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仁凤 于 2015-11-6 19:14 编辑
]新时期的又一个“大堰河”标本
——读朱仁凤诗《父亲走的时候》
文/清江暮雪
我第一次读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曾经留下过真实的泪水,引起我流泪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大堰河”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依然有爱,爱自己的子女,这是亲情,爱自己的乳儿,也能逐渐由职业之爱转化为亲情之爱,我特别敬佩母爱力量的强大,并且她的爱之表现是那样质朴有那样细腻,一个在艰难困苦之中还能将爱进行到底的人,是值得尊敬更值得感动的;另外一点便是她的命苦,这一点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有丰富的呈现,无需我来多说,我想说的只是,千百年来,穷困与苦难似乎是中国农民的宿命,哪怕一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多少真实的改变。他们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均处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从来没有对中国历史产生过具有真实意义上的话语权,他们忍受着最低劣的饮食、承担着最繁重的劳作、怀抱着最起码的期待,他们一辈子只是一座座渡船,将子女养育成人成为他们最高的人生目标,尤其是今天,在中国最广大的农村,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几乎成为农村人口的绝大多数,失去了青壮年这一亲情纽带中最关键的部分,我们可以想见这些老人责任与劳作的双重压力。
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一首长诗,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发表之后引起巨大的轰动,诗人因此一举成名,至今这首诗还是我们观察当时中国农村现实的一个最重要的标本;今天,我读到朱仁凤之《父亲走的时候》,虽说只是一个短章,但觉得它于今天的中国农村与农民而言,同样具有巨大的标本意义,因为它普遍而真实地存在着,更因为它是中国数以亿计农民生存与生活方式的一个典型样本。
诗歌略去了父亲在人生中许许多多的片段与细节,将镜头直接对准他离开人世的瞬间,让我们看到一个人是如何清醒而不忍地作自己人生最后的落幕。从诗中所呈现的情景,我预感到这位“父亲”最后的落幕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中,为什么不能在医院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肯定与当时农村还未实现医疗保险制度相关;从诗中父亲的病情来看,如果能够得到及时且积极有效的治疗,他所得的病未必就能置他于死地。然而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他的离开,与他一生的劳累有关,与他当时所面对的农村制度环境有关,当然,更与他无法割断的责任与牵挂有关。
诗歌前四句清楚地告知父亲走的时间与原因,父亲因咳血而死,咳血可以由多种原因而造成,然而女儿至今只知道父亲是由于咳血而去,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悲哀,“他走的时候,咳出的血|烙痛他脚下那块土地”,短短两句,让我感觉到父亲所咳出的血是那样多、那么猛烈,又是那样殷虹,能够将脚下土地都“烙痛”的血,他自己的身体该承受着一种怎样猛烈的痛楚呢?他走在一个雪夜,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可能都在幻想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春天来了,身体也能和春天一样逐渐复苏,这层意思在诗中的第三四句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短短四句,前面是绝望,接着是期待,但接踵而来却是最冷酷的现实,所有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结局。
父亲深感绝望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应尽未尽的责任与实在难以放下的牵挂。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还“惦记”着“耗尽了他一生的那几块土地”,“他那枯灯一样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吊在屋梁上|亲手挑选的那些种子”,那是他养活一家人的本钱与希望,他一生的岁月都浸泡在那里,他一生的期待都悬挂在哪里。一旦他走了,那些农活妻子与儿女们怎么能够应付,他们今后该怎样去讨一分生存与生活?那些土地是他“用铁锹开垦出来的”,为了这些旱地、荒田的开垦,他曾经“勒紧裤带没日没夜”,他很可能只是在累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坐在地上抽一袋烟,就在抽掉一袋烟的过程中,他似乎又恢复了体力,然后再一次“勒紧裤带”挥动铁锹。但是,真正让他恢复体力的是那袋旱烟吗?肯定不是,是妻儿的温饱在鞭策他,是儿女们的前程在鼓舞着他,既然妻子成为了他的妻子,儿女成为了他的儿女,作为一个农民,除了义无反顾没日没夜的劳作,他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选择?
一个想凭自己的生命将儿女养大的父亲,一个想让妻子多少能过上稍微舒心日子的丈夫,无奈天不假年,当然,这也与他自己过度的劳累以及没有钱及时治疗相关,在大限将临之际,他不一定有太多的眷恋,但却一定有太多太多的牵挂与内疚。一对未成年的儿女,一个“羸弱”“胆小如鼠”的女人,离开了自己的庇护,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保障?他不想死,更不能死,“他枯灯一样的眼神,努力地发出亮光”,这是他对病魔、对命运所发出的最后的抗争或者挣扎,请注意“枯灯”,请注意“努力”,这两个词语向我们展示了父亲在人世间最后一刻的情形,油干了,灯枯了,心却不死,因为他实在死不得。假如能够再等一段时光,儿女成人了,我想,他不会再作如此无望的挣扎,他可能会安静地闭上眼睑;此时此刻的“努力”,可以让我们想象到父亲平日里该如何在“努力”,但他的“努力”终于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只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与内疚。
最后一段是诗人的想象,这个想象很符合父亲的身份,也呈现出自己对父亲最强烈的思念,故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温馨。女儿大了,日子好了,父亲却早已不在,除了将父亲想象成那一份模样,除了偶尔父女在梦中相见,又还能怎样,毕竟阴阳两隔,一层黄土远过了所有的天涯。
诗人笔下的父亲不是个别现象,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就是那样劳累着、期待着、牵挂着、遗憾着。。。。。。他们从土里来、到土里去,一生只是无数辈轮回里的一个扣眼,他们最大的责任便是生儿育女并将儿女养大,他们最大的开心便是儿女长大与随之而来的天伦之乐。但很遗憾的是,在今天,天伦之乐似乎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如今还有多少农村老人能与儿女同居,如今还有多少农村老人能够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他们往往只能“抚了竹子又扶笋”,沉重地开始人生的新一个轮回。
当然,目前农民的制度环境有所改善,比如农村养老制度正在逐渐到位,农村医疗保险制度基本落实,更多的农民正在转换身份成为城里人,农村环境整治与道路建设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然而,我们还是不应该忘记,农村中还有一个巨大的老人群体,他们无法进入城市,他们承担着与他们身体、心理不相匹配的责任,被寂寞感、孤独感时时煎熬着,他们需要社会需要政府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去关心,对此,政府社会乃至我们每一个人都责无旁贷。
“现在,他坐在大片大片的麦地旁|不分日夜,观察着那些庄稼的长势”,但愿,诗人的父亲,无数已经抵达世界另一边的父亲,都能够灵魂安稳,“鬼生”安好。
父亲走的时候
作者/朱仁凤
他走的时候,咳出的血
烙痛他脚下那块土地
他走的时候,油菜和麦苗
捱过那场雪,就能喜人地长
他走的时候还在惦记
耗尽了他一生的那几块土地
他那枯灯一样的眼神
最后看了一眼吊在屋梁上
亲手挑选的那些种子
这些种子,只等来春撒进土地
他的妻儿,就不愁一年的温饱
他走的时候,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放不下
他放不下,勒紧裤带没日没夜
用铁锄开垦出来的那几块旱地,几亩荒田
放不下他那未成年的孩子
他那胆小如鼠,一辈子对他低眉顺眼的女人
望着他那羸弱的女人,还有弟弟和我
他枯灯一样的眼神,努力地发出亮光
但仅仅闪烁了几下就暗淡下去
咳出最后几口鲜血,他还是走了
现在,他坐在大片大片的麦地旁
不分日夜,观察着那些庄稼的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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