美餐在今天出现
我曾经见过的肉体
现在叫做诗，以及扉页上来不及凋零的花瓣

你的目光在那个夏天
为什么是幽深的？就因为你的身子背对我
而脸庞向着那口深井＊！你的肉体为什么是发甜的
就因为我爬上井沿的那一刻，你抓住我的手
还为我擦去脸上的青苔

那美蔷薇＊怎么能凋零？！那青苔上的泥怎么能擦去

我从一个淘金者变成了手艺人
在一张张白纸上堆砌着一行行字
堆好了再擦去。他们还不是我想说出的懊悔
而依然是污秽。为了你，我本不该落泪

我寻找一种金子般的闪光
乞求到的一座座城，却在眨眼之间
成为沙尘、瓦砾、声嘶力竭。乞讨到许多册书
却不是你，而仍然是过去
现在两手空空，四肢无力。终于走出自己

夜猫子还在夜深人静时号叫
失眠的深渊里我重温着一次次战栗
努力摸到了黎明的边沿，我欣然迎候
眷顾、曙色、惊艳，如约而至。抚摸脸上的灼热
却突然摸到那些甜味已安如磐石

有一种叫做夏天的丰沛是多少个你
满地的美蔷薇在雨中望着世界，瑟瑟而立

注：＊那口深井，指作者老家山西阳泉市红土岩村外婆家后面的水井，村里人叫甜水井。
＊        美蔷薇：在作者老家叫油香香，夏天盛开，漫山遍野，果实红艳，皮薄，可以吃，甘甜。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金川诗歌

蜀葵

路边盛开的蜀葵
突然抓住我。我不是蜜蜂
无法为她完成授粉
也不会蹂躏她的贞纯
甚至不能伸手抚摸她的容颜

而是什么原因叫我动容
令我站下来。不是出于迟疑
也不是出于赧颜。一种战栗
瞬间成为这种内伤裂变的疼

从前我为花儿的色彩
为造化的完美与极致惊叹、诧异
而忽略了体内的升沉
现在我看到，惊觉从无名根部爆开
在缓慢地攀升，又急剧扩散。哦

我想到她叫蜀葵，不叫玫瑰
也不叫郁金香、紫罗兰
而她们的色彩中没有贵贱尊卑
一道纯超的分割线把世态炎凉阻止
我遽然看到：我是人，仅仅是人

我感到瞬间脱化的安适
多年集聚的种种伤痛与沉重
此刻，犹如花的色香向外呈现
就像一切苦难与艰辛
是一种使命，终将一如花瓣凋零

一种无名的光向体外喷发
与蜀葵的香色，相得益彰
在这豁然撕裂的敞开中，我发现
我是另一株蜀葵。另一种

我以具有人的屹立与她媲美
构成事物的一种全新内在
而我们却能肩并肩
向外的荣华盈满了这个夏日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